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意思?”
徐增壽站住腳步,對李景隆道:“九江,咱們兄弟之間無話不可談,我才說給你聽,你可不許說出去。”
李景隆滿口答應:“不會不會,當然不會,我李九江是那種人麼,你說。”
徐增壽鄭重地道:“九江啊,北伐燕王可比不得西剿白蓮叛匪,東征海上羣寇,這可是皇族內部的紛爭,勝負、禍福,豈是那麼容易說的清的?長興侯臨行,皇上對他說的那句話,你可記得麼?”
李景隆頷首道:“記得呀,莫使皇上擔負殺叔之名嘛,簡單啊,那我們做臣子的代勞就好啦,此一去,我根本不要活的,抓住了燕王就地正法,就說他是死於兩軍陣前不就成了?”
徐增壽道:“的確是成了,可是皇上直接說燕王謀逆,罪在不赦,一旦擒獲就地正法不就成了,何必說的這般委婉?”
“這個……”
李景隆遲疑了一下,睨着徐增壽嘿嘿地笑起來:“我說三哥,你可別想蒙我,我李九江不傻,燕王是你大姐夫,你不想讓你大姐守寡,就拐彎抹腳地想來勸我?不是兄弟不幫你,我要真把燕王活蹦亂跳地抓回京師,豈不是讓皇上犯難?皇上爲了難,心中豈不惱我?這個忙,兄弟可幫不了你,如果燕王命大,不曾死在戰場上,而是被我李某人活捉,我是一定要把他就地斬首的!”
徐增壽啐道:“呸!老子哪有讀書人那種九轉黃河的曲曲腸子,還要和你玩心機?”
李景隆眨眨眼道:“那你是什麼意思?”
徐增壽道:“我的意思……”
他左右看看,把李景隆扯到一邊,小聲道:“皇上說的這麼含糊,這是給他自己留退路呢。要是燕王死了,萬事太平,那就是你九江的功勞,要是燕王死了,其餘諸王擔心削藩削到他們頭上,羣情洶洶,打出清君側的旗號效仿燕王造反,到那時候……九江……,我雖是個武人,可整天聽他們嚷嚷什麼‘七王之亂’,現在我都明白什麼是‘七王之亂’了,七王發兵,以‘請誅晁錯,以清君側’爲名,威逼景帝,景帝是怎麼幹的?他把力主削藩的晁錯殺了,以平七王怒火。其實最想削藩的人是誰?景帝唄!江山又不是晁錯的。
可是景帝奈何不了七王,七王實際上也奈何不了他,大家總得有個臺階下吧,這下好了,老劉家那些剛剛還打得你死我活的兄弟叔侄握手言和,親親熱熱又成一家人了,就死了個倒黴蛋晁錯。
要是弄不好,你李九江將來就是第二個晁錯,到時候皇上有話說啊:我沒想殺燕王啊,不是說了不要讓我擔上殺叔之名麼?這李九江曲解聖意,該殺!好啦,哪怕諸王明知道皇上當初實際上是個什麼意思,大家有個臺階也就成了,誰來墊臺階?自然是你李九江獻出項上人頭了。”
“哦?”
李景隆定定地望着徐增壽,臉色變幻半晌,向徐增壽鄭重一揖道:“三哥這番金玉良言,九江記在心裡了。幸虧有你提醒呀,要不然……還真難說……”
徐增壽笑道:“這就對了,畢竟人家叔侄都姓朱,是一家人,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呢,人家的家務事,咱們外人那麼上心幹嘛。”
李景隆蹙眉道:“話是這麼說,可朝廷大軍新敗,皇上許我五十萬大軍,就是爲了打出朝廷的威風來,難道我李景隆此去就畏手畏尾的麼,那樣的話,何必還等將來如何,眼下就要被皇上砍了我的項上人頭了。”
徐增壽道:“九江又糊塗了,我何曾勸你放燕王一馬?五十萬大軍吶,多少雙眼睛看着呢,你想循私枉法,可能麼?我的意思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千萬不可以讓燕王死在你的手上,敗是不可以敗的,你看,長興侯氣勢洶洶而去,一敗塗地,如果你此去首戰失利,縱是小敗,那朝廷會怎麼看?”
李景隆連連點頭:“那麼,依三哥之意呢?”
