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還沒到申時,夏潯就一身道服,帶了老噴一個侍衛,優哉遊哉地趕到了桃源觀。薛祿帶着工匠們正在修繕道觀,他倒是個死心眼兒,並未因爲羽純姑娘已經答應了他的喜事,就放棄自己的承諾。轎子要申時纔來,他可是一大早兒就趕來修繕道觀了,另外也是擔心紀綱提前下手。
夏潯一到,薛祿提着的一顆心就放了下來,他趕緊迎上去,與夏潯對答一番,引了他便往觀中側殿一處簡陋的居處行去,興沖沖地喚道:“羽純,快來,國公爺來祝賀你我喜事了?”
門扉吱呀一聲響,已換了一襲月華裙的董羽純正淺施脂粉,淡描蛾眉,聽見呼喚,連忙放下眉筆,打開房門走出來,一見這位國公,頓時便是一呆。
“嘖嘖嘖!果然清麗絕俗!”
夏潯一見這姑娘,不禁暗讚一聲。不但模樣長得好,穿着打扮也合體,從她身上,看不到一絲風塵氣,眸正神清,儼然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濯水青蓮。
夏潯再一看,竟然有些眼熟,不由發起怔來。
“國公……輔國公大人……”
董羽純先反應過來,向夏潯姍姍下拜,夏潯終於記起了她的身份,“啊”地一聲道:“是你!”
薛祿怔怔地道:“國公爺,您……您認識羽純?”
雖說薛祿深愛董羽純,不計較她的過去,可是一見二人相識的,不禁便想,是不是國公爺逛青樓,曾經做過羽純的恩客?羽純即將成爲自己的女人,可是賀客卻是曾與她同牀共榻的男人,這事兒實在彆扭,他的心再大,也不自在呀。
夏潯不禁微笑起來:“原來是你,呵呵,薛兄,好眼光!”
薛祿苦笑,心道:“連你國公爺都曾千金一聘的女人,自然是不錯……”
夏潯哪知他想歪了,笑道:“這位姑娘,我認得。當日賑災至湖州,貪官常英林矯飾僞作,欺哄於我,就是這位姑娘一杯酒潑到我的臉上,義正辭嚴,教訓一番,才叫我識破那常英林的真面目。薛兄啊,我說的那位叫人欽佩敬慕的奇女子,就是眼前這位姑娘!”
薛祿這才知道自己想歪了,當下問明經過,不由得對董羽純也是肅然起敬,一個弱女子,這要多大的勇氣,纔敢酒潑國公爺,怒斥衆貪官?想到此處,他對羽純姑娘當真是又敬又愛,更加喜歡了。
紀綱換了一套顏色鮮豔的公服,騎了一匹白馬,領了一班狐朋狗友,擡一頂小轎奔着桃源觀來了。
八大金剛都來了。朱圖死了,自然有人頂替,錦衣衛中可是“人才濟濟”的,本來最有資格順位上升的應該是尹盛輝尹千戶,可惜尹千戶在山東青州府消失的無影無蹤,到現在還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於是于堅於千戶便順理成章,順位遞升,成了八大金剛的老幺。
今兒個,這些人都跟來看熱鬧了。
紀綱如此囂張,他怕不怕?
不怕!
一則,他自以爲號準了皇上的脈,連“構陷”國公,而且是皇上極寵信的近臣、親戚,皇上都不在意,擺明了就是要他表明立場:他就是專屬於皇上一人的一條狗,替皇上監督百官的!他越是與百官對立,皇上越是放心用他,如今連錦衣衛南鎮都完全屬於他了,錦衣衛已鐵板一塊,這就是皇上信任他、扶持他的信號,他怕什麼?
二來,妻和妾那是天壤之別,妾是什麼?妾就是一件物件兒,達官貴人只要願意,隨便就可以拱手讓人、贈人的一件東西,唐宋時候,隨手贈以姬妾,或以姬妾易馬、易詩詞,甚至聽到某位好友孤身上任去某處做官,怕他旅途寂寞,就贈一美妾服侍的,那都是司空見慣的事。
到了明朝,這種風氣雖然弱了,可贈妾的事依舊常見,誰把妾當回事兒?爭一樣物件兒,沒甚麼大不了的,就算真有御使以此事彈劾,他也不怕,他一身毛病,被滿朝文武仇恨鄙視,才遂皇上心意呢,可薛祿也不怕麼?兩個人走得可是不一樣的路子。
所以,他肆無忌憚,他今天來,就是要搶了薛祿的女人,把她蹂躪在自己胯下,要是不喜歡,改天就賣進窯子裡去,他要徹底臊得那薛祿無地自容!
今日之紀綱,已非昔日之紀綱,皇上的一頓打,似乎叫他開了竅,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人,才能得到皇帝的無限寵信。
紀綱納妾,譜兒大得很,就是那湖州知府常英林的表妹清寒姑娘,正兒八經的官宦人家小姐,做了他的妾室,也是常英林使一頂小轎主動送上門來,從側門兒一直擡進他的臥室,這就成了他的枕邊人,哪有一個妾需要勞動他紀大人大駕親自相迎的?
