朱元璋惱羞成怒,氣得渾身發抖,拍案而起,怒吼道:“翰林院官官相護,不以公正爲懷,反而互相包庇。着刑部立即將張信、劉三吾等緝拿下獄嚴加審問。張信複閱結果無效,待朕親自批閱以定取捨,退朝!”
夏潯冷眼旁觀,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不由暗暗感慨,不管雙方誰對誰錯,可人家這纔是大義大道之爭,與黃子澄之流實不可同日而語。
朱元璋怒氣衝衝退了早朝,轉身去了謹身殿,夏潯做爲當值的武士,便也隨之到了謹身殿,往宮廊下一站,門口站着兩個侍衛,身姿修偉,站姿筆直,目不斜視,左邊的是夏潯,右邊的是他的同伴,叫成錦羽。
片刻功夫,就見幾名小內侍飛快地跑出來,想必是皇上召人商議對策了,此時的天陰沉沉的,和朱元璋那張忿怒的老臉一模一樣。
攸爾一聲春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噼嚦啪啦地落下來,夏潯長長吸了口氣,剛把一股新鮮潮溼的味道吸引肺腑,就聽嘰嘰喳喳一陣笑,扭頭一看,就見一個穿水田衣梳雙丫髻的俊俏小姑娘領着一個不到四歲穿白綾襖兒的小丫頭,嘻笑着從花叢中鑽出來,手遮着頭,向宮廊下跑來。
夏潯拿眼一掃,見跑過來的兩個人,那穿水田衣的俏皮小丫頭正是茗兒小郡主。小郡主穿一件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束一條潔白的汗巾,底下是靛青色的撒花夾褲,散着褲腿,腳上一雙小蠻靴。
那白如玉、潔如瓷的臉蛋上還沾着幾滴雨水,另一個穿白綾襖的小丫頭生得粉嫩嫩的,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很可愛,她的手裡攥着個用麥芽糖做的小糖人兒,也不管沾了雨水,還有一下沒一下地舔着。
夏潯此刻是天子侍衛,守的是天子門戶,站在那兒不管誰人進出都無需行禮的,問題是茗兒並不打算進屋,她一看見夏潯,就站住了身子,興致勃勃地道:“啊哈,聽三哥說,你進宮當差了,想不到是真的呢。”
人家主動跟他說話了,他就不好繼續扮樁子了,夏潯只好欠了欠身道:“府軍前衛三等帶刀官楊旭見過郡主。”
茗兒指了指旁邊正眨着眼看他的小丫頭:“這是寶慶公主。”
夏潯嚇了一跳:“公主?沒看出來,老朱偌大的年紀,在牀上還是龍精虎猛的,居然有個這麼小的女兒。”
夏潯連忙再度欠身施禮:“府軍前衛三等帶刀官楊旭見過寶慶公主。”
寶慶公主好奇地看着他,扭頭問茗兒:“姐姐,他是誰呀?”
茗兒吃吃地笑:“他呀,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說,他能把死的說成活的,黑的說成白的,方的說成圓的,把你騙去賣了,你還幫他數錢,你說他厲不厲害?”
寶慶公主登時兩眼放光,她看看夏潯,很大方地把手裡的糖人兒遞過來,奶聲奶氣地道:“給你。”
夏潯一臉窘然,可公主是君,他是臣,君有所賜,不能不接,只好尷尬地接過來,小公主又奶聲奶氣地道:“你吃!”
“吃?姑奶奶,上面全是你的口水好不好?”
夏潯苦着臉看了眼站在對面的成錦羽,成錦羽也是功臣勳貴子弟,見他認識中山王府的小郡主也不覺得奇怪,眼見如此情景,不禁有些想笑,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又趕緊忍住。茗兒也掩嘴偷笑,等着看他笑話。
小公主見他不動,很奇怪地道:“你吃呀。”
“喔,臣……臣遵旨。”
夏潯把袖子往面前一擋,趁機把糖塞進了袖子裡,袖子一放,小公主登時張大了眼睛,驚奇地道:“咦!糖呢?”
夏潯眨眨眼,雙手一攤道:“吃啦。”
小公主叫道:“吃啦,這麼快?”
夏潯道:“臣嘴大,一口……就沒啦。”
小公主到底年紀小,信心爲真了,便露出笑臉道:“講故事!”
“喝!原來小公主的東西不白吃呀,還要付出代價的,這麼小的丫頭就這麼精。”
夏潯回頭看看,彎下腰小聲道:“噓,皇上在裡邊處理國事呢,小點聲兒,讓皇上聽見就不好啦。”
小公主是朱元璋老來得女,極受寵愛的,並不像其他皇子皇女那麼怕父親,再說她現在年紀太小,階級、尊卑、權威在她的一顆童心裡尚未成形,哪肯理會夏潯的恐嚇,執着地扯住他袖子大聲道:“你吃糖啦,講故事!講故事!”
