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過後, 莫愁湖邊一片靜怡。
一尾漁船臨湖而靠, 船上仰臥一個漁翁,撇着兩隻毛茸茸的大腳, 頭蓋斗笠, 呼呼大睡;船邊垂杆, 隨着水波搖晃了幾下, 又歸於平靜。
遠處, 湖波粼粼, 遊船零星, 早已不復幾日前的熱鬧喧譁;岸邊, 楊柳依依,景色依舊宜人,卻再難見遊人如織的盛景。
雖然秋高氣爽, 燦陽爛漫,但整個莫愁湖卻彷如陷入詭異的寧寂之中。
“找到了,在這兒呢!”
突然,一道嗓音打破了寧靜。
一串帶着金屬音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咚一下跳上漁船,敲了敲漁翁的斗笠。
“這位大哥, 你可是叫朱大魚?”
漁翁遮在陰影下的眼皮動了一下, 擡手支起斗笠,露出古銅色的大鬍子臉龐,十分不耐:“誰啊——嘶!”
涼氣驟然倒吸,險些把漁翁噎死。
眼前是一雙灼灼發光的三白眼, 眼睛的主人是位紫衣青年,身後揹着一個包袱,雙手叉腰,滿口白牙,匪氣盎然。
而在他身後的岸上,竟然還有四個人。
一個黑衣石頭臉,一個碧衣俏書生,一個藕衫溫潤美公子,還有一個……那是天上的仙人下凡了嗎?
漁翁猝然坐直身,揉了揉眼皮。
剛剛聽到的明明只有一個人的腳步聲,爲何會冒出五個人?
莫非——這幾人就是最近南京城傳得沸沸揚揚的仙人和他的徒弟?
漁翁頓時來了精神,噌一下跳起身,朝着五人一抱拳:“小人正是朱大魚,不知幾位仙人尋俺……”說到這,朱大魚雙眼一亮,“難道是要渡俺成仙?!”
一瞬詭異沉寂。
“兄弟,你想多了……”郝瑟滿頭黑線,“我們只是來問你個事兒。”
“問事兒?”朱大魚瞪眼打量了郝瑟一圈,轉身開始收拾自己的魚線,“俺不過是個打漁的,什麼都不知道。”
“聚雲樓的秦先生你可認識?”文京墨突然出聲。
“什麼秦先生,俺不認識!”朱大魚蹲在船邊卷漁網。
“朱大哥,您再好好想想,就是那個說鬼船豔遇的秦先生。”郝瑟上前,擡手就要拍朱大魚的肩膀。
豈料就在此時,那朱大魚驟然一個團身,好似一個水汆丸子“撲通”一聲扎入湖中,沒了動靜。
岸上四人外加船上一個郝瑟不禁面面相覷。
“郝公子,你把人嚇得投湖自盡了。”流曦面無表情道。
“投湖個錘子!他是逃了!”郝瑟氣鼓鼓,“果然和那個秦先生說的一樣,這個朱大魚簡直就是條泥鰍。”
“誰會潛水,去把他抓回來。”文京墨扭頭看向身後三位武林高手。
屍天清、舒珞和流曦看了一眼初秋微寒的湖水,紛紛沉默。
“放心,老子早有準備!”郝瑟跳上岸,解下揹包,掏出一個酒罈啪一聲敲開放在地上,蹲身招手,“舒公子,來幫個忙。”
舒珞一臉苦笑蹲到郝瑟身側,玉扇轉,內力發,開始對着酒罈呼啦啦扇風。
一股撲鼻的酒香頓時涌了出來,朝着那平靜湖面漫延飄散。
“噗!”
湖裡鑽出一個腦袋,四下張望,可不正是朱大魚。
“這可是楊柳瘦湖酒樓的莫愁酒哦!”郝瑟一邊指揮舒珞狂扇風,一邊提聲大喊。
朱大魚在水裡滴溜溜打了個轉,兩眼直勾勾瞪着酒罈,卻是沒有往回遊的趨勢。
“還有下酒菜哦!”郝瑟又從包裡掏出一包烤魚放在舒珞的扇子前,繼續招呼。
烤魚沁人心扉香味順着湖風四飄散開,頓將朱大魚薰的不知身在何處。
朱大魚狂吞口水,手腳不受控制游回岸邊,半個身在泡在水裡,半個身子趴在岸上,眼珠子都黏在酒罈和烤魚乾上,嘴裡卻是毫不鬆口:“俺朱大魚什麼都不知道,俺朱大魚威武不能屈——”
“恩咳!”郝瑟掃了一眼身側的屍天清。
屍天清頓了頓,上前一步,抱拳,嘴角微微一勾:
“這位兄臺,相逢即是有緣,不若請我等去兄臺家中把酒談天如何?”
