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黃御使的意外,一屁股爛事的夏潯只好隨牧子楓趕回了濟南城。一到驛館,自然先來看望黃御使。黃真疲憊地側臥席上,臘黃着一張老臉,雙眼無神,似闔非闔,並未注意到夏潯進來。
夏潯走到‘牀’邊坐下,看了看黃真的臉‘色’,很體貼地給他掖了掖被角。
“下……下去吧,老夫歇歇……”
黃真眼皮微張,忽地看清了坐在身邊的人,登時清醒過來:“啊楊大人,你……你回來了……”
夏潯馬上關切地慰問道:“黃大人,我這才離開幾天,你怎麼就……,這是怎麼了,身子還好嗎?”
黃真飛快地掃了牧子楓一眼,牧子楓趕緊搖搖頭,黃真放下心來,嘆了口氣,唏噓道:“老夫……一輩子沒離開過應天府,大概……大概是水土不服吧。前個兒……晚上連夜審閱提刑司送過來的近幾年的卷宗,身子乏了,吃的東西大概也適應不了,結果上吐下瀉的,叫你楊大人笑話了。”
夏潯握住他冰涼的一雙手,輕輕搖動着道:“噯,哪裡哪裡,大人爲了公事日夜‘操’勞,殫‘精’竭慮,夙興夜寐,廢寢忘食,下官欽佩之至,大人是國之棟樑,朝廷股肱,還要愛惜身體,好生將養啊。”
黃真眼圈一紅,反握住夏潯的手道:“老夫身子不濟事,巡查大事,就要着落在楊採訪使頭上了,這幾天,濟南府抓獲了潛伏本地的一些教匪,屢屢邀請老夫過去監審,奈何……老夫有心報國,身體不濟啊。你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大人年富力強,正當……”
因爲夏潯坐在‘牀’邊揹着光,他又兩眼無神,這時纔看清夏潯模樣,一見他一隻眼兒烏青,嘴角還有淤痕,黃真不由一怔,訝然道:“楊大人,你這傷……”
夏潯‘摸’‘摸’臉頰,從容答道:“哦,下官往青州府微服查訪時,途經堯山,恰逢暴雨,便往山腳下避雨,山中泥石俱下,下官倉惶躲避,僥倖未傷‘性’命,不過留下些碰撞擦傷,不礙事,不礙事的。”
黃真動容道:“楊大人爲國效忠,不懼險阻,這自然是好的,但是你也要珍惜有用之身,方能留此有用之身,爲國效力啊。”
夏潯忙道:“彼此,彼此,大人的教誨,下官記下了。大人身子疲倦,且請歇息吧,下官回去洗漱一番,換了衣裳,便去提刑司辦事。”
“好好好”黃真輕輕拍拍他的手背,殷殷囑咐道:“皇上拳拳厚望,全要拜託大人了。”
兩個人假惺惺地客套一番,夏潯便起身離開,回到自己住處,沐浴更衣,換上官袍,便起了儀仗趕往提刑按察使司衙‘門’。
上一次夏潯和西‘門’慶在濟獻買假路引時,知道提刑司衙‘門’就在大明湖畔,距這驛館卻也不遠。果然,沒多大功夫,車駕就到了提刑司衙‘門’,有人報將進去,片刻功夫,易嘉逸便迎了出來。
易嘉逸是提刑僉事,按察使曹大人吩咐負責接迎款待黃真和夏潯的人。那一晚夏潯未接受美‘色’賄賂,將紫衣姑娘趕了出去,這事兒他第二天就知道了,正覺夏潯這個刺頭兒有點難對付,夏潯卻跑去‘私’訪了。
緊接着黃御使便差點“爲國‘操’勞,壯烈捐軀”,出了這檔子醜事,易嘉逸反而踏實下來。在他想來,黃真年紀大了,眼看沒幾年好‘混’就得“告老還鄉”,當然能撈就撈能佔就佔,這楊旭卻還年輕,如此年輕就做了採訪使,前途無量,他能克己復禮,珍惜遠大前程,也是情理中事,但這樣的人下來巡察,一定很是苛刻,不好應付。
可現在不同了,他的頂頭上司現在有了把柄在地方官手裡,他縱然再不講情面,總得顧忌同僚的臉面。再者,濟南府剛剛抓獲了一批白蓮教匪,這是大功一件,有此功勞在手,再加上黃真的把柄,相信楊旭也不會刻意在濟南府找碴,回頭這個考課功評,縱不給個滿分,必然也是優良,足以對大人‘交’差了。
所以易大人迎出來時,神‘色’從容了許多。他已知道楊旭此人不好財‘色’只重前程,便也不再想什麼賄賂他的歪點子,只是着重介紹了一番山東提刑司接到皇上聖旨後,在曹大人的領導下如何羣策羣力,想方設法,展開盛大的宣傳和調查攻勢,嚴厲打擊教匪的功績。
易嘉逸一面引着他往前走,一面說道:“這一次,揪出牛不野這夥白蓮教匪,主要有賴於李思逸李員外的告發。李員外是開造紙作坊的,他有個發小兒,就是白蓮會中人,時常對他講,入了白蓮教,可免一切刀兵病苦災厄,修行有成後,還可長生不成,立地成神。
這李思逸夢想長生,又因獨子自幼多病,根本就是一個‘藥’簍子,到處求醫問‘藥’不見效果,便入了教‘門’。可是,他入了教,卻也沒治好他兒子的病,李員外對教‘門’便不大相信了,而且教首牛不野又時常軟硬兼施,迫他捐獻,李思逸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倒有大半流進了教‘門’,只是已經入了教‘門’,他敢怒而不敢言罷了。
這一次,曹大人發動全城生員學子,四處宣傳白蓮教匪的伎倆和罪行,又公開貼出榜文,主動告罪者、檢舉他人者,皆免其罪。牛不野想安排一些平常太過招搖,容易引起公人注意的手下先藏到外地去,又以攘助同‘門’兄弟的名義向李員外勒索了一筆錢財,李員外這才下定決心,向官府舉告……”
夏潯的心思還在青州,他點點頭,毫不在意地問道:“這牛不野,平時是做什麼營生的?”
