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克敵突兀地出現在一棵高大的柏樹上,神色冷峻,陰冷地四下掃視着,就像盤旋在天空中尋找着獵物的一隻雄鷹。
他一貫溫文爾雅的神態此刻已被滿臉的殺氣所取代,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在密林中追蹤了這麼久,他的衣袍仍然纖塵不染,就連發絲都沒有一點凌亂。
劉玉玦踽踽而來,神情黯淡,精神有些恍惚,沒有注意到穩穩地站在枝幹上的羅克敵。
“玉玦,你在幹什麼?”
羅克敵冷冷地發話了。
“啊?”
劉玉玦失聲驚呼,猛地一錯步,探手拔刀,刀只拔出一半,他便看清了大袖飄飄,端立在樹杈上的羅克敵,不由呆了一呆,放開刀垂首道:“大人。”
“哼!”
羅克敵冷哼一聲,只一跨步,也未見他如何作態,便如一片飛羽似的輕盈地飄落在劉玉玦的面前,整個動作如行雲流水,優雅自然。劉玉玦嚇了一跳,慌忙退了兩步,羅克敵冷冷地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他的目光極其銳利,好象能洞徹他人的肺腑,劉玉玦不敢迎接他的目光,慌亂地低下頭,訥訥地道:“卑職在……在搜……搜尋……楊……楊旭。”
劉玉玦說得結結巴巴,羅克敵冷冷地看着他,突然問道:“你已經見過他了?”
劉玉玦一驚,矢口否認道:“沒有!”
羅克敵沉聲道:“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劉玉玦急急搖頭:“卑職沒有見過他,真的沒有!”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劉玉玦捂着脹紅起來的臉頰,怔忡地看着羅克敵,訥訥地說不出話來。羅克敵暴怒之下,揚手又要扇他一記耳光,見他這副樣子,心中不由一軟,便只狠狠瞪了他一眼,肩頭一晃,向他的來路掠去。
“大人!”
劉玉玦焦急萬分,楊大哥離開還不久,如果被大人追上……楊大哥教過他刀法,羅大人也教過他刀法,他深知大人的武功是何等可怕,楊大可絕不可能是羅大人的對手。情急之下,劉玉玦顧不得被羅克敵責難,立即飛奔追去。
可是羅克敵動作神速無比,身影閃了幾閃,已然蹤跡全無,劉玉玦追出一段路,空山寂寂,唯聞鳥鳴,哪裡還有羅克敵的蹤影。劉玉玦四下看看,選定一個方向,急急追了下去。
※※※※※※※※※※※※※※※※※※※※※※※※※長江邊上,一艘快船停泊在岸邊,隨着湍急的江水一起一伏。船頭站了幾個人,正焦急地眺望着遠方。這幾個人中,有兩人就是剛剛趕到不久,已經換了便裝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兩人現在都扮成一副書生模樣,站在他們旁邊的兩個人皮膚黝黑、滿臉鬍鬚,身上都穿一件短褐,頭上戴着竹笠,足下赤着雙腳,身子隨着那一起一伏的甲板站得穩穩當當,一看就是慣於行船的水上好漢。
跳板另一側,則站着一個頭戴竹笠的少婦,雖然她的膚色比起城裡頭那些水粉胭脂描紅畫綠的姑娘們要顯得黑一些,但是黑裡俏的美人兒,五官嫵媚,玉潤珠圓,尤其是那身段,該翹的翹、該凹的凹,玲瓏有致,成熟嫵媚,彷彿一枚成熟的蜜桃兒,咬一口就會流出甜美的果汁。
“來了來了!”
桅杆上面忽然一聲叫喊,一個瘦猴兒似的船伕指着遠方大叫。
那美貌少婦立即問道:“來的是什麼人,看清楚了?”
桅杆上那人叫道:“三當家的,我看清楚了,是一輛馬車,十幾匹馬,護着一輛馬車,正向這裡奔來!”
那美貌少婦鬆了口氣,喃喃地道:“謝天謝天,他總算安全了。”
這美貌少婦自然就是雙嶼島女盜蘇穎,其實二當家雷曉曦已經身故一年多了,蘇穎早已榮升二當家,只是多少年來大家已經叫習慣了,海盜們仍然叫她三當家,元老們仍然親暱地叫她三姐。
馬車狂奔而來,在並不平坦的道路上顛得十分厲害,好在裡邊坐了鎮車之寶朱高熾,那車子纔沒被路上的石頭顛得飛起來,只不過朱小胖現在的情況也不太妙,他已經快被顛散架了,如果這樣的道路纔有五里,估計他就要被顛得口吐白沫了。
“大哥!”
一見朱高熾到了,朱高煦和朱高燧立即飛身跳下船舷,蘇穎等人也急急跟了下去,朱高煦兄弟倆上車攙下顛得頭暈眼花的朱高熾,蘇穎的目光則在隨行人羣中匆匆搜索了一圈。
“沒有!”
蘇穎暗暗心驚,急忙向一個剛剛躍下馬來的侍衛問道:“楊旭呢?”
