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燕王集結大軍,準備渡河作戰,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肯虛心接受衆將建議的李景隆脫胎換骨一般,竟然搶先發起了進攻。
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一次燕軍上下明顯是低估了李景隆的智商,或者說李景隆的智商並沒有提高,但是他只要稍稍虛心一些,肯聽取別人的意見,他的決策就是集體智慧的結晶了。
搶在燕軍前面發起進攻的正是昨夜被東方亮發現正在移營的瞿能所部人馬,此外還有昨日立下頭功的平保兒,這兩位將軍都是能征慣戰之輩,瞿能當初攻打北平,如果不是李景隆貪功,勒令他停止前進,早就是攻進北平城,生擒燕王妃和燕王世子的當世名將了。
這兩個人繞到白溝河下游,渡河迂迴,轉移到了燕軍後翼,突然發起了進攻。燕軍後營主將是房寬,驚見明軍自後方出現,大駭之下一面指揮軍隊抵擋,一面向燕王中軍發出急報。平保兒一馬當先,率軍衝破了燕軍後營。如果說平保是一柄尖刀,瞿能就是一把鉗子,指揮兩個兒子把平保兒撕開的豁口不斷擴大,燕軍後營苦戰半晌,開始呈現崩潰現象。
消息傳到正準備渡河的主力部隊營中,衆將聽說明軍突然出現在自己後方,不由大驚失色,紛紛向燕王請求臨河拒敵,先剪除後方的敵人,燕王朱棣也被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他沉住氣,在帳中踱了許久,終於站定腳步,面向衆將,沉聲說道:“不要管他,他打他的,俺打俺的,集中主力,攻擊李九江的中軍!”
這個命令一下,連張玉都瞿然變色,他們只道燕王是因爲昨日一敗顏面無光,憤而不惜一切要找回顏面,是以紛紛苦勸,朱棣大步走過去,霍地掀開帳簾,指着河對岸的明軍人馬道:“看清楚了麼,明軍早已蓄勢以待,就等我軍後退,然後趁機掩殺。一旦撤退,在李九江的優勢兵力打擊下,必然全盤潰敗,絕無幸理!”
晨霧嫋嫋,朦朧中可以看見明軍大營寒氣衝宵,三軍早已整裝待發。
朱能憬然道:“末將明白了,以攻代守,只要沖垮明軍大營,我後營危機,不解自解。”
朱棣斷然道:“不錯,死中求活,唯此而已!傳令下去,立即渡河做戰。”
朱棣此人平時頗能聽取他人意見,但是緊要關頭卻能獨斷專行,戰機稍縱即逝,身爲主將如果總是臨敵猶豫、搖擺不定,實爲大忌。朱棣將令既下,大軍如山崩河缺一般,登時向對面的明軍發起了全面進攻。
主攻者,乃朱棣手下大將邱福,邱福正領着前軍人馬。
邱福此人,樸戇鷙勇,謀畫智計方面不如張玉朱能,但臨敵敢戰,而且從不貪功,因此甚受部下愛戴,他知道這一戰對燕王實在是太重要了,因此脫了披掛,赤着雙膊,親自操刀領軍衝鋒。
奈何,明軍多少萬人?以這樣雄厚的兵力居然採取守勢,邱福再如何悍勇,又豈能獨力迴天,大戰自清晨戰到日上三竿,邱福部死傷無數,他本人也是數處重創,竟然不能寸進。
不過朱棣並沒有把希望完全寄託在邱福身上,他也知道,想要正面突破李景隆的中軍是何等困難,因此邱福鏖戰正酣的時候,朱棣已親領中軍,悄然轉移到了李景隆中軍側翼,想配合邱福發動進攻,可是這時候,他突然發現,他的大舅子來了。
徐輝祖的兵馬突然出現在他的側翼,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他來了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今日的戰策,多是出自於徐輝祖之手,李景隆麾下兵馬無數,何惜再派一軍予燕軍偷襲,反正不是他去冒險,因此欣然應允了徐輝祖,這一來朱棣頓時陷入絕境。
大軍涌動,如驚濤駭浪,燕王有前後左中右五軍,也並非全都陷在敵人重重包圍之中,可是如果坐等他們突破敵軍重圍來救,恐怕屍體都要僵了,求人不如求己,本來就喜歡親自衝鋒陷陣的朱棣親自上馬迎敵,先是以箭矢疾射,箭矢用盡,便一手龘槍龘、一手劍,親自肉搏與前。
這一戰當真是苦不堪言,朱棣的隨身寶劍斫斷了,胯下的戰馬都力竭更換了三匹,燕字大旗上釘滿了明軍的箭矢,執旗的旗手射死一個換一個,已經更換到了第十七人,好在執旗者也知道這杆大旗此刻就如同一杆招魂幡,目標太明顯了些,所以不敢離朱棣太近,否則朱棣早已萬箭穿心了。
朱棣且戰且退,幸虧他突入敵陣不深,一番浴血苦戰,堪堪退到岸邊,冷不防剛剛解決了朱棣後軍的平安、瞿能兩個煞星又冒了出來。
“大勢去矣!”燕王朱棣見此情景,心中大呼。
“天助我也!”李景隆見此情景興奮欲絕,立即下令,揮動他的帥旗,下達了總攻令,明軍立即如潮水一般蜂擁而來,準備打落水狗了。
“殿下!殿下!事不可爲,請殿下立即突圍,退回北平,再圖後計!”
