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謝家豪華闊綽的宴客大廳內,只擺了一席酒,一張巨大的金絲楠木桌子上,水八珍、山八珍、禽八珍、草八珍,琳琅滿目,熊掌燕窩、駝峰鹿尾、魚翅烏參,應有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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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謝家的一次家宴。
當然,是比較隆重些的家宴,不年不節的,謝傳忠謝大老爺今天這麼鄭重其事的,連最寵愛的如夫人們都趕開了,只帶着他的正室夫人以及嫡子嫡子,擺開這麼一桌家宴,是有原因的。
謝傳忠是個放羊娃子出身,又不像朱元璋那樣領兵打仗幾十年,經過戰陣薰陶,雖是草莽自成梟雄,他是一夜暴富發的家,雖說已經過了幾年富貴至極的好日子了,可不管是談吐打扮,還是衣着相貌,看着總是帶着幾分土氣,那是骨子裡透出來的味道,無法掩飾。
他的夫人黃氏也是一樣,原本只是一個尋常的村婦,這謝傳忠倒有個好處,富不易妻,雖然如今發達了,美妾如雲,有的妾比他大女兒還小几歲,可他對自己患難與共的黃臉婆依然相敬如賓,雖然很少去妻子房中過夜,夫妻二人感情仍然甚篤,家中大小事務也是盡交給妻子打理。
他和正妻的幾個孩子也都不小了,最小的比起坐在最上首的那位姑娘差不多年紀,他們直挺挺地坐在那兒,可不敢動筷子,因爲老爹說了,這是應天府過來的貴人,規矩多,叫他們不要在人家面前露出難看的吃相,叫人家看笑話,於是一家人這麼圍桌坐着,只看不吃,準確地說是隻看那小姑娘自己吃。
小姑娘吃得很細緻,細嚼慢嚥,神色從容。謝傳忠和夫人分坐在她的左右,首席正位讓給了她,而且看他們夫妻對這個女子小心翼翼、陪笑答應的樣子,好象還生怕人家有一點不滿意。
如果夏潯和西門慶看見了這位姑娘,恐怕也要大吃一驚,坐在上首、素素淡淡,婉約如一朵幽蘭花的這位姑娘,赫然竟是與他們一路同行過的那位燒餅姑娘。
燒餅姑娘吃的不多,很多菜她都沒拿正眼去看過一眼,她挾了一片猴頭菇,細嚼慢嚥着,待那猴頭菇嚥下肚子,擱下象牙筷子,拿紙巾擦了擦嘴,拭了拭手,這才頷首道:“嗯,這道菜燒得不錯。”
一直屏着呼吸看她反應的謝傳忠夫婦登時眉開眼笑,謝傳忠連忙道:“那多吃點兒,那多吃點兒。”
另一邊他的夫人黃氏已經趕緊的站起來,把這盤菜端到了燒餅姑娘的面前。
“不用了,我的飯量不大。”
謝傳忠瞄了眼桌上,一大桌子山珍海味,吃了大半個時辰了,人家姑娘一共吃了不到十筷子,不由暗自苦笑。
燒餅姑娘淡淡地道:“謝員外……”
謝傳忠趕緊站起來,雙手垂下,畢恭畢敬地道:“姑奶奶請吩咐,叫俺傳忠就好,可稱不得員外。”
燒餅姑娘擺手道:“你坐下,就算是一家人了,也用不着這麼拘謹。我的輩份雖比你大,年紀畢竟小你許多,你總這麼客氣,我也不自在的。”
謝傳忠忙坐下,腰桿兒仍然挺得筆直,陪笑道:“是是是,可規矩不能廢,長輩就是長輩,萬世承雨露,傳立宜守德。姑奶奶與傳忠的祖父同輩,年紀再小,這規矩也亂不得。”
燒餅姑娘淡淡一笑,說道:“謝員外,雖承你盛情款待,可是沒有查明白之前,我是不會輕易認下你的,所以你現在不必急着以家人之禮相見。”
謝傳忠紅了臉,急忙道:“姑奶奶,這不會錯的,打小俺爺爺、俺爹就是這麼告訴俺的,俺不識字,可俺記得清清楚楚,俺爺、俺爹從小就告訴俺,俺是陳郡陽夏謝氏的後代,叫俺將來出息了一定要認祖歸宗,不能忘了祖宗。”
“好好好,你別急,聽我慢慢說。”
燒餅姑娘環目一掃謝家這一大家子,幽幽地嘆了口氣:“唉,不瞞你說,謝員外,咱們陳郡陽夏謝氏傳到如今,早已比不得當年的輝煌了。咱們謝家的旁枝呢,開枝散葉滿天下,不過大多已自立堂號了,我們這一支日漸凋敝,如今就連祖祠也是破敗不堪,香火不盛。人丁稀少啊,到了我這輩兒上,謝家這一房的子孫就更少了,只剩下我和哥哥兩人……
如果真能證明你是我謝家流失在外的子孫,壯大咱這一房的聲勢,祖宗香火鼎盛,那是天大的好事啊,我哪有不樂意的,要不是重視這件事兒,我能千里迢迢趕到這兒來麼。可是不管怎麼說,我不能糊里糊塗的把外姓人拉進來亂認親戚,需要驗證的東西,我還是都要一一看過了才做準的。”
謝傳忠連忙道:“那是,那是,姑奶奶放心,真火不怕火煉,您需要查證些什麼,儘管吩咐下來,傳忠馬上準備。”
燒餅姑娘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說道:“我有些累了,想歇息一下,有什麼事,明兒再說好了。”
謝傳忠聽了趕緊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道:“是,姑奶奶這邊請,您的臥房早準備好了,本想等接風宴罷,俺就帶您過去,這邊,請這邊走。”
燒餅姑娘行不擺裙,如同流水一般,嫋嫋地隨着謝傳忠夫婦去了,謝家那些子女都站起來,呆頭鵝一般,也不知道該不該向他爹的這個姑奶奶行禮。
燒餅妹妹就在外邊候着呢,一見小姐出來,忙也隨行於後,外邊的雪這時已越下越大了,風反而輕柔起來,嫋嫋飄落的雪花把大地染成了一片銀白。幾個人轉廊越閣,在後花院行走了一陣兒,便進了一處極華富的房舍,內間外間,畫屏妝臺,綺羅繡帳,一應俱全。四個大火盆兒燒着獸炭,滿室異香撲鼻,溫暖如春。
謝傳忠憨笑道:“姑奶奶,這屋兒有暖牆、有地龍,姑奶奶是江南住久了的人,可能耐不得北方的天氣,傳忠還叫人點了四個火盆,您瞧着還成嗎?”