那侍衛搖頭道:“不曾看見,我們護了世子便匆匆穿林而過,上了事先備好的車子趕回來了。”
蘇穎心中一寬,說道:“快扶你們世子上船,估計他落在後面,一時半晌也就到了。”
衆人七手八腳地把朱高熾扶上了船,趕緊的更換衣物,等到一切準備妥當,幾個隨朱高熾同行的侍衛留在了船上,其他侍衛則跨上戰馬,趕着馬車揚長而去。他們要找個僻靜處把馬車燒掉,然後騎馬各奔東西,逃到遠處後再喬裝打扮,分頭返回北平。這招疑兵之計只要能讓朝廷迷惑一天半天,就足以爲世子爭取到足夠的時間了。
他在林中迷了路,繞了這許久,終於要走出林子了。林外不遠就是一處山坳,山坳中備了馬匹,世子此刻想必早已離開,他們會給自己留一匹馬的,只要出了這密林跨上駿馬,錦衣衛的人就休想再追上他了。
夏潯急急一分樹枝向前奔去,剛剛穿過荊棘叢,耳畔忽然傳來衣袂飄風聲,夏潯心中一沉,急忙伸手拔刀,面前已攸然立定一人,揹負着雙手,冷冷地睨視着他。
羅克敵,他也是剛剛趕到的,袍袂的擺動還沒有停止,可他站在那兒,卻是淵停嶽峙,彷彿亙古以來,他就一直站在那兒似的,壯如山嶽、靜如山嶽、重如山嶽,一股強大的壓力立即襲上了夏潯的心頭,夏潯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可怕的氣勢了。
勢有千鈞之重!
夏潯記得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在青州設計陷殺錦衣衛總旗馮西輝的時候,可那一次,已是圖窮匕現,馮西輝殺氣畢露的時候,而這一次,羅克敵只是負手站在那兒,神情淡淡的,眼神淡淡的,連身形都是淡淡的,就像一個臨潭照影的書生,悠然自若,孤芳自賞。可是那種直透肺腑,壓得人喘不上氣來的沉重壓力,卻已撲面而來。
“爲什麼?”
羅克敵淡淡地問,眼神中滿是痛惜:“爲什麼,你要背叛我?爲什麼,你要投向一個註定會失敗的藩王?我羅克敵一雙眼睛,自信很少看錯人、很少看錯事,但我就是不明白,你這麼做,是爲了什麼?”
夏潯挪了挪刀的位置,把它挪到可以最快拔出的位置,這才答道:“也許是……人各有志吧!對大人的器重,在下很是感激,可是……,在下只能辜負大人的美意了。”
羅克敵笑了笑,問道:“你,早就是燕王府的人?”
夏潯搖頭:“不是,直到現在,還不算是。等卑職把燕王世子安全送回北平,卑職纔算是燕王的人!”
羅克敵道:“我不信!如果是這樣,你沒有理由、沒有任何理由這麼做!誰都知道,皇上馬上就要對付燕王,燕王馬上就要完蛋,你會投效一個註定要垮臺的藩王?”
夏潯也笑了笑,笑得有些詭異:“大人,你爲什麼要說得這麼篤定?難道燕王就沒有一點成功的可能嗎?你不要忘了,你也曾把錦衣衛重新崛起的希望寄託於今上,結果如何呢?大人,你也有看錯的時候。”
羅克敵頷首道:“我承認,我有看錯的時候。但是燕王這局棋,我會看錯嗎?他有翻盤的任何可能嗎?皇上富擁四海,雄師百萬,燕王有什麼?現如今,燕王立足之地不過區區一座燕王府,連北平都不是他的,麾下兵弁不到一千人,就算一股佔山爲王的草寇都比他強大,他能成甚麼事?”
夏潯道:“絕對的不可能如果變成可能,那麼證明什麼?是燕王太能幹,還是皇上太無能?”
羅克敵冷冷地道:“你瘋了!富貴險中求,但這已不是冒險,而是發瘋!”
羅克敵緩緩抽刀,利刃擦過刀鞘,發出令人心悸的沙沙聲:“我承認,這一次我看錯了,我本來是把你當成我的薪火傳人的,可惜你是個瘋子。所以……”
“嚓!”
“嚓!”
夏潯一直在注意着羅克敵的肩頭,手臂要動,肩必先動,羅克敵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詭異地脫離基本的人體運動規律,當羅克敵肩頭一動的同時,夏潯就已拔刀。但他馬上發現,搶得先機,並不代表就能搶先,羅克敵的動作實在是太快了!
常說刀光如閃電,可是直到今天,夏潯才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刀光如閃電,那一刀,就彷彿於虛無中突然誕生的一道閃電,撕裂了長空,猙獰地、將它暴戾的殺氣瀰漫了天地!
“你去死吧!”
刀光裹挾着一天雷霆,以無可抵禦的姿態向夏潯的頭顱俯衝下來,那是天威。天威不可測,同樣不可敵!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