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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園春 146|5.城

江雲昭怎麼也沒料到,廖鴻先說的‘換個地方’,是每一次都要換一個地方。

血氣方剛的少年郎,興致上來後,又怎是一時半刻就能停歇的?

整整折騰了一個晚上,直到天微亮了,江雲昭才得以入睡。

廖鴻先常年習武,身子極好。小睡片刻,再起來,依舊神清氣爽。

給江雲昭塞好被角,吩咐所有人不許打擾江雲昭休息。這便喊來長夜,將前一晚與江雲昭商議好的事情與他說了。

……

桃姨娘回來了。

當初因了她,王妃董氏還特意在梅夫人面前提起此事,又把江雲昭和廖鴻先告到了刑部,將刑部左侍郎葛大人給請了來。

因此,若說桃姨娘在董氏心中沒有任何分量,莫說是府裡衆人了,就連外頭的人,都是不會信的。

新荷苑的一個婆子清晨出門辦事,在偏門處瞧見了一臉茫然的桃姨娘。

她初時還不敢相信,多瞧了幾眼確認之後,忙將人請了進來。叫了個未留頭的小丫頭過來伺候桃姨娘回院子,她生怕被旁人搶了先,忙不迭地小跑着去往新荷苑報信了。

到了新荷苑之後,婆子趕緊問王妃董氏的去處。得知她正在少爺屋裡,便轉去了廖澤昌的屋子外,託了廖澤昌的一個丫鬟進去通稟。

聽說此事後,董氏只隨意地點了點頭,只和廖澤昌專心地一同抽着煙,旁的一句話也無。

從丫鬟口中得知了董氏的反應後,婆子先前熱切的心一下子涼透。

她深深覺得自己受了騙。

原本以爲這個消息在王府裡應當能夠掀起小波浪,誰知竟是半點水花都激不起來。

想到桃姨娘亂糟糟的樣子和身上帶着的那股子味道,婆子懶得再和她有瓜葛,甚至都未曾再去迎她。

尋了個不會遇到桃姨娘的路線,婆子一路快走,繼續往偏門處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給桃姨娘引路的小丫鬟年歲不大。

聽桃姨娘問起府裡的近況,小丫鬟邊朝着新荷苑行去,邊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只是在路上遇到人的時候,會猛地閉住嘴巴,做出乖巧安靜的模樣。待到旁人走遠,這才繼續向桃姨娘詳說。

桃姨娘就也知道了姚希晴嫁過來的事情。更是知道了姚希晴搬出院子去住的消息。

她大爲震驚。

只是還來不及多問這個,就聽小丫鬟講起了崔少爺前來之事。

“崔少爺?哪個崔少爺?”桃姨娘急切問道。

“聽說是未來的姑爺。”小丫鬟笑嘻嘻說道:“長得好看,也很大方。上次見我,誇我機靈,還送了我一隻絹花。”

聽到是他,桃姨娘想到之前對廖鴻先招出來的那些話,頓時遍體生寒。

她剛調整好心情,作出平靜模樣,就聽不遠處有人喚她:“請問……您可是王府的桃姨娘?”

這聲音帶着幾分笑意,但桃姨娘聽聞,卻是全身一僵,呆住了。

崔少爺緩步行到桃姨娘跟前,對着她含笑問了聲好,繼而眉心微擰,說道:“許久不見,姨娘看上去倒是與以往不太一樣了。”

他微微側過身子,小丫鬟瞧不見他的表情。但桃姨娘卻是看清了他眼中的審視與猜度。

桃姨娘暗自慶幸先前小丫鬟說漏了嘴,已經提前知道了他的到來,這纔不至於在他面前太過失態。

“崔少爺還能記得奴婢,當真是奴婢的榮幸。只是奴婢前些日子惹怒了世子爺,被訓了幾天的話,還未來得及回屋梳洗。”

小丫鬟聽了她的話,疑惑地眨眨眼——桃姨娘雖是妾,但好歹也是王爺的妾侍,而且還是在王爺和王妃面前都說得上話的。在一個官員嫡子的面前,不必謙卑至此。

桃姨娘有苦說不出。

她心知崔少爺看不到她,已經打聽過她的去處。如今只盼着崔少爺信了她的話,不會疑她說過什麼多餘的。

許久後,崔少爺溫和一笑,這才收起了眼中鋒芒。

“既然如此,那晚輩就去廖少爺那邊,看看他和王妃可曾用完了‘奇藥’沒。若是用完了,便與他一同去花園中散散步。姨娘先回去歇着吧。”

聽了他的話,桃姨娘悚然一驚,知道董氏和廖澤昌已經中了他的套。又將他的話想了一遍,知道他是在說出他一會兒的去處,讓她想法子暗暗尋他。便輕輕頷首,與他道了別。

廖心芬沒想到桃姨娘會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前段時間,她是十分想念姨娘,希望她趕緊脫離困境。但是,自從她接替姨娘做這些事情開始,漸漸地就沒時間去想姨娘的境況如何了。

如今她好不容易上了手,且熟悉起來。而崔少爺也來了京……

看到他讚賞的眼神、聽着他讚賞的話語時,她的動力便尤其得足。

但是,就在這一切步入正軌,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姨娘卻回來了!