謫仙一笑,皓月嬋娟,天地皆暗色。
朱大魚只覺腦中“嗡”一聲,最後一根防備神經斷了……
*
剛剛發生了什麼?
俺何時上的岸?
俺啥時候回的家?!
這幫人怎麼會在俺家裡?!
朱大魚坐在自家小院內,看着面前圍坐一桌的五人,整個腦袋還在發矇。
“屍兄,你這個功力輸出需要控制一下啊。”郝瑟拍桌強調,“對一個毫無抵抗力的平民百姓突然放大招,這實在是太不厚道了,你看這人,已經傻了快一炷香了。”
“是,天清以後定當注意。”屍天清垂首認錯狀。
“還不是你出的餿主意?!”文京墨滿頭黑線。
“對!”流曦控訴。
“老子不是想着讓屍兄練練手嘛,畢竟像屍兄這種大殺器閒置不用實在是太浪費了……”郝瑟嘀嘀咕咕。
“天清以後定當努力。”屍天清表決心。
“微霜兄加油!”舒珞輕笑鼓勁。
文京墨扶額,流曦嘆氣。
“你、你們……這、這……”朱大魚指着五人大叫,“你們怎麼會在俺家?!”
“啊!朱大哥終於醒了!”郝瑟立時大喜,忙倒了一碗酒,塞到朱大魚手裡,“來來來,嚐嚐這酒咋樣?”
那酒香噴鼻撲香,就像長了鉤子一般,將朱大魚的三魂七魄都勾了去,待回過神來,酒已入喉入胃,滲入五臟六腑,頓將朱大魚全身上下都薰得舒舒坦坦。
“如何?”郝瑟捧着酒罈問道。
“好酒!”朱大魚滿臉放紅光。
“再來一碗?”
“滿上!”
“哈哈哈哈,朱大哥果然好酒量!”郝瑟擊掌大笑,“來來來,大家一起喝!”
屍天清等人對視一眼,不由失笑,同時端起酒杯示意,卻皆是酒未沾口。整張桌上,只有朱大魚一人喝得如癡如醉,還有一個郝瑟在旁邊煽風點火。
“朱大哥,來來來,吃點烤魚!”
“哎呦俺的娘誒,這烤魚真是好吃,小兄弟,是你烤的?”
“是我家屍兄烤的,朱大哥你若是喜歡,以後小弟常來請你吃啊!”
“別忘了帶酒!”
“放心,有魚有酒!”
“哈哈哈哈,小兄弟,你真是個爽快人!”
“小弟姓郝!”
“對對對,郝兄弟!”
酒未過三巡,這二人已經開始稱兄道弟,再喝半巡,已然已經變成生死與共的患難兄弟,眼看再喝下去,二人就要同穿一條褲子,文京墨趕忙出來踩了剎車。
“郝兄,該問正事了。”
“正事?什麼正事?!”朱大魚雙眼迷濛瞥向郝瑟。
郝瑟嘿嘿一笑:“不就是秦先生那事兒嘛。”
“對對對,俺想起來了。”朱大魚拍着郝瑟的肩膀,“郝兄弟,說實話,秦先生說的那事兒吧,俺本不該亂說的,不過郝兄弟你可不是一般人,你是俺兄弟嘛,所以,俺就破例說給你聽聽——嗝!”
“對嘛!咱們兄弟誰跟誰嘛!”郝瑟給朱大魚斟滿酒。
“朱兄,你跟秦先生說,曾在莫愁湖上見過一次鬼船?”文京墨見縫插針問道。
“不不不!”朱大魚連連搖頭,“俺見過兩次!”
“兩次?”郝瑟大奇。
衆人一聽,不禁對視一眼。
“沒錯!”朱大魚晃悠悠豎起一根指頭,“第一次,就是年三十的晚上。說起來,都怪那個楊柳瘦湖的掌櫃,每年都要在年三十訂一批魚,要求還他孃的特別多,非要日出時分打上來的第一網魚,用來做他們家那什麼……什麼來着?”
