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鷂此遭出現,自然仍是爲了從虎視在側的天嶽山諸道人手中保護幼妹。留下秋觀雲,也是爲多一個強大的助手,集合各方之力保幼妹無虞。
對此,秋觀雲卻不以爲然。照她的思路,完全不必這番嚴防慎堵的大費周章,直接打上天嶽山,把那羣食古不化的牛鼻子老道打發乾淨豈不省事?
可是,狐王還須顧忌狐族諸生,各界平衡;城主還須遵循人間律法,人道人言。在此世界,無論是神是人,都不可隨心所欲,她心中縱百般不願,也惟有替小嫂子身上多布幾道符咒,力求防患於未然而已。
然後,她作別這對你儂你儂的新婚夫婦,離開飛狐城,繼續自己的漫遊之旅。
像這般的自由行走,三年前還只是奢望。三年前,如果不是寒月堂兄向母親力陳堵與疏之道,只怕到今日也只能扮演偷偷離家的叛逆少年。雖然,至今也沒有從母親大人嘴裡打聽出來那時爲何一直禁止自己擅離巫界,但既然大人已經恩澤廣施,她也不敢深究就是。也因此,對於秋寒月這個血緣上並非至親的堂兄,她總是比對別人來得親近,不過……倘若他能答應自己將小嫂子帶回巫界玩上幾日,應當更加得她歡心,可惜了呀。
“這位爺,您只要一壺茶啊?咱們這店裡有道‘脆皮鴨’的招牌菜,酥脆鮮嫩,一進嘴裡就像化了一般,管保您吃了還想再吃。給您來一份咋樣?”
“……”
“不然,咱們這裡還有年數最久的老花雕,伴着老醋花生、拌肚絲、白切雞這些小菜最有味最夠勁,您不嚐嚐?”
“……”
“不然,小的給您添兩碟點心如何?像千層玫瑰糕、油炸蛋黃卷,都是咱們店裡最受客官們喜愛的。”
“……”
她特地錯開飯點,挑了這家酒樓的二樓飲酒用膳討個清靜,後方那位小夥計熱情如火,可聽來聽去全是一個人的自說自話,聽得她聒噪且單調,忍不住回過頭去。而後,真個是不看則已,一看驚人。
“老狐狸?”她放下遞到脣邊的女兒紅,搖着手中摺扇,悠悠然轉到了背對自己的食客面前,“我還說哪家客官這般內斂含蓄,原來是閣下。”
看見她,百鷂亦稍稍一怔,繼而眉梢淺掀:“你跟蹤我?”
她呆了呆,嫣色的薄脣翕了翕,擠出一串字符:“ㄆㄊㄍㄔㄧㄨㄒㄎㄈ!”
後者略作思忖:“梵文?”
“梵你個狐族十八寨!”秋寒雲登時氣衝霄漢,“本大爺本想用髒話罵醒你這隻老狐狸不可救藥的自戀,卻不想爲你破壞了本美少年優雅斯文的表達!方纔那番話,本大爺不反對你自行理解成梵文中的髒話來問候你全族上下!”
一會“本大爺”,一會兒“本美少年”,還真忙呢。百鷂輕嗤:“我竟不知你的意識裡還有優雅斯文這幾個字。”
她卻丕地失笑:“你不知道有什麼稀奇?如你這種心理陰暗行爲扭曲的人,如何理解得了本大爺的陽光明媚?同樣是狹路相逢,本大爺回頭看見你這朵奇葩時,便不會自作多情地把你當成本大爺的跟蹤狂,這就是陽光美少年與扭曲怪大叔的天差地別,你說對不對,夥計?”
候在一邊的夥計等得就是見縫插針的機會,聞言精神一振,道:“這位公子,您既然和這位爺認識,就勸勸他吧。這位爺今兒個救了咱家的掌櫃,掌櫃拿金子銀子謝恩,這位爺都不要,掌櫃就囑咐咱們好酒好菜的招待,可這位爺只點一壺茶,其它只是搖頭,再這樣下去,小的要被掌櫃罵了吶。”
原來中間還有這麼一段內情?她煞是振奮:“夥計你先去把本大爺那桌上的吃食拿到這邊來,再把你們酒樓裡的好酒好菜盡給端上,本大爺和這位仁兄一起領了你們的謝禮。”
夥計大喜:“小的這就去,二位且稍等。”話罷,他招手喚來兩個同伴,三下五除二挪了酒菜,一溜煙向後廚報信。
沒多時,酒菜絡繹呈上,山珍海味,珍饈美饌,佔滿整張桌案。
秋觀雲看得心花怒放,精神抖擻地挽袖提箸,盡興大啖。
百鷂徑自攬杯呷茶,冷眼旁觀。
儘管與那張毫無表情的面孔隔桌對座,巫界第一美少年的胃口絲毫未受影響,藏在薄辱內的貝齒奮力咀嚼,不亦樂乎。
“你……”百鷂皺眉,欲言又止。
“怎樣?”她仰首一盅老花雕入腹,酒意下,雙頰欲暈,目漾秋波。
他目光下移,落在滿桌的菜餚上:“巫界的天分當真是與生俱來,不需要任何修行嗎?”
她微微沉吟,問:“你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就是你對不必飲朝露食清風修心養口卻法力無邊的本大爺羨慕嫉妒恨吧?”