燒餅姑娘淺淺一笑道:“很好,你想得倒周到,我這就歇了,噯,一路舟車,身子好乏。”
謝傳忠趕緊道:“那傳忠就退下了,姑奶奶有什麼需要的,您儘管說,儘管說。”
兩口子點頭哈腰地退出去,房門一開,燒餅姑娘嫺雅端莊的模樣立即不見了,她一個箭步竄到燒餅妹妹面前,問道:“飛飛,有吃的嗎?”
那小丫環咕地一聲笑,從懷裡掏出個還帶着體溫的油紙包遞給她:“喏,剛纔吃飯的時候趁人不注意,我偷的肉餅,羊肉餡的喔,香着呢。怎麼樣,謝老財主沒懷疑你吧?”
“廢話,本姑娘扮龍就是龍,裝虎就是虎,他謝老財就算天生一雙慧眼,也識不破本姑娘的法身哼哼,你看着吧,我把他賣了,他還得歡歡喜喜給我數銀子”
燒餅姑娘得意洋洋地說着,迫不及待地撕開油紙包,一邊往屏風後面走,一邊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嘴裡含糊說道:“水,給我倒杯茶水。”
小丫環趴在門縫上往外瞅瞅,落了插銷,這才走到桌前,提起壺來斟茶。
謝老財雙手攏在袖中,哼哼唧唧地唱着戲詞兒,跟老婆倆晃晃悠悠地走到一座涼亭中,看着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喜洋洋地說道:“好大雪啊,這樣的大雪下上幾回,明年又是個好收成。”
“你呀,都家財萬貫,金山銀山了,還是忘不了鄉下那幾畝地。”
黃氏嗔怪地撣撣飛落在丈夫肩頭的幾片雪花,說道:“剛纔怕得俺連大氣兒都不敢喘呢,倒底是大世家裡出來的人物,別看人家敗落了,瞧瞧人家那模樣,那作派,哎喲,我是怎麼學也學不來的。可你這法兒行麼?俺瞧人家姑娘可是忒精明的一個人。”
“嘿嘿……”謝老財狡黠地一笑,看起來樸實憨厚的臉上閃過一抹精明神色:“怎麼不行?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使磨推鬼,我就不信了……”
他脹紅着伸出雙手,振聲道:“俺這輩子,前半生窮,鄉親們看不起;現在有錢了,貴人們看不起;奶奶個熊,赴個宴、吃個酒,對俺都是挾槍帶棒冷嘲熱諷的,俺哪回不是吃一肚子氣回來?可俺要是認了陳郡陽夏謝氏當祖宗,你還憑啥瞧不起俺,咱們比,俺比你有錢吧;你笑俺出身低賤?誰低賤?誰低賤俺祖宗比你能耐大了去了,嘿嘿……,嘿嘿……”
“瞧你美的,”黃氏在丈夫額頭上一點,又擔心地道:“真能瞞過去?你咋的也不該先把風聲放出去呀,現如今都盯着咱家看吶,要是人家姑娘不認咱,那可丟死人了,俺以後都沒臉上街了。”
“行了,你就放心吧,別嘮叼了,俺耳朵都起繭子了。咱去青州接她的時候,你不也看到了麼,雖說穿的住的素潔大方,終究比不得咱們家。老謝家就剩下名了,俺謝老財就只有利,認下了俺,她有名又有利,俺有利又有名,有啥不好的?”
黃氏道:“話可不是這麼講,俺聽說這些世家特別的講規矩,哪怕窮死餓死,也端着世家的架子,不肯與咱們這樣的平頭百姓來往攀親,你可別叫人家瞧出啥不妥當來。”
“唔……”謝老財想想,吩咐道:“你是女人,方便出入,回頭去陪她說說話兒,套套她的底兒,看她都想查驗些什麼東西,俺讓江師爺花重金找了不少人等着呢,不是官府裡最厲害的刀筆吏,就是北平一帶有名的大儒文生,她要看什麼,咱就給她造什麼,她就是要去看咱們家的祖墳,俺也能一夜之間給她造出一大片來,保證看不出啥子破綻”
謝老財忽想起一事,又囑咐道:“俺看她最信任那個貼身小丫頭,你多許那丫頭些好處,說不定起大作用,最起碼她能在謝小姐面前幫咱們說說好話兒。”
謝傳忠說到這兒,志得意滿地道:“通過那個叫南飛飛的小丫環給她遞個話兒,只要她讓俺認祖歸宗入了陳郡謝氏的族譜,俺就捐錢修祖祠,俺謝老財啥都缺,就是不缺錢,俺要用錢,砸出一個顯貴的祖宗,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