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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蔽的街巷之間,一襲黑衣無聲無息地立在牆頭上的陰影裡,即便道上偶有人往來,卻沒有絲毫感覺。
良久,道上沒有行人時,蘇伏從牆上躍下,緩緩朝蕭府走去。
這一次,他打算光明正大地見她一回,就當拜會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哪怕被拒之門外也罷。
門房看見一個黑袍男立在門外,卻並不上前敲門,雖然只是穿着布袍,但通身氣不凡,便走出來,拱手問道:“貴客是來尋我家郎君還是夫人?”
近兩年來,也有不少人是專程來拜訪冉顏,或求醫,或是因爲醫術交流會的事情。
“在下前來拜訪獻樑夫人。”蘇伏道。
門房問道:“不知貴客高姓大名?我好稟報我家夫人。”
蘇伏沉吟一下,轉身離開。他忽然想到自己現在還是被通緝的身份,這樣上門拜訪有些不妥。
門房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個小小的人兒從門縫裡擠了出來,奶聲奶氣地問道:“他也是找母親求醫的嗎?”
聽着這個聲音,蘇伏頓下腳步,回頭看過去。只見一個丁點大的小娃娃,穿着鵝黃色的襦裙,腦袋兩邊窩着丫髻,圓溜溜的眼睛,小小的鼻,像個小仙童。
晉陽公主已經是蘇伏見過最小的孩了,沒想到竟還有這麼小的小傢伙,個頭大概只到他膝蓋上方一點點吧!
“小娘,您如何又跑出來了。”門房嚇了一跳。
蘇伏看見又有兩個白白嫩嫩的男孩從門裡擠出來,面朝着門慢慢一邊挪,動作笨拙可愛,蘇伏禁不住嘴角微微上翹。
雖然是爲細微的表情,但他柔和下來的樣讓弱弱頗有些好感,邁着小步走到蘇伏面前,墊着腳想拉他的手,卻有些吃力。
蘇伏微微彎腰,將手垂了下去。
弱弱肉肉的小手只能抓住他的一根食指,“不要怕,我帶你去看病。”
說着便拉着蘇伏往家裡走。
門房滿臉詫異,小娘膽小,一般見了陌生人都會怯怯地躲在人身後,今日卻莫名其妙的如此大膽,難道小小年紀就喜歡俊美的郎君?
想着,門房一轉身又看見兩個貼牆挪動的小傢伙,連忙道:“兩位小郎君怎麼也跑出來了?”
近一個月來,個小主越發聰明,也導致他這個門房的任務越發艱鉅,個小傢伙天兩頭地換着花樣想往外跑。
蕭老二擡起小腦袋,皺起眉頭,揪着嘴道:“你沒看見,不行嗎?”
“哎呦,我的小祖宗,今兒我沒看見您,明兒您可就看不見我了。”門房一陣頭疼,要是把孩給看丟了,蕭府還能容得下他?
“小郎君,小娘。”個侍婢匆匆跑出來。
門房鬆了口氣道,也不再管兩個小傢伙,轉身連忙去將蘇伏應進門房裡坐下,上了茶後,道:“貴客請稍後,我這就讓人去稟報夫人。”
“小娘,跟奴婢回去吧。”一名侍婢哄着弱弱。
弱弱卻不理她,只歪着腦袋問蘇伏道:“你哪裡不舒服呢?”
另外兩個小傢伙見妹妹還在門房裡,立刻要求也去門房,蕭老二已經扯着嗓嚎了起來,蕭老大眼眶紅紅的,眼看山雨欲來,兩名侍婢嚇得不敢不從,連忙抱着他們進了門房。
“貴客請見諒,小郎君們許是跟您很有眼緣,非要進來尋您玩。”其中一名侍婢躬身請罪。
“無礙。”蘇伏道。
名侍婢跪坐在一邊,時不時地偷眼瞧蘇伏,除了郎君,她們當真還未曾見過如此俊美的男人。
“你會抓小青蛙嗎?”蕭老二邁着小腿兒走到蘇伏面前,在他身邊盤腿坐下,仰着腦袋問道。
蘇伏猶豫一下,點了點頭。
“那你是來尋我母親看病的麼?”蕭老二繼續問。
蘇伏不善於交流,更何況面前是幾個問題多多的小娃娃,只好應了一聲,“嗯。”
“你哪裡不舒服呢?”弱弱道,話題終於又回到原點上。
一旁一直沒說話的蕭老大,轉頭問一旁的侍婢道:“他長得好看,還是我阿耶長得好?”
當着蘇伏的面,侍婢說這樣也不是,那樣也不是,支吾了半晌,只得道:“各有各的好。”
蕭老大眉頭糾結起來,看着蘇伏,眼中水盈盈的幾欲落淚,扁了扁嘴道:“你喜歡我們嗎?”
面對個粉雕玉琢的小可愛,蘇伏能說不嗎?他只能點了點頭。
“輕鬆叔說,母親在等着一個比阿耶長得好的郎君,然後帶着我們改嫁。”蕭老大一鳴驚人,嚇得名侍婢臉色發白。
其中一名侍婢連忙上前向蘇伏解釋,“貴客見諒,童言無忌,童言無忌……”轉而又乞求蕭老大,“大郎君,咱們回去吧……”
弱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望着蘇伏道:“我不喜歡你了,嗚嗚,哥哥,我們以後再也見不到耶耶了嗎?”
蕭老二揉了揉肉肉的包臉,迷茫地問道:“什麼是改嫁?”
蘇伏十分窘迫,他以前與晉陽公主相處的時候很輕鬆,因爲當時晉陽公主的年齡比他們個現在稍微大點,而且本身是個很靜懂事的小姑娘,哪裡會有這麼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改嫁就是……以後他就是我們的阿耶了。”蕭老大自己似乎也不是特別明白改嫁的含義,以爲改嫁就是換爹。
蕭老二瞭然地點了點頭,轉向蘇伏問道:“那你喜歡母親嗎?”