“朝魚宴。”舒珞提醒。
“對對對,就是這個什麼魚宴。據說那些達官貴人最好這一口,說什麼年初一頭一網魚,吃着吉利——”朱大魚撇嘴,“你說說,這啥時候打上來的魚不是魚啊,吃到肚子不都是屎,管他是白天還是晚上呢?”
“朱大哥所言甚是!後來呢?”郝瑟趕緊正樓。
“後來啊——”朱大魚打了一個酒嗝,“俺收了人家的銀子,年初一早上就要交貨,也不敢怠慢不是,年三十晚上,就早早駛了船,尋好了魚道,侯在岸邊,只等着時辰一到,就出湖打漁。”
說到這,朱大魚晃了晃腦袋,眼神清醒了幾分,壓低聲音:“結果,等到後半夜,就出了怪事!”
衆人神色皆是一緊。
“是何怪事?”屍天清沉聲問道。
朱大魚眼眉一豎:“那湖上,有人唱歌!”
“唱歌?什麼歌?”郝瑟雙手緊緊攥着兩根筷子,眼睛瞪得滴溜溜圓。
“飄飄忽忽的,聽不真切,不過肯定是個女的。”朱大魚搓了一把臉,“而且,隨着歌聲,還有燈光飄了過來。俺當時還以爲是哪裡的花船出來遊湖,想着去看看熱鬧,就驅船朝着燈光劃過了過去,可他孃的越劃越不對勁兒!”
“啥子情況?!”郝瑟狂吞口水。
朱大魚一頓,兩眼暴突,面色發白:“待靠的近了,我纔看到,那船身,幾乎淹沒在茫茫的白霧裡,啥都看不清,只能看到船頭掛着一盞燈,燈光鬼森森,竟然是綠色的!哎呦俺的天娘啊!當時把俺嚇得是屁滾尿流,拼命逃走,回家就發了兩天高燒,差點過去了!你說邪乎不邪乎?!”
“太邪乎了!朱大哥,你真是命大啊!”郝瑟長吁一口氣,感慨道。
“可不是嘛!”朱大魚吸了吸鼻子,又給自己斟了一碗酒:“更嚇人的是,年初二就傳出那紀家少爺就死在湖中,哎呦,俺一想,肯定和那鬼船有關係啊!”
“綠色的燈光——”文京墨沉吟片刻,看了舒珞一眼。
舒珞輕搖摺扇:“舒某倒是知道有幾種迷藥在燃燒之時會發出綠色的火焰,卻不知是哪一種……需得查一查。”
屍天清、文京墨、流曦同時頷首。
“朱大哥,後來呢?”郝瑟又追問。
“後來?”朱大魚嘆了口氣,“後來,俺在家裡養了好一陣,這錢也花完了、米也吃完了、活不下去了,只能繼續打漁,誰能料到,沒過幾日,他孃的又遇到了禍事!”
“是第二次遇到了鬼船?”屍天清問道。
“咿!說來真是人倒黴放屁都砸腳後跟!”朱大魚一臉鬱悶喝了一口酒,“俺在家躺了快兩個月,生意都讓隔壁幾個殺千刀的給搶光了,沒法子,就只能起早貪黑多打兩網魚,想着買便宜些,再把客戶招攬回來幾個,打了十來天夜魚都沒啥事兒,結果,偏偏就在那天,出事兒了!”
“哪天?”郝瑟瞪着一雙三白眼。
“三月十五!”朱大魚道,“我記得太清楚了!那天,天上老大一個月亮,又圓又亮,照的整個湖面都亮堂堂的。我剛下了一把夜網,準備收網的時候,就聽到湖面上傳來了歌聲!哎呦俺的娘額,又是個女人唱的歌,這次的歌比上次還難聽,聽起來就像是一邊哭一邊唱!當時把俺嚇的呦,那比屁滾尿流還屁滾尿流啊!抓着網就回收,可也不知道網住了啥,死沉!俺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才把網裡的東西拉了上來,結果,他孃的、居然是個死人!”
說到這,朱大魚不禁狠狠一拍大腿。
“莫不是……你拉上的就是那勾迢大夫的屍體?”舒珞問道。
“可不就是他!”朱大魚連連拍腿,“當時我嚇得褲子都尿了!”
“然後呢?!”郝瑟忙給朱大魚倒滿酒。
“然後?!”朱大魚把酒一灌,“俺就覺得背後陰風陣陣,直吹後脖根子,擡頭一看,哎呦俺的媽誒!就是那艘鬼船,點着綠色的燈籠,就從眼前嗖一下就過去了!跟飛似的!那船上還有個女的,就坐在船頭,彈着琴、唱着歌,眼珠子還冒着綠光,嚇死個活人啊!
