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城雖然稱之爲城,實際上除了前邊的幾座兵營和臨街的幾處商鋪,其餘地帶都很空曠。北城一帶尤顯荒僻,一排茅房,一塊菜地,旁邊不遠就是一座小山似的漚肥堆。
一個穿短衣、擔糞桶的老蒼頭兒,從那茅房後邊用糞勺子舀了金汁出來,盛滿兩桶,便擔上肩,搖搖晃晃地沿着菜地中間的小徑走到漚肥堆處傾倒下去,再把側碎的野草混着泥土和糞汁和在一起,夏天溫度高,漚肥只需一兩個月就能發酵成熟,這座糞肥堆的另一邊朝着北門,屯夫會用小車把漚好的糞肥從那邊裝車運到地裡去。
屯夫也是兵籍,卻不負責做戰任務,只是負責屯田,與一般農民無異,只不過農民是給自己家種地,他們屯的田卻是國有,生活境遇較之一般農民甚至佃戶還要差些,這也就難怪屯夫們無心開荒種地,一有機會就攜家帶口逃之天天了。
夏潯遠遠的站住了,看着那個負責漚肥的老蒼頭兒,雖然從不曾見過面,他也知道,眼前這個人必定就是福州知府萬世域。一個做過知府的讀書人,現在淪落到這般境地,要說對他的精神沒有打擊那是假的,萬知府機械地挑着糞肥,彷彿行屍走肉一般,根本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站了一個人,正在悄悄地打量着他。
過了一會兒,夏潯才舉舉手,制止侍衛跟隨,獨自一人走向萬世域。
萬世域終於注意到旁邊有人了,棄着夏潯,他的眼神有些茫然卻沒有發問。
菜地旁,一個荷着糞挑子的老農、一個大袖寬袍的公子,兩個人面面相對,半晌夏潯問道:,“本卒召你至幕府做事,爲何拒而不至?”
萬世域這才曉得眼前這人就是輔國公,他有些驚訝地看看這個改變了他一生命運的人,強硬地道:“老朽愚鈍無能,若爲部堂效力,恐壞了國家大事,故而不敢應承。”
夏潯笑笑,說道:“哦?莫非現在做一漚肥老翁,纔是適合你做的事情?”
萬世域把頭一昂,凜然道:“老朽甘之若擡。”
夏潯道:,“你的家人也甘之若擡嗎?”
萬世域的臉頰抽搐了一下,沒有說話。
夏潯按了按袍襟,在田埂上坐了下來,嘮家常一般地道:,“府臺大人謫戍遼東的原因,我很清楚。閣下維護福州一方百姓的心意本督也很清楚。實際上,我做的事,與你殊途同歸,本督剿倭之際,是施了些酷法嚴刑,但是其目的卻也是爲了沿海百姓日子能夠過得更好。
如今沿海情形如何你可知道?倭寇已不成氣候中日貿易,沿海百姓俱都受益,如今〖日〗本國嚐了甜頭,剿匪也愈加賣力沿海百姓的生活不但恢復了正常,而且比以往更好。東南沿海的大盜陳祖義如今也多在南洋逍遙,輕易不敢侵犯我兩廣閩浙沿海了。”
夏潯毫不客氣地道:,“事實證明,本督的方略是正確的,而你的看法,並不高明!再者,這只是你我政見不同,貶你戍防遼東的,並不是本督,你爲此怨恨於本官,毫無道理!本官如今決定起用你,是看重你的德行和才能,你要效力的也不是本督,而是朝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如今一個極好的機會擺在你的面前,可以造福遼東百姓,可以一展平生抱負,你卻因爲對本督的無端怨恨而拒絕接受,如此種種,明智嗎?萬知府,本督沒有你,一樣可以治理好遼東,想要用你,只是看重你的才能,希望你能佐助本督。可是沒有本督,你唯一的結果,卻是永戍遼東,做一邊民!”
夏潯站起身,拍拍臀後的塵土,向西北方看了看,說道:,“由此而去,便是草原,草原上有許多狼羣。每個狼羣都有一個頭領,只有頭領有繁衍後代的權利,當它失去頭領的位置,也就意味着它失去了傳承血脈的權力。”
夏潯又轉向萬世域,沉聲說道:“人的世界,不像狼的世界那樣殘酷,但是卻也有着諸多相同之處。
你可以選擇甘之若擡地做一個屯夫,如今遼東剛剛崛起,振興之際,一個家族的起伏是很正常的事。失去這個機會,你詩禮傳家、世代傳承至今的萬家,將來在遼東,子別後代,都將是人下人!”
夏潯深深地望了一眼萬世域,又道:,“也許,某一代時,你萬家會有一個傑出的子別,重新振興門戶,但那只是也許。敗落了萬家的人,是你萬世域,你的錯誤選擇,將使你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子別,你還覺得很自豪麼?你還覺得自己的氣節足以彪炳春秋麼?將來,誰記得你!”