廖心芬莫名地生出一絲怨來。

她恨恨地扯着手裡的帕子,直到‘刺啦’一聲傳來,那方素帕被撕爲兩半,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對姨娘回來的怨氣居然這樣大。

大到……快成恨了。

想到這一點,她忽地反應過來,趕緊扔掉了手裡那兩截布。用擡起腳,在上面狠狠踩壓着。

梔子正巧進屋,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失聲叫道:“姑娘,你這是怎麼了?”她想當然地思量了下,輕聲問道:“難不成世子妃又給您難堪了不成?”

聽到‘世子妃’幾個字,廖心芬猛地反應過來。

“姨娘現在去了哪裡?”

“剛剛和少爺見了一面,聽說姑娘不得閒,姨娘就出了院子。聽說是去花園裡尋些花來,好曬乾了泡茶喝。”她口中的少爺,便是廖心芬一母同胞的弟弟廖澤福。嫡出的那些人不在時,她們私下裡都這樣稱呼。

廖心芬聞言,慢慢坐回了椅子上。

廖宇天出了府,董氏和廖澤昌剛抽完煙……

“那崔少爺呢?”

“崔少爺?”梔子被問得一愣,沒有答出話來。

文竹撩了簾子進屋,笑問道:“姑娘可是問崔少爺?奴婢剛纔瞧見他和二少爺一同出了院子,聽說,要去花園子裡逛一逛。”

花園!又是花園!

先前姨娘去的也是花園!

果然如此。姨娘一回來,崔少爺就將事情交還給了姨娘去做。絲毫都不將她的努力放在眼裡!

廖心芬氣憤地想着,不忍心將過錯加在那個溫和的少年身上,只能將怨氣全部撒在了桃姨娘那裡。

——姨娘如今在眼前,太礙眼了。得想法子讓她再離開纔好。哪怕只一段時間。等到廖少爺離京、將京中事務盡數交給她,那時姨娘再回來,事成定局,便沒甚麼可顧慮的了。

主意已定,廖心芬便去尋江雲昭。

在她看來,董氏和王爺都是歡迎桃姨娘回來的。唯一能達成她的願望、會將桃姨娘‘帶’離王府的,只有大房那夫妻倆。

廖心芬做足準備,想好藉口,一個丫鬟也沒帶,這就朝着晨暮苑行去。

如以往一般,她一路朝着無人的道兒走,避開衆人眼目,去到了那院子。

晨暮苑守門的人早已得了吩咐,今日二姑娘或許會來。如今見她,便直接將她放了過去,並未多攔阻。

其中一人還笑着說道:“今兒二姑娘來得真是早。”

世子妃都還沒起來呢!

但後面這句話,她們想想就也罷了,並未出口。

在二姑娘面前,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那分寸需得是李媽媽掌握的。她們分辨不出來該怎麼樣的,索性憋在心裡,不多言。

廖心芬心中有事,不欲與這些個僕婦多糾纏,連個眼神也欠奉,徑直走了進去。

待她身影漸遠,另一個婆子才與先前那人說道:“她這樣不當回事兒,是真當咱們院子好進呢,還是說,她覺得自己好歹也算個主子,咱們不會攔她?”

先前的婆子說道:“看她那模樣,要和人拼命似的。難說。”

“喲!她難不成還想對世子妃不利?”

“應當不會吧。”婆子想了想,還是說道:“我去和李媽媽說聲。你先收着點。”

廖心芬在小廳裡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到了李媽媽。忙迎了過去,笑着往李媽媽身後望了眼。

……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廖心芬的笑容就有些僵硬,問道:“世子妃呢?”

李媽媽想到先前婆子的話,不動聲色警惕打量着她,平靜地說道:“你如有事情,儘可告訴我。我等下轉告世子妃便可。”

廖心芬有些不悅,“我有事要當面與世子妃說。你幫我去說一聲。”

“世子妃還沒起身。”

李媽媽說着,想到剛纔她給江雲昭蓋被子時,不經意間看到江雲昭脖頸處露出的斑駁的可疑粉色印子,臉色有些發沉。

世子爺也是。絲毫都不顧及世子妃身子。

昨兒晚上鬧騰了整整一宿。世子妃身子嬌弱,哪能受得住那麼久?