“朱大哥,你可看清了臉?!”郝瑟忙問道,“長得美不美?!”
“看清個屁!”朱大魚抖着嗓門道,“俺當時嚇都嚇死了,哪裡還顧得上細看!”
衆人頓時有些無奈。
“基本還是沒啥線索啊!”郝瑟長嘆一口氣。
“朱兄,你之後可再見過那鬼船?”舒珞又問。
“當然沒有!這兩次把俺嚇得魂都飛了,俺哪裡還敢半夜去下夜網!”朱大魚一臉心有餘悸道。
“此事你除了告訴過秦先生,可還跟別人說過?”文京墨問道。
“說過啊!”朱大魚面色一變,有些憤憤道,“撈起死人第二天大清早,俺就報了官,是知府江大人帶着吳捕頭一起來收的屍,當時俺就把這鬼船之事一五一十跟江大人都講了啊!”
此言一出,衆人不禁面色一變,齊齊對視一眼。
誒?這個江大人不厚道啊!這麼重要的線索居然一絲風都沒透漏給我們!
郝瑟有點不爽。
可是朱大魚比郝瑟更不爽:“結果,那個江大人,卻罵俺是什麼妖言惑衆,還威脅俺說,如果俺把這事兒外傳,就要把俺送去充軍,你說說,俺這是不是平白無故遭禍嘛!”
“這江大人還真是明察秋毫啊!”郝瑟咬牙。
“江大人恐怕是這鬧鬼的消息傳出,影響了他的官聲吧。”文京墨眯眼道。
屍天清皺眉、舒珞搖頭,流曦冷臉。
“唉,俺一個平頭老百姓,哪裡敢跟官府鬥,自然就只能閉嘴了。”朱大魚放下酒碗:“若不是那日多喝了幾杯,俺定不會將這鬼船的事兒告訴那個姓秦的,誰知道那個姓秦的居然還編成了評書段子四處宣揚,嚇得俺日日提心吊膽,生怕那江大回來抓俺去充軍——”
“難怪剛剛朱大哥你一聽我們要問秦先生的事兒就跳了湖,原來你以爲我們是來抓你的啊。”郝瑟恍然。
“哎!當時也是俺眼拙,郝兄弟你們這幾個一表人才,又怎會是那個糊里糊塗的江大人的手下呢?”朱大魚笑道。
此言一出,衆人不禁有些尷尬。
“咳,那個……”郝瑟抓了抓頭髮,“朱大哥,你再想想,那鬼船和那個彈琴的女子,可還有什麼特徵?”
“或是有何怪異之處?”文京墨也追問。
“這……”朱大魚又喝了兩口酒,撓了撓下巴,“若說奇怪的地方……那隻琴,挺奇怪的——”
“如何怪法?!”屍天清忙問。
“——船頭的燈是綠的,那女人也是坐在綠光下,可是那個琴的琴絃,卻是紅色的!對,琴絃發出的是紅色的光,就跟——就跟火燒一樣!”朱大魚瞪眼道。
“哈?”郝瑟眨眼,“難道那琴還自帶夜燈功能?”
“琴絃——紅光……”舒珞皺眉。
“滿月……”文京墨沉吟。
突然,二人同時對視一眼,異口同聲:“九羽琴!”
“啥玩意兒?!”郝瑟大奇。
“九羽琴,又名鬼車琴,桐爲身,有九弦,音曠飄渺,泛音天籟,奏之,可使聆樂之人入‘化相’之境,達‘極樂’之巔,入‘無我’之虛。 ”舒珞蹙眉道。
“相傳此琴的琴絃,乃是以九頭鳥九尾羽毛織就而成,臨風可唱、滴血可哭,浸水可笑,照月可燃。”文京墨補充。
“照月可燃?”屍天清皺眉,“何解?”
舒珞看了屍天清一眼:“傳說九羽琴絃一遇月光,便會發出如同火燒般的紅光,彈奏之時,紅光隨着琴絃震動散波空中,猶如火羽沖霄,十分神奇。”
“也就是說——”郝瑟搓了搓下巴,“這個琴很貴很稀有?”
舒珞朗顏一笑:“世間只此一把。”
“哦~”郝瑟一挑眉,“那現在這把琴的主人是誰?”
舒珞啪一聲展開摺扇:“望舒閣,宛連心。”
作者有話要說: 大姨媽到了
爬走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