萬世域面色如土,卻仍嘴硬地冷笑道:,“部堂大人好一張利口,你以爲紆尊降貴,扭捏作態一番,我萬世域就會感恩戴德,報效於你麼?”
夏潯悠然一笑,說道:,“今天,我是來請你的。但你別指望我八擡大轎的把你請回幕府,對遼東來說,只是需要一條正確的發展道路,如果有個出色的官員,或許會少走些彎路,但是沒有哪個人是不可或缺的,我不是,你也不是。
所以,你大可不必自視爲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我回幕府等你,只等到今天日落。你來,你我便盡釋前嫌,同心協力爲遼東百姓做點事情,你不來,本督另擇賢明便走了。萬大人,現在也只有我喚你一聲萬大人了吧?呵呵,本督言盡於此,你好生思量思量,告辭!”
剛過晌午,開原城中出現了一幕罕見的情景。
一個老蒼頭兒,被兩個婦人扭着胳膊,推推搡揉地進了城,直奔遼東幕府所在地,後邊還跟着兩個青年,和兩個更年輕些的女子,兩個更年輕的女子,一個手裡牽個頑童,另一個懷裡還抱着個還在吃奶的孩子。後邊則有一羣看熱鬧的閒人。
老蒼頭兒苦着臉喊:,“別推了成不成?我責!我沒說不去啊!我真的去!你還怕我跑了不成?”
“稱個老不死的,天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不成,我不親眼看着你邁進部堂大人的府門,我就不放心!你個老東西,害了一家人不夠,還要害了乎乎別別麼?人家部婁大人開恩,給了你這好機會,你倒拿腔作勢的擺起架子來了……”
那半老徐娘越說越氣,劈頭又是一巴掌,狠狠地道:,“老孃今兒豁出去了,你再執迷不悟,你就別進家門兒,我們全家人都不認你這個老東西!”
老蒼頭兒悲聲道:,“嗚呼,娘子啊,稱也是大家閨秀的出身,怎麼說話這般粗俗了?”
那婆娘不給他面子,朝他脖梗子又是一巴掌:“大家閨秀能當飯吃?一家人被你害成這樣了,你還想怎麼樣?”
這老蒼頭兒就是萬知府,夏潯那一番話,着實有些打動了他。可夏潯雖是請他,卻也端足了架子,弄得萬世域想要低頭,又有些放不下身架,遲遲疑疑地回了家,不想家裡人早受了黃真一番說教和挑唆,聽說部堂大人親自來請自家老爺出仕作官,還可以安排他兩個兒子到公門中做事,萬知府一家喜出望外,感恩戴德地送了黃御使離開,便抻着脖子等老爺帶回好消息來,不想萬世域回了家,卻仍猶猶豫豫,不肯就範。
其實老萬也不是不想做官,只是晚輩們也在眼跟前兒,他平時教育兒子,什麼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訓斥多了去了,這時候不好意思扮出軟弱姿態,反正離日落還早得很,只要老妻再解勸一番,到時候順坡下驢……
萬知府想得雖好,奈何一家人早急不可耐了,這恐怕是萬家最後一次改變命運的機遇了,如果放棄,萬家將落得何等結局?
結果暴怒的老妻搖身一變,變成了一頭母老虎,振臂一揮,領着全家人造了老爺的反。萬知府那老妻和愛妾,兩姐妹齊心協力把老爺給扭送了來,兒子、媳婦抱着孫子、孫女緊跟其後表示聲援,這一幕落在人眼中,真比他自己趕來投效還要丟臉。
萬知府欲哭無淚,卻也無可奈何,一直到了遼東幕府衙門附近,遠遠看見了守門的兵丁,萬知府才從老妻手中掙脫出來,狼狽不堪地道:,“我去!我這就去!快快放手,你怕爲夫這老臉丟得還不乾淨麼?”
他那老妻這才放手,虎視眈眈地瞪着他道:,“快去!你這老東西,再不接受部堂大人的好意,那便連家門也不要回了!”
萬世域整整衣衫,看看一家人殷切期盼的目光,長嘆一聲,舉步向幕府衙門趕去。
萬世域到了府衙門口,剛向守門兵丁報上自家身份和來意,就見府裡邊急匆匆走出幾個人來,中間一個他認得,正是遼東總督楊旭,至於旁邊幾個,有文有武,卻是黃真、張熙童、亦失哈、丁宇、張俊等人,他一直在羅城守大門兒,這些官們一個也不認得。
眼見這總督大人似乎有什麼急事兒,腳步匆匆出了府門,萬世域正猶豫要不要上前,夏潯已經看到了他,萬世域一見,便硬着頭皮走上前去,拱手道:,“福州萬世域,特來投效部堂,願……爲部堂效力!”
夏潯哈哈一笑,說道:,“好!是個爽快人!來啊,給萬大人牽匹馬來!走,咱們一塊兒去哈達城,料理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