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被救出來了,五花大綁的。本來是緊緊抓着這位姑娘的,如今轎子被人攔下,兩個惡奴不敢反抗,她坐在轎中也不知如何是好了,被茗兒的侍衛一搜,也就乖乖鬆了手,任由那女子被救了出去。
這女孩兒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年紀,生得眉清目秀、身材窈窕,常說柴屋出佳麗,確是不假,小姑娘雖然布衣釵裙,但是那種清純秀婉中透着質樸的靈氣,着實叫人喜歡。
一問之下,強搶民女的事情屬實,不過胡駙馬也不是走在大街上看見個漂亮姑娘就敢往家搶的,他要是敢那麼做,就只能效仿山東蒲臺縣的仇秋,絕不敢這麼招搖的。
事實上,這個女子家裡是胡家的佃戶,種的是胡家的田地,原來因爲她孃親生病,就向主家借過一筆錢,今年春上無錢買糧種,又向主家借了一筆,結果還沒到秋收,北軍兵臨城下,南軍倉惶回城,再加上無數的百姓被強遷入城,誰還都沿大道走?她家那塊地緊挨着路邊,愣給踩成路了。
如此這般計算下來,這位姑娘家欠主家的錢可就不是一點半點了,而且眼看就要進入冬天了,不但今秋的租子要欠着,明春還得借錢。於是,無意中見過他家閨女一面,很是喜歡的胡觀就扮了一回黃世仁:“沒錢還債,拿喜兒抵債。”
人窮志短,這位姑娘家裡本來也未必就不肯把自己女兒與貴人爲妾,以便解決全家人的生計,問題是胡觀是駙馬。而大明的駙馬是不準納妾的,做胡觀的妾要偷偷摸摸不能見人,公開身份只能是個貼身丫頭,這女孩父母就這一個閨女,愛逾掌上明珠,哪肯就這麼把她許人,本來是託媒人說給了一個家境殷實的富紳做續絃,由那富紳替他家還帳,結果胡觀一聽惱了,就來了這麼一出“強搶民女”。
在胡觀想來,這佃戶家裡本就欠了他一大筆錢,把人搶來,生米煮成熟飯,她家裡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那時候斷然不會再生枝節去告舉他,那樣做肯定是雞飛蛋打人財兩空,可他卻沒想到這一幕恰被路見不平的中山王府小郡主看見,就鬧了這麼一出。
茗兒聽了經過氣憤難平,依着她的心意,是要把胡家的惡奴送進應天府,再把胡觀也抓來嚴加懲治的,不過這時候夏潯可不能由着她胡鬧了,夏潯思索了一下,吩咐人把那姑娘送回家去,又對那胡府家奴道:“你們回去吧,這位姑娘家裡,不得再予騷擾。這件事,本國公一力擔待,等見了胡觀,我對他說!”
胡府家人還真不敢衝撞他,只得忍氣吞聲,唯唯喏喏地擡了空轎回去了。
“郡主,走吧,耽擱了這麼一會兒,咱們得快點趕路了!”
茗兒愕然道:“就這樣?這就算了?”
夏潯俯身一拉茗兒的馬繮,讓她的馬跟着自己並轡輕馳起來,淡淡一笑道:“不然……你想怎樣?”
茗兒嘟起了小嘴。
夏潯說道:“胡觀強搶民女,既是事出有因,又不曾真個成事,就算告到應天府,是多大的罪過呢?胡駙馬受些懲罰,丟臉的還是皇家,真讓他去蹲幾天大獄的話,你以爲南康公主就會喜歡?這女子家裡是胡家的佃戶,確實欠了人家的錢,咱們這一攪和,胡駙馬爲了息事寧人,說不定就免了他家的債務。
咱們如果非要揪住不放,我倒不怕他的,郡主你當然也不怕,可是那女子家裡怎麼辦?胡駙馬丟人現眼,又奈何不得你我,豈能不對那女子家裡大加刁難?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胡觀要是告進官府,能不能整治得了她家?郡主,如果鬧到那一步,那你……到底是爲了幫助這位姑娘,還是隻爲出自己一口惡氣呢?”
茗兒其實也不是不明事理,一旦冷靜下來,也知道他這種輕輕擱下的方法其實是最妥當的解決辦法,可女孩兒家的心思就是那麼奇怪,雖然理智上,她覺得夏潯這麼處置沒錯,卻寧願他一怒拔劍、血流五步,做個只會憑力氣解決問題的大俠客,少女情懷,總是有許多幻想的。
她不悅地瞪了夏潯一眼,嗔道:“你才當了幾天國公,說話辦事都變得老氣橫秋的。想當初,被錦衣衛追殺,忽南忽北,五過金陵,你可都是用拳頭說話的。”
夏潯哈哈一笑:“那不同,那時候我是逃犯,是亡命。非常時行非常事,一怒拔劍、血流五步,你是傳奇話本兒看多了吧,哈哈,難道你希望我繼續做亡命麼?”