那動靜……但凡是沒睡覺的,誰會沒聽到!

得虧了世子爺那是練過武,絲毫影響都無。不然的話,怕是晨起上衙都有些困難。

李媽媽心裡頭惦記着江雲昭她們的事情,與廖心芬說完後,就沒去繼續理會她。

可廖心芬望着她陰沉的臉色,自己心裡頭就泛起了嘀咕。

……世子妃,當真還睡着?

平素晨暮苑管得緊,有個風吹草動,都不會讓院外的人知曉了去。

廖鴻先時常將江雲昭折騰得下不了牀,江雲昭晚起,對於晨暮苑的人來說已經習以爲常。這一次不過是再晚了些罷了。

但主子間這麼私密的事情,又怎會有閒話傳到新荷苑中?

故而廖心芬想了許久,最終選擇了不相信。

她望了望高懸的太陽,暗暗嗤了聲。

明明是不想見她,故意尋了託詞來!卻還要說甚麼‘睡着’,羞人不羞人?

崔少爺有了姨娘幫忙,便用不着她了。

如今世子妃也因了姨娘的回來,而不再理會她。

是怕沒了姨娘在手中做威脅,她給的信息會有誤?亦或是……覺得往後有姨娘相幫便可以了。她廖心芬,已經成了無關緊要的棄子?

廖心芬越想就越恨。不待李媽媽反應過來,重重跺了跺腳,轉身朝外奔去。

李媽媽驟然回了神,想要叫她。喚了幾聲,她明明聽見了卻未回答。李媽媽就作罷,當她是聽懂了江雲昭還沒起來而走,未再搭理。

廖心芬繃着臉,怒氣衝衝地往外走着。

她沒想到江雲昭如此狠心、如此不留情面。先前她幫了江雲昭那麼多。如今倒好,姨娘一回來,就再也不搭理她。

還有那個丰神俊朗的少年一般……

想到崔少爺從今以後再也用不上她、再也不會正眼看她,廖心芬的心裡窩着一團火。

這火越燒越熾熱,讓她坐立不安,無法靜下心來。

思來想去,廖心芬突然想起了崔少爺說過的一句話。

“我最欣賞有能力有膽識的人。你二者兼備,令我十分驚訝。”

她腳步滯了瞬,停了下來。

若是做些讓他刮目相看的事情,會不會,就有轉機了?

只要她能證明自己比姨娘更能幹,那就行了!

廖心芬這樣想着,不多時,又憂愁起來。

崔少爺可是說了,將要離京回兩廣去。

那她……時間可還充足?

“二丫?這可是許久沒見到了。快讓姨娘看看!”

聽到不遠處驚喜的聲音,廖心芬擡起眼來,正瞧見桃姨娘眼含淚水滿臉喜色地匆匆而來。

“二丫”,是姨娘給她取得私底下的小名。說是名字輕賤好,好養活,沒病沒災。

以往聽姨娘這樣喊她,廖心芬都滿心歡喜。現在入耳,卻是怎麼聽怎麼膈應,恨不得這雙耳朵沒生在自己頭上、一個字也聽不到纔好。

桃姨娘看着廖心芬沉默而立的模樣,有些反應過來,臉上的笑意減輕,邁着的腳步也慢了下來。

廖心芬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疼得暗暗抽了口氣,卻也瞬間回神,勉強擠出個笑來,“姨娘你怎麼這就回來了?需要採的花可都採好了?”

“那是自然。”桃姨娘美滋滋說着,命丫鬟將手中的籃子捧了上來,“我摘了好幾種花回來,待到曬乾,就能給你泡水喝。須知天氣馬上就要燥了,多喝水,方纔能夠身子康健……”

她絮絮叨叨說了半晌,廖心芬不耐煩了,喝止住她,說道:“姨娘怎地這般不知輕重?你來了這許久,本該去拜見王妃。怎還在這邊消磨時間?”

桃姨娘的手停住了。

她垂眸看着籃子裡的東西,靜靜地道:“怎是我不想去見她?奈何王妃剛剛吃完煙,不愛動彈。說起來……”

她慢慢調轉視線,望向廖心芬:“這件事情,不是應該你比我還清楚嗎?怎地還要來問我!”

“女兒也是怕您遭了王妃的責罵。”

聽到廖心芬用‘女兒’這個自稱,桃姨娘到底心軟了。

她將籃子交給一旁的丫鬟,走過來給廖心芬理着衣衫,嘆息道:“你也大了。我剛纔託了崔少爺,看看他有沒有認識的合適的人家,幫忙給搭個線。”

廖心芬到底是未嫁女兒家,聽聞這句話,臉不由得紅了下。

她有心要套桃姨娘的話,便道:“崔少爺馬上就要走了,母親這邊的事情卻還沒完全接手。這可怎麼辦纔好?”

