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這株狗尾草兒現在已經趕到了徐州。
他們從南京過來,從這兒去山東,是最近的路線。其實十天功夫才走到這兒,着實的有些慢了,只是一來他們不只兩個人,巡按御使出行,一路上雖然不必擺開儀仗,鳴鑼開道、肅靜迴避的,可這麼多人行動歇宿”總是比一兩個人輕車而行慢得多”再加上最近正是緝兇捕盜、追查白蓮教徒風聲最緊的當口兒”一路上關卡哨防,檢查都比平時嚴格的多,這也耽擱了路程。不過夏潯已經不太着急了”能夠踏上回山東的路,那麼彭梓祺也不過比他早回家幾天而已,不致生出什麼意外的。與其冒冒失失地趕去,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應付老丈人、大舅子xi舅子們的刁難。再者說,朱老爺子可是給足了他這隻一伸手就能捏死的xi螞蟻面子,變相地準了他的假,而且有意地忽略了他的風化之罪。
雖說法理不外乎人情,民不舉官不究,皇帝老爺也講人情,可這位老爺子對手下的官兒們一向有點刻薄,如今這樣對待自己,那是法外施恩了。既然皇上是以讓他赴山東查緝白蓮教匪的幌子打來的,那他摟草打兔子,連搶老婆帶打擊教匪,這兩樣就都得顧着,不能蹬鼻子上臉吶,在老朱面前,誰有那個資格?
徐州渡口人滿爲患因爲查緝的嚴,過河的人排成了長長的隊伍。黃御使和楊採訪使沒有擺開儀仗,穿的也是尋卑的衣裳,不好擺開官威開道再者他們是巡按御使,採訪民情本就是職責所在,沒有自己率先擾民的道理,只得耐着xing子往前蹭。好不容易輪到他們了,手下人遞過去的不走路引,卻是一份官防,那巡檢官有些驚訝,打開來仔細看了一遍,立即滿面堆笑地道:“哎喲,失敬失敬原來是京裡出來的大人,耽擱了大人們的行程,怒罪,恕罪。不知此行幾位大人,隨從幾人還請一一指點出來,下官這就放行。”
他扭過頭去,用連鞘的單刀指着幾個手平嚷道:“噯噯噯,不開眼的東西”快把鹿砦擺路邊去,給大人車駕讓路。”
低頭一看剛被拆包檢查過的一個書生還在慢吞吞地拾掇他的東西這位巡檢官又沒好氣地道:“這位秀才我說你快點行不行,磨磨蹭蹭的”路上可不止你一個人。”
夏潯坐在車上”向那人看了一眼。這人穿儒衫飾佩劍”一看就是個遊學的士子不過家境看來並不怎麼富裕。他帶了一個極大的行囊,看來是遠道而來,卻既無代步的馬匹,也沒有書童僕人。行囊剛纔檢查時被拆開了,衣物書籍丟了一地,他正一本本地撿起書來,拍去灰塵,再塞進背囊。如果換成別的行旅,他在那兒收拾東西並不礙事,可夏潯一羣人是坐了車來的,這樣一來就有些礙事了。夏潯見狀,吩咐那巡檢道:“不必催他”我們過去早了,渡船不滿也不會開的,稍候一會兒無妨。”
那巡檢官聽了連連應是,回頭還是走到那秀才身邊,呵斥了幾句:“快點快點,磨磨蹭蹭的。”
謝謝大人”
那書生顯然是聽到夏潯的話了,擡起頭來向他笑着道謝。看這書生身材魁梧,國字臉,顴骨很高,眉骨也有些外隆,顯得有些嶙峋”不過一眼看來,很有氣勢,便也向他微微一笑。
秀才將書本衣物都塞回了行囊,又拾起了他的佩劍c回腰間,便往前走去。自此過河,便是山東地境,孔聖故鄉,天下游學士子只要能出遠men兒,都會往山東來,朝曲卓孔廟,拜祭大聖先賢,在這裡看見遠道的書生並不稀奇。
夏潯一行人也過了關卡,那巡檢官很體貼,派了個差人在前邊給他們看路”便走在了許多路人的前邊。夏潯與那書生又打了個照面,兩人又相互客氣地點了點頭,夏潯目光一垂,注意到那人的手正按在劍柄上。
這是一柄飾劍,,基本上是殺不了人的,劍身太輕太薄,而且不開鋒,就算開了鋒也不能切割砍劈,因爲鐵質太差了。這種劍除了當裝飾品”只能用來舞劍,鍛練鍛練身體。
當時官學,騎se是必修課”因爲學生們一旦中舉,將來就有可能外放地方做官”而地方官在緝捕匪盜、打擊叛1un、應對外敵的時候”是理所當然的所在地最高指揮官”不懂騎se豈不成了廢物?因此這是士子們必學的基本技藝。不過,士子的主業畢竟是書本、文墨,他們會養成隨時扶劍的習慣麼?