張玉渾身浴血,肩膀頭上頂上一根狼牙箭,滿臉血汗地跑到朱棣面前,朱棣慘然一笑道:“世美,本王全部家底都在這裡,此戰一敗,徒餘北平數萬老弱殘兵,還能濟得甚麼事。”
張玉咬牙道:“那,由末將率部來抵擋敵軍,殿下萬金之軀,不可再冒險了,請盡力退往岸邊,候我左軍右軍來援,或得一線生機。”
朱棣心中一動:“援軍,援軍……”
他也不知自己這計策是否可行,如今岌岌可危,總得試試方纔甘心,於是立即扳鞍下馬,奔向長堤,張玉奇道:“殿下,你要做什麼?”他生怕燕王想不開,急忙追了上去。
燕王登上長堤,手執馬鞭,向遠處遙遙招手,身姿穩定,揮手的動作更是從容無比,陽光下,那身姿動作……咳,大家都熟悉吧?
李景隆全身披掛,手執銀槍,只想親手執殺燕王,興沖沖正向前闖,忽見燕王登上長堤,手執馬鞭向遠處招手,李景隆先是一怔,隨即臉色大變:“不好,燕王在此設有伏兵!”
當初燕王的五千朵顏三衛精騎馬踏連營的威風他可是親自領教過的,如果這支騎兵此刻以逸待勞,就埋伏在旁邊,突然殺將出來,那死的就不是朱棣,而是他李景隆了,李景隆當機立斷,立即一撥馬頭,高呼道:“退!全軍撤退!燕逆有埋伏!”說罷不管不顧,一騎當先,絕塵而去……
極品吖,再一次展示了他的極品智商。
李景隆麾下那些大將都被派出去了,並無一人能在身邊給他建議,估計給他建議也來不及說出來,因爲李景隆逃命的時候一向是“殺伐決斷”,根本不給敵人和戰友任何機會的。
李景隆卷旗逃跑,其餘諸部兵馬不明所以,只道前方真有埋伏,紛紛收攏人馬以御強敵,等到雙方拉開了距離,李景隆站在三箭地外,遙遙地看着,此時霧氣已經散去,視線非常清晰,他並未發現朱棣身邊多冒出來一兵一卒。
“莫非……上當了?”
李景隆又仔細觀察片刻,見燕軍正在急匆匆地迅速收擾人馬,結成防禦陣形,果真沒有一個援兵,不由得惱羞成怒,立即下令道:“進攻!全力進攻,誓殺朱棣!”
明軍得到主帥指示,正欲再度發起猛攻,這時候遠處一片塵土飛揚,一路大軍踏着滾滾煙塵,猶如沿堤而行的一條長龍,飛快地撲了過來,朱棣的援軍終於到了。這支援軍,正是朱棣視作寶貝的朵顏三衛精騎,領頭的就是他的二兒子朱高煦。
有了這支精騎,縱然能打敗燕軍,想陣前擒殺燕王怕也難以做到了,痛失良機的李景隆怒不可遏,大聲疾呼道:“進攻,全體進攻,斬殺燕逆者本國公爲他請功!”