徐增壽道:“依我看,九江這一去,當步步爲營、穩紮穩打,逐步向北平推進,這樣一來,可以減少野戰的機會,燕王也就不容易在兩軍陣前一片混亂當中被人誤殺,而且也不致再出現長興侯那樣被奇謀所乘的情況。
燕王的根基在北平,是他絕不能棄之不管的地方,這就是他的軟肋了,九江可以任他千變萬化,只取燕王必救:北平!待到兵臨城下的時候,五十萬大軍還攻不下一座北平城,燕王纔多少人馬?北平是斷斷守不住的,到那時燕王自然是手到擒來。
你想啊,你是破城擒拿的燕王,又不是在兩軍陣前,燕王是活的不奇怪,如果是死的那才奇怪,你不殺他,皇上也無話可說吧?等你凱旋頒師,有關燕王生死,這個難題還是交給皇上。皇上縱然有些不悅,又能記恨你幾時?”
李景隆欣然道:“三哥,你爲兄弟思慮如此周詳,九江感激不盡啊。”
徐增壽哈哈笑道:“你我至交好友,何必客氣!”
“來來來,咱們去吃酒!”李景隆把徐增壽讓入帳中,兩人小酌片刻,徐增壽便告辭離去,李景隆丟了粒豆子到嘴裡,一邊慢慢地嚼着,一邊嘿嘿地笑了起來。旁邊,一個明眸皓齒的小兵眨眨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地問道:“國公爺因何發笑?”
這小兵自然就是那位易釵而弁的舞伎了,看她姿容相貌,果然有幾分與謝雨霏神似,李景隆把她攬進懷中,大手探進她的前胸,狠狠地揉搓着,得意地笑道:“徐老三爲了保他大姐夫的命,可真是煞費苦心吶。
他也知道我這五十萬大軍一去,燕王必敗無疑,是想盡了辦法保他姐夫的姓命呀。嘿!我要是把燕王活着抓回來,皇上愛惜名聲,就不好下手殺他了,那時必然厭憎於我。我豈能中了徐老三這樣的蠢計?不過……”
李景隆扳過那美人的螓首,大嘴湊上去在她櫻脣上狠狠一吻,快意地笑道:“不過徐家不愧是我大明第一名將世家,他這隨口說出的用兵之法,倒是穩贏不輸的妙策,燕王再如何智計百出,對我這步步爲營直搗腹心的手段,怕也是無可奈何。哈哈,我可不能辜負了李九江的這番好意,他這煞費苦心的良言麼,本國公且聽從一半就是了,哈哈哈……”
徐增壽策馬出了轅馬,回頭望了一眼旗幡如雲,綿綿不斷的討逆軍大營,暗暗嘆了口氣:“九江這人狡黠異常,斷不會聽我離間的,不過我這用兵之法,他十有八九是會聽從的,如今已是九月中旬,待他揮師北上,再步步爲營,抵達北平城下時,必已是臘月寒冬,九江所率俱是南兵,希望……這段時間你們能好好準備,再利用南人不習慣的北方嚴寒,擊敗他們。大姐、姐夫,兄弟能幫你們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你們……多多保重!”
“是!”邱福臉色發青,聲音微微顫抖:“皇帝又給他二十五萬大軍,合真定守軍及吳傑、吳高人馬,共計五十萬大軍,不曰即將北上!”
此刻,燕王朱棣正在北返途中,還未趕到北平,便聽到了這個消息,周圍衆將一聽個個臉上變色,他們既已堅決追隨燕王起兵靖難,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此刻臉色大變倒不是驚恐畏懼,只是五十萬大軍,這個數字實在是太驚人了些,在他們以往的歲月中,就從來不曾參與過這麼多兵馬的大會戰,他們不憚生死,卻憚勝負,聽說朝廷兵馬有五十萬之衆,這簡直是一個不可戰勝的龐然大物。
衆人之中,只有一個夏潯坦然自若,怡然自得,他可是知道,五十萬大軍也奈何不得燕王,燕王最終還是要大獲全勝的。古之名將,能留名後世的,只有兩種,一種是英勇善戰的,另一種就是無能到極點的,若非以五十萬大軍,打了一場本該必勝卻是完敗的戰爭,李景隆怎能名垂青史?
朱棣沉漠良久,飛快地一掃衆將領的臉色,突然縱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這真是天助本王啊!”
衆將領大爲驚詫,齊齊看向燕王,張玉忍不住問道:“殿下,五十萬敵軍大兵壓境,殿下怎麼反而如此驚喜?”