可這一遭兒不同,薛祿是武將,在軍中素孚人望,如今做着五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官職與他平級,他也有點擔心手下那些千戶們級別差得太多,鎮不住場子,丟他的人,所以他老人家屈尊,親自來了。
紀綱騎在馬上,同一衆小弟打趣說笑,洋洋得意,到了桃源觀前,恰是申時。剛剛勒住了馬,就見迎面道路上又有一乘小轎向這兒走來,兩個轎伕,一個小廝、一個老媽子,都穿着新衣裳,喜氣盈盈的模樣,紀綱見了,便不下馬,雙手拉着繮繩,橫着眉毛坐在馬上看。
那小轎擡到桃源觀前,八大金剛的新任老幺于堅很有小弟的覺悟,立即提馬上前,喝道:“嗨!你們是幹什麼的?”
那老媽子嚇了一跳,擡頭瞧瞧,馬上這十幾位爺,一個個橫眉立目,兇相畢露,心中不禁害怕,忙道:“老身是個喜婆子,是薛大人僱來桃源觀,接迎羽純姑娘過府的。”
于堅聽了抖着雙肩奸笑,回頭對紀綱諂媚道:“大人,您瞧,那薛祿怕了大人,不敢來與大人爭風,又怕丟了臉面,隨便僱頂轎子來接人呢,大人您就成全了他,小的到觀裡把羽純姑娘接出來,隨大人您回去快活。薛祿自己不來,只是僱的人沒辦好差使,這張老臉也就保住了,您說呢?”
他這連損帶諷的一番話說出來,八大金剛便在馬上大笑,紀綱卻覺得好生無趣,早知道那薛祿不來,他何必自降身份親自趕來?這一來就算把那道姑搶回府去,也顯不出他的威風了,紀綱把臉一沉,便不悅地哼了一聲。
紀悠南能得紀綱歡心,就在於他最能揣摩紀綱心眼,一看紀綱這模樣,就曉得紀綱覺得這般結果沒趣,眼珠一轉,馬上訓斥于堅道:“混帳!敢跟咱們大人爭女人的,還用給他留什麼面子?說出去,咱們大人還能擡起頭麼?把他們的轎子砸了!”
于堅瞅了眼紀綱,見他沒吭聲兒,趕緊道:“是是是,卑職糊塗!卑職糊塗!”
他跳下馬,便奔了薛祿家擡來的那乘小轎,一擡腳,便把那轎子踹得一歪,兩個轎伕嚇壞了,趕緊逃到一邊,于堅抱着將功贖罪的念頭,抽出轎槓子來,掄起來就砸,罵罵咧咧地道:“他孃的不開眼,我們紀大人看中的女人你也敢動歪腦筋!”
他一邊罵一邊砸,幾個侍衛也衝過來幫忙,一眨眼功夫就把那轎子砸得稀爛。那時節官員還沒有坐人擡轎子的習慣,尤其是武將,更是必須得騎馬,所以薛家沒有轎子,也沒養轎伕,這都是僱來的喜轎,那兩個轎伕眼看着自己賴以餬口的物件兒被砸,心疼得直掉眼淚,卻不敢說話。
四人之中,只有那小廝是薛祿府上的,一見人家要砸自己老爺接新娘的轎子,心裡雖然害怕,還是上前攔着,怯怯地央求道:“各位老爺,別砸轎子,小的回去沒法交待……”
他還沒說完,就被于堅一記耳光重重地抽在臉上,抽得這半大孩子一跤摔倒在地上,頰上腫起老高,這孩子嚇得僕在地上大哭起來,抹着眼淚,再也不敢阻攔了。于堅揮着轎槓砸得那叫一個賣力,等他把轎子砸得稀爛,便湊到紀綱馬前,喘着粗氣陪笑道:“大人!”
紀綱哼了一聲道:“本官還等着洞房呢,時辰不早了,快着把新娘子接出來!”
“是是是!”
于堅答應一聲,便把手一擺,領着兩個侍衛朝桃花觀裡衝去。門口這一通打砸,早驚動了觀裡邊正在修繕的工人,工人們正圍在門口看熱鬧,一個這凶神惡煞似的人物向門口走來,刷地一下就閃開了道路,于堅得意洋洋,威風八面,邁步就往裡闖。
他一隻腳剛踏進門去,裡邊突地衝出一個人來,擡手就是一記大耳刮子,“啪!”一聲,那叫一個響,扇得於堅腦袋像撥浪鼓似的左右擺動了一下,眼睛都有點歪了,于堅沒反應過來,被這一巴掌扇得有點發愣,忍不住吼道:“誰打我?”
“老子打你!”
聲音剛落,一記大耳光又扇在他另半邊臉上,于堅的腦袋又像撥浪鼓似的劇烈波動了一下,這纔看清來人,身材不矮,卻有些駝背,大骨架子,卻有些瘦削,濃眉、扁鼻、雷公嘴,雙臂奇長几乎過膝,有點猿人的意思。
老噴罵完,擡起大腳丫子當胸又給他一腳,于堅就四仰八岔地摔出了觀門。
“誰在外面喧譁呀?”
後邊傳來慢條斯理的一聲問話,老噴趕緊側身讓到一邊,畢恭畢敬地道:“國公爺,不知道哪兒來的幾個鳥人,不懂得規矩,驚擾您了。”
隨着聲音,夏潯悠悠然地邁步走了出來,後邊跟着薛祿和劉玉珏,再後面就是哼哈二將,夏潯慢騰騰地走出來,往門口一站,目光便往紀綱等人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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