說完脹着一張羞紅如雞血的面孔,提馬衝了上去,氣喘吁吁地扛着大旗剛跑回中軍大營還沒顧上喘口氣的旗手聞聽主帥下令,連忙張開大旗,旋展揮動,號令三軍進攻,然後撒開兩條腿追在李景隆的馬屁股後面又向前跑去。
“兄弟,我幫你扛一會兒!”
嶽俊弘向那旗手笑笑,不待回答,便掛好佩刀,從那旗手手中搶過了帥旗。
“多謝,俊弘兄弟,你……你不懂旗語,緊跟着我,大帥有令頒下時,得隨時昭示三軍。”
“好!”嶽俊弘笑眯眯地應了一聲,扛起大旗就跑。昨夜,他就對這杆大旗做了手腳,現在要做的只是讓那動過手腳的地方發作而已,奔跑間,他已不着痕跡地解去了旗杆上動過手腳的銅束箍。
“命令,平保兒、瞿能,纏困燕軍騎兵!命令,徐輝祖於平保兒、瞿能之後擺陣,卡住燕騎退路!”
李景隆怒不可遏地下令。
他跑到距燕軍一箭地外便站住了腳步,當對方不是落水狗而是急得要跳牆的狗時,他是絕對秉持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安全理念的,那旗手聽得李景隆吩咐,立即自嶽俊弘手中搶過大旗揮舞起來,大旗獵獵,迎風凜凜,明軍各營旗手號兵正盯着來自中軍的旗語,那“李”字帥旗“咔嚓”一聲,斷了!
大旗斷的很缺德,緊貼着旗幟根兒斷的,它要是隻斷一小截,再把它豎起來也就是了,可它斷成這麼短的一截,舉起來還有誰看得到?
明軍各營旗手都看呆了,帥旗放倒是什麼意思?
一是投降,二是主帥戰死!
曹國公此際是不可能投降的啊,那就是……主帥戰死了。
這也不無可能,流矢漫天飛舞,主帥也沒有滿天神佛庇佑,若是不巧中上一箭……
又等片刻,主帥營中還是沒有豎起帥旗,各營旗手紛紛打出旗語,通知所部將領:李景隆……掛了!
其實也不用他們打旗語了,別的旗語可能比較複雜,一般的士兵看不懂,可是帥旗放倒,誰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明軍登時一陣喧譁,數十萬大軍,哪怕只是一人倒吸一口冷氣,匯合起來都是驚天動地的一聲霹靂。
燕王朱棣見兒子率生力軍趕到,大喜過望,連忙換上一匹馬,提槍上馬,正欲再戰,忽聽對方營中一片異動,定晴看去,李景隆的大旗不見了,朱棣先是微微一呆,隨即便知機不可失,立即縱聲大呼道:“李景隆戰死,明軍大敗,明軍大敗!”
張玉、朱能等人反應都不含糊,紛紛高聲應和,一時燕軍齊聲高喝:“李景隆戰死,明軍大敗!”
聲如雷霆,甚囂塵上。
明軍將官猜疑,士卒慌亂,本來人心就是極不穩定的時候,一聽燕軍營中傳出大喝,登時便有膽氣泄喪者掉頭逃去。這種事是會像瘟疫一樣傳染開來的,雖然明軍各部將領反應迅速,拿逃兵開刀,迅速斬殺多人,制止了全軍蠢動,但是善於捕捉戰機的燕王朱棣卻沒有等着他們不攻自潰,而是一面高呼,一面發動了全面進攻,此番正以朱高煦帶來的數千朵顏精騎爲先鋒,直衝李景隆的中軍大營。
明軍慌亂之中全無鬥志,一被沖垮,本來就有的逃意頓時化作了行動,這一敗,如泰山之崩,任誰也休想阻止了。
瞿能父子本來衝殺在最前面,所以也是首當其衝地陷入燕軍重圍,恰如剛纔燕王被他們圍困。奈何,燕王朱棣有一個其蠢如豬的敵軍主帥,又有一個驍勇善戰的兒子趕來增援,他們卻恰恰相反,千軍萬馬之中父子左支右絀,任他如何驍勇都是獨木難支,迅速被燕軍鐵騎拍死在洶涌的衝鋒洪流之中。
俞通淵、滕聚等明將本來還想再戰,奈何軍心已不可爲,稍一猶豫就跑不了啦,朵顏鐵騎踏營而過,見人就殺,哪管他是兵是將,俞通淵、滕聚等大將亦先後喪命於亂軍之中,其餘明將眼見勢不可爲,只得各領本部人馬,惶惶逃去。
從保定趕來參戰的老將軍武定侯郭英,眼見明軍敗得竟是這般莫名其妙,氣得幾乎吐血,當即他也收斂所部兵馬逃去。這位老兄大概是恨死了曹國公,直接領着兵馬往西逃,回保定去了,懶得再跟李景隆這個廢物廢話。
這一敗,明軍淹死及被殺者十餘萬人,橫屍百餘里,當真是慘不忍睹。
德州碼頭,小房內,夏潯對幾個手下道:“先期趕到金陵去的人馬,已經爲咱們鋪好了道路,徐石陵、張俊、蔣夢熊、王冠宇,有關的任務已經向你們交待明白了,你們四個現在就趕過去。”
“夏大人,那您呢?”