朱棣笑不攏嘴地道:“李九江未嘗習兵,色厲而內茬。如今授之以五十萬衆,無異於自坑。一個紙上談兵的趙括罷了,怕他甚麼?”
他笑吟吟地看着衆將,傲然說道:“你們以爲,兵馬越多就一定越好麼?錯了,大錯特錯,韓信用兵纔是多多益善,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本事統領數十萬大軍的。以前漢高祖就曾坦然自承,他最多隻能率領十萬之衆,再多,就超出了他將兵的能力了。李九江何德何能,能逾越漢高祖麼?給他五十萬兵,不用打,他自己就先亂了套了,這還不是好消息麼?”
衆將領一聽,確實是這麼個道理,不由齊齊鬆了口氣,重又露出輕鬆的笑容。
朱棣把馬鞭輕鬆地向前一指,說道:“繼續前進,等那李九江到了,俺就打得他傾盡九江之水,也難洗戰敗之辱!”
待到晚間,燕王北返的大軍擇地紮下營寨之後,燕王朱棣馬上屏退帳中左右,對帳外侍衛沉聲吩咐道:“速帶楊旭來見本王。”
夏潯正帶着人巡視軍營,查看軍容軍紀,忽聽燕王傳見,連忙舍了風紀兵趕往中軍大營,夏潯唱名報進,進入中軍大帳之後,不由得便是一怔,大帳中除了燕王朱棣據案而坐,竟是再無一人。
案前燃着燭火,映亮了朱棣的半邊面孔,微微的風帶得燭光搖曳不已,朱棣的神色便也顯得陰晴不定起來,看見夏潯進來,不等他上前施禮,朱棣便沉聲道:“文軒,勿須多禮了,來,近前坐下!”
夏潯一怔,應道:“是!”看看只有朱棣桌前有一把椅子,夏潯便走過去欠身坐了。
朱棣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說道:“今曰邱福傳來消息,朝廷五十萬大軍頃刻北上,諸將個個臉上變色,心中惶恐不安,本王遍觀諸將,唯你一人坦然自若,這是爲什麼?”
夏潯這才明白他單獨召見自己的原因,不由笑道:“衆人之前,殿下不是已經說明了其中緣由麼?”
朱棣正色道:“那不過是俺爲了安撫軍心所發的言語罷了。朝廷五十萬大軍吶,俺朱棣如今滿打滿算不過五萬之衆,如何能與之匹敵?驟聞消息,衆將莫不失色,唯有文軒鎮定自若,想來文軒早已是成竹在胸了。本王如今是危如累卵,文軒有何妙計,還請爲本王指點迷津!”
說着,朱棣竟閃身離開帥位,向夏潯長長一揖,然後直起腰來,目不轉睛地看着夏潯,那張大鬍子臉滿是期盼,夏潯……傻了!
夏潯大刀金刀、四平八穩地端坐在椅子上,雙目炯炯,閃爍着無窮的智慧之光,那安詳的神態,彷彿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恍惚間,在他腦後似乎正有一圈圈柔和的佛光正盪漾開來。
以上,是朱老四此刻望着夏潯時的感覺。
其實呢,所謂的四平八穩、大刀金刀,實際上是夏潯已被驚得呆了,坐在椅子上忘了站起來。
所謂雙目炯炯,閃爍着無窮的智慧之光,則是因爲夏潯已兩眼發直,根本無法移動眼珠了。
而那安詳如觀世音菩薩的表情……,去他個蛋的,哥只是五官呆滯,滿臉茫然好不好?
夏潯是真的呆住了,心中只道:“我有個屁的成竹在胸啊四哥!我還不是因爲早就知道你朱四哥是小強命,怎麼打都打不死,所以才從容自若的嗎?你怎麼倒求教於我了,我……我既非大將之才,又無軍師之能,我哪有好辦法教你呀,早知道會這樣,我當時笑什麼呀我,這大尾巴鷹充的,你去問道衍、問張玉,你……你去問算命的都成,你問我,我問誰呀?”
“文軒,有何想法,但請直言……”朱棣柔聲鼓勵着。
夏潯心中一動,突然想到:“且慢、且慢,難道……歷史上本來就是我幫他解決了這個難題?我……我真的想得出辦法?”
格嘰格嘰格嘰格嘰格嘰~~~格嘰,聰明~~伶、俐!
夏潯很想蘸點唾沫,在腦袋上畫兩個圈,妙計!我有什麼妙計?開動腦筋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