“哪有那麼快?先前的事情做得七七八八,沒有完備。如今隔了一段時間,有些耽誤了的事情也得重新撿起來。少不得要少爺多待些時候了。”

得知崔少爺改變行程計劃,準備在京城多待幾日,廖心芬的脣角露出了個滿意的弧度。

——這麼長時間,總算是聽到了件讓她高興的事情了。

只要多給她幾天時間,她就能夠幫崔少爺再挖一個坑,誘人入內。

到時候,她和桃姨娘誰更合適,崔少爺自然也就會有正確定論了。

想到方纔江雲昭對她的忽視,廖心芬暗下決心。

既然梅家的詩社不能引了這位世子妃入內,那麼,就由她來想法子搞定這個人!

若是梅家都沒能做成的事情,被她做到了,那她在崔少爺心裡的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

因着這次廖澤昌出事,新荷苑伺候的人手就有些緊張了——先前姚希晴帶來些人,卻有一部分在那件事後‘消失’了。爲了以防萬一,剩下來的國公府那幾個僕從,不能再給她使喚,已安排了別的活計。

姚希晴的身邊,只能從新荷苑撥出人來跟着伺候。

偏偏姚希晴又‘迫不得已’搬出了新荷苑,獨自佔個院子住着,那兒的各項事務又得另行安排,需求的人便又多了點。

董氏本沒把這些當回事。畢竟王府的僕從衆多,也不差這麼幾個人。

但是有位媽媽悄聲與她講,外頭有人議論,說是永樂王府裡,最厲害的是世子爺而不是王爺。因爲世子爺小小一個晨暮苑,伺候的僕從就比王府其他院子加起來都多。

董氏雖然覺得那話虛假成分太多,但是聽得多了,難免心裡頭不舒服起來。覺得少不得要再買些人來,才能讓那些人時時刻刻盯着王府不放的人統統閉了口。

這一日,她派了身邊得力的媽媽去尋牙婆。

足足過了兩個時辰,牙婆纔到了府裡。

董氏就有些不悅,沉聲問道:“怎麼去了那麼久?”

前去辦事的媽媽趕緊回道:“奴婢生怕王妃不喜,特意挑選了會兒,擇了這最爲妥當的一批人。”

董氏看了看那幾個其貌不揚的女娃,淡淡哼了聲,說道:“不過是些半大孩子罷了,哪就如此稀奇。”

“哎呀王妃這話可就說錯了。”一旁的牙婆笑眯眯地說道:“須知這一百個人就有一百個性子。這些伺候人的,最好的便是這種不愛說話又行事機靈的了。這位媽媽得了王妃的吩咐後,眼光獨到。一般差點的,都瞧不上眼。直至發現我手裡的這些丫頭脾性合適,這才動了心思,讓我帶了人來給王妃看看。”

董氏的臉色這才稍稍和緩了些。

她靜坐不動,旁邊的媽媽一一問過小丫頭們一些例行的問話,選出十個最出衆的來。又由董氏親自挑出八個出挑的,這便付了銀子給牙婆。再找了幾個大丫鬟,把小的帶了下去調.教。

姚希晴遠遠看了下那些小丫頭,瞅了半天,也沒發現有哪幾個和旁人不一樣。

她生怕自己搞錯了人,白費了江雲昭的一片苦心。就湊着沒人注意的時候,悄悄去到江雲昭那裡,細問詳情。

江雲昭正看着蔻丹和紅霜拿過來的鋪子賬本。聽聞姚希晴來了,她讓姚希晴稍微等了會兒,待到手裡正看着的這一部分瞧完了,這纔出了屋子來見。

姚希晴剛剛等得心焦。好在經過柴房那幾日後,她的定力強了許多,已經能夠耐住性子了。

等到看見江雲昭氣定神閒不緊不慢的模樣,她火急火燎的心才徹底安定下來。直截了當地問道:“世子妃幫我挑中的人可是在這一批裡面?不如將她的名字告訴我,我也好想了法子把人弄到我身邊去。”

江雲昭明白過來她說的是新進府的小丫頭,就笑了,“哪個都一樣。”

“都一樣?”姚希晴愣了愣,“什麼都一樣?”

“那十多個裡,選哪幾個入府,都一樣。進了府後,哪些個被送到你的院子,這也都一樣。”

江雲昭見姚希晴依然不解,不由笑了。

“你不用如此緊張。因爲那牙婆,連同牙婆手底下的所有人,都是我們安排好了的。全是我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