“小郎君,求您跟奴婢回後院吧。”侍婢忍不住哭了。
這分分鐘就換了個爹,不知道待會還會扯出多少事情來,到時候她們的好日就到頭了,她們能不哭嗎。
看着幾個侍婢梨花帶雨地哭了半晌,蕭老大才點了點他矜貴的腦袋,爬起來拉着弱弱的小手道:“妹妹不哭,以後哥哥給你抓小青蛙。”
弱弱抽抽噎噎地跟着他往外走,嗚咽道:“可我還是想要耶耶。”
蕭老二忙忙跟上去,抓住蕭老大另外一隻手,道:“哥哥,不管我們新阿耶了?”
蘇伏面上的千年寒冰破裂,神情萬分精彩,這個……當真是孩嗎?小小年紀知道得多也就算了,可這都什麼跟什麼!
個鬧騰的孩一離開,屋裡頓時顯得異常寂靜。
蘇伏垂眸盯着面前已經漸漸不再冒熱氣的水,伸出手端了起來。他不知從多久以前,就再也不吃別人經手的東西,不喝別人遞過來的水……開始只是小心自己有一天被過河拆橋,直到現在已經變成一種無意識的習慣。
他逼着自己抿了一口。
忽然耳朵微微一動,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腳步聲,端着盞的手微微一抖,灑出了幾滴。
那個腳步,熟悉了,以前他每天靠在蕭府的牆外,聽見一遍才能安心。
腳步聲在門房前停下。
“蘇藥師。”聲音清冷,一如從前。
蘇伏忽然覺得自己心中的空缺的部分填滿了,離開這幾年,彷彿缺的,只是她輕聲喚出的這個字。
逆着光,蘇伏看見了一個成熟美麗的婦人,她比以前更加動人,面上的表情依舊不豐富,但她淺淺地笑,那樣能夠撩撥他的心絃。
“獻樑夫人。”蘇伏起身,微微拱手。
冉顏面上笑容更盛了一些,“剛剛整治了那兩個小,來遲了,到廳中說話吧?”
蘇伏點頭。
園裡的道狹窄,他與她相距不過一尺,能嗅到她身上混合着淡淡奶味的佩蘭香氣。
“聽說你那年受傷了,可嚴重?”蘇伏難得主動開口挑起話題。
冉顏道:“不是什麼大傷,而且我陰差陽錯地救了當年的九皇,如今他成了,我也頗受照拂。”
蘇伏沒有義務一定要保護她,冉顏知道如果說實情,他一定會內疚,所以便隱去了一些事情。與蕭頌在一起久了,她也漸漸會該如何處事。
兩人一無話,還是如從前一樣,安靜卻不尷尬。
在廳中坐下,冉顏問道:“聽說你與晉陽公主……”
“我今日將她送回來了,我只是見她時日不多,帶她去看看名山大川。”蘇伏打斷冉顏的話。冉顏已經爲人婦,他也不知道解釋這些有什麼用處,只是單純不想讓她誤會。
兩人的對話再次靜默下來。
從前,蘇伏很喜歡這樣安靜且安心的感覺,現在也喜歡,只是不知爲什麼,總想同她說些什麼。然而想來想去,卻只有沉默。
冉顏看了看天色,道:“快午時了,以前吃了你的烤肉,你還沒有吃過我做的飯菜吧?許多年不見,就容我招待一回。”
蘇伏見她起身,亦起身阻止道:“不用了,我有些急事。”
冉顏那一雙沉靜的眼睛彷彿頃刻便洞悉了他的謊言。
她走近蘇伏,“你似乎一直都不曾變,可我這些年卻變了很多,你還是不會撒謊,可是我會了。”
蘇伏盯着近在咫尺的臉龐,除了在蘇州影梅庵中有一次如此靠近,便再也沒有了,他覺得自己心跳聲如雷,轟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堪堪纔將自己的神思拉回,緊接着腰上便多了一雙手。他眼眶微睜,不可置信地低頭看着抱住他的冉顏,微微遲疑了一下,伸出微顫的手輕輕搭在她背上。
這是個並不曖昧的擁抱,持續的時間也不長,只輕輕的一下,那麼自然,彷彿只是許多年不見的老友,見面互相抱了一下。
“謝謝你,阿顏。”蘇伏聲音低啞動聽。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圓滿了。她還是在這裡,還是那個冉十七。他忽然也明白,自己與冉顏不僅僅氣息相似,連追尋都那樣相似。
此心安處是吾鄉。
只是蘇伏從來不懂得自己的心,而冉顏目標明確罷了。
“不管你在哪裡,我都在長安。”冉顏眼眶微酸,面上卻衝蘇伏微微一笑,這是朋友之間的承諾和約定。
蘇伏聽得懂,心中一半空,一半滿。
出了蕭府,蘇伏第一次散步一般的速緩緩向城郊走去,他又何嘗不想留下來吃冉顏親手做的一頓飯,可是他不敢,怕留戀,怕惦念。
這輕輕的一個擁抱,和那句話,是冉顏能夠給他最多的東西了。他忽然想起來時在林間聽見劉青松所吟的那詩。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
人生別離,你我啊,便如那參行與商星,一東一西,此出彼沒,不能相見。
……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今日一別,又將被山高水遠所隔,世事茫茫,未來不知能如何。
無論世事如何變化,縱使山高水遠,永不相逢,可是阿顏,有你那句話,我心安矣!
蘇伏上了馬,緩緩出城。
回望一眼長安高大的城樓,面上綻開一抹璀璨的笑容,策馬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