易嘉逸道:“這牛不野聽名字像個粗俗鄙夫,實則不然。此人在我濟南府很是有些名氣,他當初也曾求學應試,只是應試不第,在南方待了兩年,便轉而幹起了給各家書鋪聯繫選家的掮客生意,經常走南闖北,這就方便了他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吸納會衆。”
夏潯不太明白選家的意思,其實選家就是一些在科考方面很有權威‘性’的文人,那時候科考是讀書人唯一的出路,而科考的主要內容就是八股文,書生們要揣摩風氣,必須要熟讀八股文章,因此就有一些文人專‘門’寫八股文,或者對例年科考高中的八股文章進行詳細的分析和點評,印刷成書,銷路極好。
可是文人都重身份,他們總不能直接去找書店推銷自己,而除了本地書店,外地的書商又未必能聯繫上他們,這樣就出現了許多中間人,他們時常離開本地,盤桓於應天府一帶,與當地有名的選家接觸上,然後負責他們與書店之間的接洽和‘交’易,牛不野就是這樣一箇中間人。
易嘉逸站住腳步,往前一指道:“到了,前邊就是刑房,楊大人,請。”
陳氏山果行是濟南的一家水果行,店面不小,他們收買本地山貨銷往南方,又購買南方水果運往北來,互通有無,生意倒也繁華。
在陳氏山果行的後院,有幾個窖藏水果的地方,依着各種水果、乾果、山貨的不同,建有幾處地窖,分別儲藏不同的水果。這時節正是七月天氣,儲放時鮮水果的庫房大都滿着,儲放乾果的庫房卻空着大半,乾果現下生意不好,庫房‘門’兒一直鎖着,輕易也不開啓,鎖上都落了厚厚一層灰塵。
可就在這個儲放乾果的地窖裡,此刻卻正有幾條大漢坐在裡邊。地窖裡空氣沉悶,不過比起外邊的火熱,這裡倒‘陰’涼許多。籍着通氣孔照下來的微弱的光線,可以看見裡邊大約有五六個人,就用離地半尺的木板架子做了‘牀’鋪,上邊鋪着些簡單的被褥,他們就盤膝坐在上邊。
坐在上首的男子,身上穿一件曳撒,頭髮束着一條布巾,看年紀約在四十上下,五官平平無奇,屬於扔人堆裡就找不着的那種人,只有兩隻眼睛顯得很是有神,此人模樣看來雖不引人注目,卻正是此刻濟南府到處通緝的白蓮教首牛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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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不野手中把玩着兩個核桃,靜靜地聽着一個剛從外邊返回的兄弟向他敘說着如今濟南府中的情形。等那人說完了,旁邊幾人紛紛勸說道:“大哥,濟南風聲越來越緊了,大哥還是快些離開濟南避避風頭吧,等上一年半載,朝廷鬆懈了,大哥再回來也不遲。”
牛不野沉沉一笑,慢條斯理地道:“走,當然是要走的。不過,不能這麼走。如果我牛不野就這麼離開,多年的心血就要毀於一旦。現在官府查緝的緊,教衆人心惶惶,已經有很多教徒去官府自首了,更有人……出賣咱們的兄弟,若非如此,我牛不野豈會搞得這般狼狽?”
他掃了衆人一眼,冷冷地道:“必須得先穩下教衆的軍心。”
那趕來通報消息的大漢問道:“大哥,那你打算怎麼辦?”
牛不野道:“凌破天,你還沒有暴‘露’,你出去繼續注意官府的動靜,尤其是李思逸家的動靜,他舉告了已經七八天了,守在他家裡的捕快們已經撤走了吧?”
“是”
“好”
牛不野的手慢慢攥緊:“我的教壇被毀了,許多兄弟被抓,這都是拜李思逸那叛徒所賜,我不能就這麼走。李思逸……一定要死,他全家……統統都要死”
牛不野的手攥緊了,手中兩枚核桃被他攥爛,手一張,碎屑便輕輕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