茗兒心道:“那又有甚麼不好?至少……你會護着我,體貼我,好過如今這般客客氣氣,疏遠許多,只要……只要你還帶着我,就隨你一起去亡命,有什麼了不起的。”
夏潯瞟了她一眼,有些奇怪於她的突然沉默:“怎麼啦?你不會……真的希望我做個江湖亡命吧?”
茗兒被他說中心事,嫩臉一熱,忙掩飾道:“我是覺得……這個胡觀啊,當初成爲駙馬人選後,謹守本份,品性毫無挑剔,及至尚了南康公主,更是謹身慎言,曾多次得到太祖皇帝讚譽呢。在太祖皇帝十六個駙馬裡邊,除了梅殷,他也算是極得太祖寵愛的,如今……竟做出這等事來……”
夏潯聽了,卻是心有慼慼焉,對這些駙馬們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一些,公主們成了親,都要住在十王府,和駙馬一年難得見上幾回,這種不人道的狗屁規矩,他也不知道是哪位理學大儒制定下來的,如果胡觀不是強搶民女,只是正常的買妾納婢,站在男人角度,其實他要同情駙馬多一些。
夏潯便道:“皇帝選駙馬,被選中的人,有得選擇麼?就算心中不情願,在皇上面前,誰又敢自曝自短?那麼做就算皇上不生氣,回到家裡,也得被他老子打斷雙腿。那種謹守本份、謹身慎言,是不能不裝的,倒不能說他就是故意欺騙,如果換做是我,你以爲我敢不裝?我敢不娶?”
“駙馬在外邊私蓄姬妾,公主們天之驕女,卻也沒有辦法。明事理的不想管,不明事理的沒機會管,難道,好不容易見丈夫一面,就只爲吵架麼?真要把這事鬧開來,對她們又有甚麼好處,除了丟臉,又能如何?難道她們寧願守寡?再說,這也不是死罪啊!”
茗兒橫了他一眼,道:“說的振振有辭的,那你也去強搶民女啊。”
夏潯笑道:“強搶民女麼,確實是下作了。再說……”
他把胸一挺,像只驕傲的孔雀似的顧盼左右:“本國公需要用搶的麼?”
茗兒沒好氣地斥道:“臭美!”
夏潯哈哈笑道:“臭男人嘛,當然要臭美。”
他稍一沉默,又嘆了口氣,說道:“其實男人也不容易啊,在外邊拼得筋疲力盡,回了家誰不想有個溫情款款的女子相伴?都說皇帝女兒不愁嫁,這話不假,可是不愁嫁卻不代表嫁的好。而且,公主們就個個沒有毛病?那都是錦衣玉食,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主兒,她們有幾個懂得體貼男人、照顧男人?能做到在駙馬面前不頤指氣使、驕橫跋扈就算好的了。”
茗兒乜了他一眼,哼道:“如果你是駙馬,也要金屋藏嬌了?”
夏潯揉揉鼻子,說道:“駙馬當中,王寧和懷慶公主算是最恩愛的一對了,不過……你以爲王寧駙馬借給我的那幢宅子本來是要做什麼的?你知道王駙馬在外邊有幾幢宅子嗎?你知道那些駙馬們有幾個沒有外宅麼?我還告訴你,王駙馬置外宅……,懷慶公主是知道的,眼裡揉不得沙子,那就別過日子!”
“臭男人!臭男人!男人都是臭男人!”
茗兒憤憤不平,揮起鞭子,猛抽馬屁股,看起來,她是把那匹馬當成夏潯了……她知道夏潯說的是實話,這些道理她懂,這些駙馬們的事,她也不是絲毫沒有耳聞,可就是不願聽夏潯說這些實話,她正是喜歡做夢的年齡,不願意被人打破心中的幻想,面對事實,她又無言以對。她知道,何止是做駙馬的人沒得選擇,那些公主們何嘗不是一樣?
就算她的三個姐姐,生在公侯世家,婚姻又哪裡能由得自己選擇。大姐是幸運的,因爲她和大姐夫非常恩愛,可是二姐、三姐的事,她隱約聽說過,確實……太打擊人了!
夏潯這一次沒有追上來,茗兒依舊對他有情,他看得出來,卻知道這是不可能有結果的,他故意說得這麼現實,就是想要打破她的幻想,有些東西是她必須要面對的。有得必有失,公卿世家的女子,一出生就可以享受到許多尋常人一輩子也享用不到的富貴榮華,可是有些尋常人很容易得到的東西,她們窮盡一生也無法得到。
她……是該好好想想了。
茗兒確實在想,想來想去,忽然想到了夏潯的那句話:“皇帝選駙馬,被選中的人,有得選擇麼……,如果換做是我,你以爲我敢不裝?我敢不娶?”
茗兒豁然開朗:“對呀!大姐最疼我了,我要是把心事說給大姐聽,讓大姐求大姐夫下道旨意……”
茗兒的芳心怦怦亂跳,輕輕咬着下脣,臉頰開始發起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