夏潯無奈,蹲下身子連哄帶騙,小公主哪裡肯聽,一旁茗兒解圍道:“好啦寶慶,不要鬧啦,一會兒姐姐講給你聽。對了,今天皇大爺下朝怎麼這麼早,有什麼大事發生嗎?”
夏潯苦笑道:“是啊,的確發生了大事,惹得皇上非常生氣。那羣可敬……又可恨的人啊……,算了,國家大事,咱們不要議論那麼多,眼看着雨要下大了,請郡主帶小公主回後宮去玩吧,一會兒各位大臣就要來議事,看到你們在這裡不太妥當。”
他卻不知,朱元璋隱約聽到童語稚聲,像是自己的寶貝女兒,所以離開御案,從殿裡邊走出來,剛剛踱到門口,恰好聽到了這句話。聽他說“可敬”二字,朱元璋兩道雖已花白卻仍酷削如刀的眉毛登時豎了起來,待又聽得“可恨”二字,神色忽又緩和下來。
一旁成錦羽雖看到皇上出來了,但是被他一個手勢,便即噤口不言了。徐茗兒聽說有外臣來見皇上,便牽了小公主的手,對夏潯笑道:“寶慶很粘人的,這回我又幫了你喔。”說着便哄寶慶公主說要給她講故事,引着她往後宮去了。
打發走了這兩個難纏的小丫頭,夏潯站起身來,剛剛歸班站定,忽地一眼瞥見朱元璋靜靜地站在門內,不由唬了一跳,連忙躬身施禮:“皇上……”
朱元璋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轉身道:“隨朕進來。”
夏潯忐忑不已地跟在後邊,不知道朱元璋喚他做甚麼,眼前這個主兒可是說殺人就殺人的,誰知道自己哪句話說的不妥當,便要觸怒了他。
朱元璋回到椅上坐定,閉目休憩片刻,又緩緩張開眼睛,說道:“你方纔說……他們可敬又可恨,呵呵,這是什麼意思?說來給朕聽聽。”
夏潯真有點怕了,囁嚅道:“皇上,微臣是武人,不該……不該……”
朱元璋淡淡一笑:“你是武人,也是個秀才嘛,朕心中很是煩悶,說說你的看法,給朕解解悶兒罷了,不管所言如何,朕赦你無罪。”
夏潯還在猶豫,朱元璋不悅地瞪起眼睛:“嗯?”
夏潯心中一凜,只好硬着頭皮道:“是,微臣以爲,劉三吾、張信等諸位大人堅持科考公正,以成績取士,哪怕在皇上天威之下,猶不退縮,忠心耿耿,堅持大道,這是忠臣,不計一己利害,可敬。”
朱元璋臉上不慍不喜,淡淡地道:“說下去。”
夏潯窺着他的臉色,應道:“是,可他們只守自己的道,不顧天下的道。只顧眼前的道,不顧長遠的道,是爲不智,所以……可恨。”
朱元璋神色一動,問道:“怎麼講?”
夏潯遲疑了一下,說道:“皇上親自下旨重新閱卷,複查官員仍堅持原來的錄取名單,可見……主考官不曾營私舞弊。然而,北方舉子的試卷不及南方舉子,正如劉三吾大人所言,是有原因的。北方人受金人和元人先後統治兩百多年,不習教化,又兼貧困於南方,不熟悉科考技巧,與南方舉子競爭,自然才學文章,要遜色得多。
若是劉三吾、張信諸位大人能體察聖意,錄取幾個北方士子,不只是可以平息此番北方舉子和北方籍官員的衆怒,而且適當的激勵,可以鼓勵北方舉子向學之風,這不是於國於民,大爲有利的事麼?可惜他們不能體諒皇上的苦心,只知就事論事,不能看及長遠,變通行事,所以說……可恨。”
朱元璋聽出他所言不盡不實,其實他的看法不止於此,不過站在他的立場上,也只能提起這一點,有些話,他是不能亂說的,所以朱元璋也不點破,只是嘆息道:“北方受金人、元人統治,先後近三百年,敗落的不止是聖人文章,詩禮教化,還有民心,丟失的民心吶,這纔是最重要的。
我大明雖立國已三十年,但北方士子一直觀望徘徊着,人心,豈是那麼容易收復的?如果科舉成了南方人的科舉,把朕的半壁江山、一半的子民摒棄在外,他們入仕無望,必然離心離德,這個,誰來替朕考慮?陝西,剛剛鬧出了亂子,若是人心已盡付我大明,幾個神漢招搖撞騙,豈能拉起數萬人的隊伍,佔山作亂?
再者,北方文化本就不及南方,北方經濟也不如南方,如果科考取士時,朕不能考慮到北方歷數百年形成的落後原因,非要把他們置於與南人公正平等的境地來考試,這就是對他們的不公正。長此下去,南方愈來愈盛,北方愈來愈弱,南北差距越來越大,天下豈有寧日?”
朱元璋輕輕一拍御案,憤慨地道:“孔子說: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難道他們讀書讀傻了,怎麼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