夏潯腦海中不期然地閃過彭梓祺片刻不離身的那柄鬼眼刀,以及她老到哪兒,都下意識地以手按刀的颯爽英姿,眉頭不由微微地一蹙。他又深深地瞥了一眼那個書生,這才扭回頭來,前邊河水滔滔,黃河渡口到了……
秀才慢騰騰地走在後面,臉上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泰然自若。
他的學政官憑上,記載着他叫王一元,河南南陽府秀才,今年三十二歲。
他的確姓王,一元也的確是他的真名,但是世上知道他本名的人其實並不多,大多數人只知道他的另外一個名字,一個赫赫大名:金剛”奴,王金剛奴。
金剛奴是陝西勉縣白蓮教的腦之一,當初傳教時,他是三領,勉縣白蓮教壇,大元帥是田九成,二元帥是高福興,三元帥就是他:王金剛奴。
後來,他們揭杆造反,推大元帥田九成爲漢明皇帝,年號龍鳳”二元帥高福興爲彌勒佛,而他則成爲四大天王之。傳說中,金剛奴身高過丈、來去如飛,一身銅皮鐵骨刀槍不入”力大可搬山,可誰又能想得到,真正的金剛奴只是一個看起來比普通書生健壯一些的漢子,穿上儒衫”儼然就是一個儒生。
勉縣白蓮教這次造反風風火火,迅聚集了數萬之衆,看起來煞是威武”他們本以爲真能自立一國,稱王稱霸了,誰曉得朝廷大軍一到,頃刻間土崩瓦解。那長興侯耿炳文是跟着朱元璋打天下,曾經屢立戰功的人,世人都知此人擅守,孰不知擅守只是相對於他的攻而言,若遇名將,耿炳文在攻擊戰術上的指揮的確乏善可陳,可是對着這羣只知道打起仗來自有天兵天將護估,念起咒來可以刀槍不入的暴民面前,耿炳文的攻一樣犀利無比。
漢明皇帝死了,彌勒佛死了,四大金剛只活下來他一個,他卷帶了一些當初率人劫掠豪men大戶人家1ng到的金珠yu寶,逃出了陝西,在河南南陽府ua重金買到了這份假官憑證件,居然被他一路有驚無險地闖到了徐州渡口。
離陝西越來越遠了,他相信,這一回終於安全了。暫且到濟南府投奔表兄,捱過了風頭,他還是會回去的,勉縣有他的根基,官兵雖然厲害”但是官府除非把當地的百姓全殺光,否則就除不掉他的根基”他還會捲土重來,東山再起。
黃真和夏潯到了濟南府外二十里,才停下來穿戴打扮,擺開儀仗,同時使人赴濟南府傳報消息。
黃真是今年過ua甲的老夫子,在都察院擺1ng了一輩子筆墨,因爲爲人木訥,沒甚麼人緣關係,外派公差的好事從來也輪不到他,他也死了心”老老實實呆在都察院裡領傣祿,偶爾幫人寫個墓誌婚貼,掙一份潤筆費當外撈,知足常樂唄。
誰想到老了老了,居然被派爲最威風的巡按御使,黃御使得知消息後歡喜得都忘了自己姓什麼了,差點兒跟范進中舉似的,一口痰氣mi了心竅,誰知道都御使吳有道大人馬上給了他一記“大耳光”,把他給“扇“醒了:,“此次北去山東府”你名爲巡按御使,實則諸事莫做,但聽採訪使楊旭吩咐。楊旭奉有密旨,去山東自有公幹,你只是個幌子,懂麼?”
一句話把黃真打回了原形”他仍舊做了那個木訥少言的黃監察”自應天府出來,他就像是車頭飄着的一面幌子,就連行止打尖都是由夏潯做主”黃大人跟泥胎木雕似的,懶得c那份閒心。在外人眼裡,倒感覺這位御使大人架子大、不好相處,反而是採訪使大人圓滑一些。
消息報到應天府,應天布政使司、都指揮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派了人來”因爲黃真是巡按御使”巡按御使不像專查御使,派你來查什麼就是查什麼,巡按御使包攬一切,什麼都可以過問”所以各個衙men都得派人來了。
黃真是七品官,官職不大”但他權力大”此次是朝廷大員,實際上是代天子巡狩”所以各個衙men派來的官員職位都不低,大多是五六品的官兒”其中就有布政使司參贊仇夏仇大人。仇大人上次派人追着夏潯去了北平,結果什麼把柄也沒抓到,反而因爲蒙古人意圖炸燬燕王府的yin謀,給他的人摟進了大牢。
虧得兩人機靈,只說是奉濟南府所命來北平查訪一樁案子,並未說是仇夏私相指使”北平府行文濟南府查證之後,也未深究,便把他們放了。此次再度見到夏潯,夏潯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朝廷大員,仇夏臉上帶着笑,眼中卻隱隱透出仇恨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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