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復行行,夏潯經過長途跋涉,已經將到敦煌了。
從地理位置上來說,嘉峪關的確十分險要,北靠嘉峪山,危巖怪石,險不可攀;南臨討來河,因數萬年河流沖刷,河谷深幾十丈,寬一二里,谷底水流湍急,兩岸刀劈斧削,只有飛鳥纔可通越。再往南,就是冰封雪凍的祁連山。從嘉峪山腳到討來河谷,不過十來裡地,是走廊西端最爲狹窄處,只要扼住此地,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不僅酒泉穩固,整個走廊中西部地區可保無憂,這是河西走廊西部鎖鑰,守住此關,關內基本便可得到保障。
明廷此番應對貼木兒的戰略就是以嘉峪關作爲第一前鋒堡壘,然而把經略重心放置於此,也就意味着對其外領土的控制力急劇削弱。從嘉峪關到哈密一千二百里的漫長防線上,只有赤金、罕東、沙州、哈密等七處軍事防衛,每衛只有五千六百人,實行軍事和民政的合一統治,統稱關外七衛,而這關外七衛,均是以歸附的蒙古人爲指揮使,其兵卒也大部分是蒙古人。
這七衛之中,哈密衛最重要,地處西部前線的突出位置,是內地駐防邊庭的哨兵,西域但有什麼風吹草動,哈密必定先知。另外兩個重要的衛所罕東衛和沙州衛,均設在敦煌境內,是邊庭與明朝內地聯繫的橋樑,同時直接擔負西域防線兵馬糧秣供應,是一個軍事後勤基地,敦煌不保,明朝的西部防線就無法存在。
歷史上,正是由於對哈密、敦煌等地經營不善,關外七衛爭權奪利、內鬥不休,由回鶻貴族在天山南麓建立的吐魯番王國又不斷東侵,而世界航海業也在此時逐漸發達起來,東西方貿易交流和使節往來的通道,由陸地逐漸移向海洋,那往返穿梭於各大洋之間的巨舟大船,其行進速度、承載人貨的數量,都遠勝於駱駝百倍千倍,西域的陸上交通和邊庭防務已漸漸失去原先舉足輕重的意義。
因此,正德十一年,敦煌被吐魯番佔領,嘉靖三年,明王朝閉鎖嘉峪關,將關西百姓遷徙關內,廢棄了瓜沙二州,此後二百年敦煌曠無建置,成爲“風播樓柳空千里,月照流沙別一天”的荒漠之地。
夏潯執意西巡,目的有三,第一當然是爲了當務之急,這趟宣撫西域,能多爭取一個是一個,大明能爭取到一個,貼木兒一方就等於減少一個,爭取一個,得到的就是雙倍的助力,這筆帳划得來。
第二就是想趁機瞭解一下西域。疾風知勁草,越是在這種險惡關頭,越能夠明晰人心所向、瞭解各方勢力的強弱,如果謀略得當,不利的事也能產生有利的結果,破舊立新最難處就在於新舊混雜,棄也難、立也難,戰爭這種殘酷手段,卻恰恰是破而後立的最好手段,利用好了,可以借戰爭打爛一切罈罈罐罐,然後以明廷爲主導,在此建立新的勢力。
第三,則是夏潯對這個貼木兒到底能否安然抵達西域一直心中存疑。貼木兒是一個強勁的對手,所以他未敢利用自己所謂的‘先知能力’,向皇帝進一言半語,以輕視西域防務,否則防務上若有疏忽,而貼木兒竟然真的來了,他就是關外關內無數受戰火荼毒的百姓們的罪魁禍首,一旦貼木兒的聖戰成功,他更是民族的罪人。
可是照理說,即便中原多了一個本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他,也完全不可能影響到貼木兒的生老病死,如果是這樣,貼木兒還是應該會半道暴病而卒的纔對。他盡力往西來,最後一站放在哈密,就是希望在最前哨,能第一時間掌握貼木兒的動向。
這的確有些冒險,卻是無奈之舉,因爲指望他的潛龍打遍天下是不現實的,雖然已經經過了七八年的發展,潛龍已經日趨成熟,但是叫他們深入西域執行任務,最大的阻礙就是語言和人種的問題。