夏潯在飛龍秘諜中,所用的名字就叫夏潯,所有的飛龍密諜都只認這個名字,只知道這個人是他們的最高首領,這也算是夏潯對本來的自己一種變相的懷念吧。所以他屬下的人員稱呼他時,都叫他夏大人,真正知道他還有個名字叫楊旭的寥寥無幾。
“殿下圖謀德州,本官要動用這邊的人手予以內應,到時候身份難免敗露,之後我就會轉移到金陵去,此後,咱們就要在金陵紮根了,到時候,本官會與你們取得聯繫。所以,萬事均須小心。你們記住,此去金陵,你們分開上路,到了那裡之後,你們四人之間,橫向不得聯繫,不得互向通報自己潛伏的身份。
你們與你們的部下,也是一個接一個的直線聯繫,確保不論哪一環出現了差遲,不至於被朝廷連窩端了,錦衣衛的勢力現在雖然極爲削弱,幾乎不出金陵城門,可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南京城,他們仍舊是手眼通天,萬萬大意不得。”
“卑職明白!”
徐石陵、張俊、蔣夢熊、王冠宇四人肅然拱手。
夏潯正在安排飛龍秘諜的精幹人員趕赴金陵,他這樣做,是因爲靖難的四年時間中,明軍幾易主將,他不可能朝廷每換一名主將,都有辦法安插間諜進去。
再說,軍中得到的消息都有很強的時效性,得到了消息未必來得及送出,送出去後未必來得及應對,如果能把諜報中心安插在大明京師,那就一勞永逸了。須知前方軍隊在戰術上不管如何變化,戰略上都必須聽從京師的調度安排,或者及時把他們的戰略部署呈報於京師。
如果在這個緊要的地方安插有自己的耳目,那麼燕王就能隨時瞭解朝廷的戰略部署,至於具體的戰術運用,燕王朱棣還需要他來指點麼?
當然,這個理由聽起來冠冕堂皇,實際上也合情合理,但是……夏潯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最最主要的原因卻是:他並不記得德州一戰之後明軍的討逆主將換了誰,更不記得這位討逆主帥駐紮在哪個城市,他總不能每次都在塵埃落定之後,再跟在人家的屁股後面去設置信息站,如果那樣,恐怕他這邊還沒建好,人家早就轉移了。
這些詳細數據,他是真不記得,當初只當是歷史故事,興之所至隨便看看,此刻既沒有百度也沒有goodle,你讓他上哪兒查去?
送了四人出門,夏潯又殷殷囑咐幾句,正要讓他們離去,忽見徐姜從遠處急匆匆走來,夏潯目光微凝,看着徐姜神情,徐姜走到面前,滿面通紅地道:“大人,殿下大捷!”
徐姜按捺不住興奮,語音都有些微微發顫了,夏潯眼神一動,急忙道:“沉住氣,進屋再說。”四個本來要走的親信部下一聽燕王那裡打了大勝仗,也都滿臉驚喜地跟了回來。
這時候,旁邊房裡那位姐兒端了個木盆出來倒水,一眼瞧見五個男人興沖沖地跟在那個兔兒相公後面進了小屋,登時瞪大了雙眼,這一回,她沒有羨慕嫉妒恨,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兒,站了很久,然後像看到神一樣驚歎一聲,欽佩莫名的回了房間。
她服了,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