“…迎…”當他沒說。
鑑於自幼受自家老爹“寢不言、食不語”的教誨薰陶,她也無意在享用美食的時候與人爭辯,只待酒足飯飽,用茶漱過口齒後,方道:“這家脆皮鴨委實好吃,小嫂子雖然是雞腿黨,一定也喜歡這個滋味,老狐狸帶一份給小嫂子吧?”
他搖首:“她不宜食過多葷食。”
她黛眉微顰:“敢情你還沒有放棄將小嫂子引回修行之路的打算?我還以爲你這只不屑與上界那些自命不凡的神仙爲伍的老狐狸有多麼超凡脫俗,到末了不還是迂腐老頭一枚?”
他淡淡乜去一眼。
“難道不是?”她理直氣壯,“小嫂子過往食風飲露清心淨體又如何?依舊被打入凡間不是?既然走一遭凡塵,這個花花世界裡的可取之處不外就是美食美人?你已經準她與美人相伴,索性準她與美食爲伍嘛。”
……美人相伴?他脣角微勾:這說得可是秋寒月那廝?
“兩位爺!”夥計興沖沖上了樓來,“咱們掌櫃腿腳還不方便,託我問兩位爺用得還好嗎?可有不入口的地方?”
秋觀雲笑顏可掬:“很好,很好,貴酒樓的廚間師傅有好手藝,貴鎮百姓有好口福呢。”
“公子過獎,公子過獎。”這位公子長得實在好看,尤其這喝過酒後,更、更是……好看吶。
百鷂提步就走。
“喂,老狐狸你去哪裡?”秋觀雲追了兩步,又駐身回頭,“夥計我問你,你家掌櫃是準備拿這一餐抵過救命之恩嗎?”
夥計緊着搖頭:“公子爺這是哪裡話?這救命之恩哪是一頓飯能謝
得了的?咱家掌櫃說了,從今兒開始,那位爺的飯咱們酒樓就包了,哈時吃啥時有。”
她眼前一亮:“你們這裡離飛狐城也不算遠吧?”
“是不遠,估摸着也就三十幾裡。公子您問這個……”作甚?娘喂,這位公子怎麼有這麼一雙眼睛?
“那你去跟你們掌櫃說,方纔那位爺最親的妹子嫁給飛狐城城主做夫人,那位夫人最愛美食,能不能請你們的大廚一個月內至少一次到秋城主的府裡爲她做一回脆皮鴨?不是白做,本公子押一錠金子放在這裡。”
……
走出這家酒樓,她左顧右盼,終歸在人羣中捕捉到了那抹白影,提足追了上去,繞其一圈,笑容可掬;“老狐狸在等本大爺呀?”
“你想太多。”後者目視前方,從容踱步,淺聲淡嗤。
“沒在等嗎?”她嘻開紅脣,“不然以你的腳力,早該走到八千里路之外……罷了,罷了,閣下就保持着山一般的驕傲活着唄,本公子厚道,不拆穿。”
其實,她想點破的不止這一樁。方纔自己自作主張同桌用膳,這位無意收受回報的狐王大人大可一走了之,她也以爲他必定如此,誰知他用一壺清茶全程陪坐,直至她盡興作罷。這麼看來,狐王大人神聖不可侵犯的面具之後,尚有一顆樂意與人爲善的柔軟心靈嘛,她領情好了。
“那家酒樓的掌櫃許諾每月會派大廚到寒月堂兄的府內爲小嫂子烹一次脆皮鴨,且堅決不收本公子的押金,我也因此瞅見了那位掌櫃的模樣……”她瞟左右無人,低壓着聲兒,“你在他身上以及這個酒樓的幾個方位皆布了符咒吧?以那掌櫃的平凡模樣,是開罪了哪家的妖魔鬼怪,以至於被吸食精髓?若不是遇上了你,他此時應該已經走在黃泉路上了。”
百鷂面色稍沉:“你既然看出他被吸食精髓,可看出了他所中何方邪術?”
“這……”她攢起眉兒詳加回想,倏爾一驚,“難道是修羅界的術法?”
百鷂頷首:“我也懷疑。”
“修羅界分兩派,所謂食肉與食草是也。食肉的喜歡吸食至陰時分出生的凡人精髓以此促進法力,可是他們也不敢明目張膽到凡界掠奪生人,許多是趁着那人陽壽將盡時做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看那掌櫃頂頭白光籠罩,應當還有一大段的壽命,這是哪一隻修羅這麼肆無忌憚?”
聽她分析得頭頭是道,卻被“食肉”與“食草”瞬間破功,他問:“不是饜修者與禪修者嗎?”
她大搖摺扇:“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身爲狐王何必計較那些個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
他脣角微抿:“我正在搜尋對方行跡。”
頓時,她右臂高舉:“算我一個。”
“你?”
她美眸眯起:“不歡迎?還是怕我搶了你除魔衛道的功勳?”
“……隨你便。”百鷂腳下提速。
“哈,老狐狸你明明很歡迎本大爺,還硬裝無謂,傲嬌也要有個度嘛,從今日開始,你我可就是並肩作戰的夥伴了呀,快樂一點不是更好?”她追在後邊,不住地跳腳歡呼。
狐王大人一徑充耳不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