絲綢之路不比其他地方,這裡勢力薄弱、沒有經過多年發展的商賈是無法生存的,一羣不通西域語言的外來漢人,即便扮作客商也夠顯眼的了,再叫他們去打探重要的軍事情報,其難度可想而知。要打探西域情報,還是得依靠當地人才行。
情報的準確與否關乎國運,及時與否,則關係着大量的財富,要知道數十萬大軍調動,駐紮塞上,每日的耗費都是一筆驚人的數字,他的時間掌握的越精確,國家的負擔就越小一些。
西行關外,他的第一站:敦煌,終於到了。
罕東衛指揮使嗩南、指揮同知搭力襲,沙州衛指揮使昆季、買佳已然在敦煌城外迎候了。
罕東衛,衛址在南湖,負責陽關至肅北一線防務,衛指揮是元軍降將嗩南,指揮同知搭力襲是他的兄長;沙洲衛衛指揮是昆季和買佳,這也是一對元軍降將,而且是兄弟二人,實際上他們就是兩個部落的首領,一個是罕東蒙古部落,一個是沙洲蒙古部落。
敦煌的豪門巨賈也都迎候在高搭的綵棚之下,其中就有沙洲鉅商滿都拉圖,也就是嬴戰,和念青唐古拉山下的吐番貴族盛隆。
大明輔國公的車駕儀仗越來越近了,嗩南、昆季連忙整理冠戴,舉步迎上前去,嬴戰和盛隆等西域豪商巨賈也滿面堆笑地緊隨其後,打破他們的頭,他們也不會想到,即將迎來的這位國公,和他們所愛的女人,能有什麼關係。
一輛步輦行進在茫茫白雪之中,兩列剽悍的戰士腰佩鋒利的彎馬,手持鋒利的長矛緊緊護擁着他,天寒地凍,朔風呼嘯,可是隨在步輦旁邊的一個大胖子卻因舉步維艱而不停地摘下帽子擦汗。
他是蓋烏斯,本是東羅馬帝國宮廷中的一個宦官,貼木兒的大軍橫掃亞歐大陸時帶回一批宦官,其中就有他,如今已是貼木兒身邊的近侍了。
今天,已經是他們在錫爾河邊駐留的第五十天了,五十天,士兵們受了很多罪,有些不善保護自己的士兵都被凍傷了,但是總得來說,軍隊的戰力保持還比較完整,冬季出征固然艱苦,可是對他們來說,遠比忍受塔里木盆地的酷夏要舒服的多。
貼木兒得知附近有一位遠赴西域宣揚聖教的聖人墓地,今天特意去祭拜了一番,此刻剛剛回來。他剛回到營地,大將蓋蘇耶丁就興沖沖地趕來報告:“大汗,錫爾河已經徹底結冰了,就算驅趕着無數的牛羊同時踏上去,也不虞破裂,咱們可以繼續進軍了!”
貼木兒大喜,欣然道:“我剛剛祭拜聖人歸來,就聽說了這樣的好消息,呵呵,莫非是聖人在天之靈在保佑我們麼?”
他在柔軟的波斯地毯上走了兩步,高興地道:“把占星大師波那提請來,我要叫他占卜一下我們的前程。”
“遵命,我的大汗!”
蓋蘇耶丁恭敬地答應着退了出去。
不久之後,一位容顏蒼白枯槁的老者穿着一件玄色法袍,緩緩走進了貼木兒巨大的宮殿似的氈帳,站在地毯中央,向偉大的可汗恭敬地施了一禮,袍袖隨着他的動作展開,袍袖邊緣露出一圈用紫羅蘭色的六芒星圖案組成的紋飾,在他的身後還跟着兩個弟子,捧着珍貴的水晶球和其它法器。
貼木兒興致勃勃地道:“哦,波那提大師,您總算到了,錫爾河已經結凍,我準備馬上渡河,我希望您能爲我占卜一下接下來的運程,我突然對此很有興趣!”
波那提幹癟的老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說道:“尊敬的陛下,行走在未知命運中的人,纔是無畏的,當你看清未來的一切,也許會失去前行的興趣!”
貼木兒哈哈大笑:“不不不,親愛的波那提大師,我這一生都是無畏的,就像我腰間的寶刀,我的戰士,同我一樣無畏,不會因爲前途是黑暗或光明而改變。看清我的目標,不會改變我的路,我只是……突然真的有了興趣!”
波那提微微一笑,躬身道:“那麼……,如您所願,陛下!”
他舉步上前,在一張桌前坐了下來,一個弟子立即把捧着的巨大水晶球放到桌前,揭開上邊天鵝絨的黑色絲巾,波那提把他枯瘦如樹枝的雙手輕輕靠上水晶球,空中念念有辭,蒼白的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睛飽含着滄桑,緊緊凝視着面前的水晶球,好象要把目光深深地刺進去。
帳幕中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就連貼木兒大帝都坐在那兒,靜靜地等待着,遠處傳來攸爾響起的馬嘶。
過了許久,波那提的雙手從水晶球上移開,臉上帶着一抹奇怪的表情,看了一眼貼木兒,卻沒有說話。
貼木兒忍不住問道:“您看到了甚麼?”
波那提蒼老的臉頰毫無表情,只用低低的夢幻般的聲音道:“尊敬的陛下,我看到了莫測的未來!”
貼木兒神色一緊,向前湊了湊,說道:“當您看到它時,它就應該不再是莫測的未來了,您可以把您看到的東西告訴我麼?”
波那提眨了眨眼睛,他正凝視着貼木兒,可是那目光卻彷彿穿過了貼木兒的身體,正投射在一個虛無的空間裡,用一種茫然的腔調喃喃地道:“水火不相容,可是火星和水星卻驚奇地連成了一線,金牛、雙子、雙魚的位置都發生了變動,冥王宮的大門轟然打開,冥神的使者扛着巨大的鐮刀,正從虛無中走來……!”
波那提的喉嚨裡沙沙地咕噥了兩聲,兩隻眼睛驀然睜大,毫無焦距地瞪着前方,聲調突然變得異常恐懼:“他來了!他來了!”
貼木兒無法理解波那提的這番話,忍不住問道:“親愛的波那提大師,您能對我說的更明白一些麼?”
波那提依舊是那副表情,用詩朗誦的聲調,唸唸有詞地說道:“如今正是令人矚目的生死之秋,天空中出現了驚人的症候,雲間染滿血腥的紅色,冥神的使者束起了戰袍,扛着他巨大的鐮刀,把死亡的陰影投射在天空……
他本不該出現在這世上,可他卻帶着他的僕從們來了,一個不該是他的他,雙子在前爲他駕着戰車、雙魚在後殷勤地服侍、他的身左是一個不是女人的女人,他的身右是一個不是女兒的女兒,多麼奇怪的組合啊,他們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卻因爲命運之神的失誤,錯誤地出現在了正確的地方。
一位偉大的君王,他睥睨天下而無人能敵,可是在冥神的使者面前,卻將心甘情願的俯首就戮!是的,他是冥神的使者,唯有冥神,才能將這位最偉大的君王在不該離開的時候請去他的神宮作客!這是不可抗拒的命運,所以他在人間的敵人,本該恐懼他、仇視他的,卻幫助他;本可弒殺他的敵人,卻甘心爲他所用……”
貼木兒還是聽不明白他這番話,但是卻已感覺到似乎是一個對他不利的預言,他的臉色非常難看,忍不住喚道:“波那提大師?波那提大師!”
波那提聽而不聞,聲音卻突然高亢尖銳起來,身子也在激烈地發抖:“他來了!他來了!回到撒馬爾罕去,快回撒馬爾罕去,只有那堅固的宮殿,那遍灑衆神榮耀之光的地方,纔可以得到神的庇護!”
貼木兒霍地站了起來,占星術大師波那提身子猛地一震,也突然清醒過來,焦距重新落在貼木兒的身上。
因爲對那莫測的預言所產生的恐懼,帳中美麗的侍婢和衆多的宦官們都匍匐在地,驚恐的簌簌發抖,貼木兒臉色鐵青地道:“波那提大師,莫非你所看到的,對我非常不利?”
波那提枯瘦的老臉又恢復了古井無波的模樣:“尊敬的陛下,未來的路上充滿了層層迷霧,如果真主要通過我告訴您甚麼,那麼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如實地稟告於您了,現在我所知道的,並不比您更多!”
貼木兒沉着臉,拖着那條殘腿,在帳中緩緩走了兩步,攸地站定,臉上露出一絲可怖的猙獰:“他來了,那麼他是誰?我來了,我是貼木兒!我是世界之王!我纔是冥神行走在人間的使者,永無畏懼、從無敵手!來吧!來吧!讓我們一決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