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才買的新衣裳啊……”
泰初鎮城內小河岸邊, 郝瑟蹲坐,映着河水倒影檢查脫線的衣服領子, 欲哭無淚。
旁側, 屍天清抱劍佯裝看風景,舒珞滿面尷尬。
“抱歉小瑟,一時不小心。”
“舒公子, 你要負責!”郝瑟噌一下跳起身。
“負、負責?”舒珞一怔。
“賠我衣服!”郝瑟扯開領子,剛好露出半截鎖骨。
“咳咳咳!”屍天清劇咳。
舒珞慌亂扭頭,面頰發燒:“好!”
“甚好, 現在就出發!”
舒珞和屍天清還未回過神來,就被郝瑟一邊一個左手拽住直奔鎮中市集。
此時,正是開市之時,市集之上,行人熙攘, 摩肩擦踵, 兩旁店鋪林立,旗幡飄揚,路邊小攤小販延綿成串,一眼望不到頭, 買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 攤面上,時新蔬果,禽類肉蛋,熱氣騰騰的點心, 胭脂玉器,雜貨擺件,各色物品應有盡有,琳琅滿目。
郝瑟一馬當先,屍天清和舒珞緊隨其後,人羣密集,二人擠在其中,絕頂輕功也是如同虛設,擠得是滿頭大汗,反倒是郝瑟左鑽右竄,如魚得水,見縫插針。
“這面具造型很新穎啊,來三個!”
“臥槽,這泥塑妥妥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啊!來一打!”
“這個團扇有氣質,來五個送給蓮心!”
“哦哦哦,這小魚乾簡直可以和屍兄的手藝媲美,來五斤!”
“文書生的糖水蜜餞吃完了,來十斤!”
“糖水糕,來兩包,給流曦!”
“啊,剛剛那家的帽子也不錯,我再去看看!”
一路行來,郝瑟開啓“買買買”狂暴模式,每店必入,每入必買,每買必然舒珞掏錢。
屍天清胳膊上掛着七八個包袱,雙手抱着三尺高的禮盒,幾乎將整張臉都遮住;舒珞頭頂斜戴猴子面具,脖子上挎着兩張豬面具,左手提着一串糕點,右手託着一個大包袱 ,步履維艱。
郝瑟行在最前,雄赳赳氣昂昂,指點江山豪爽狂買,卻是兩手空無一物,甚是愜意,還時不時和認出自己的小攤販閒聊兩句,一派黑道大哥出巡的架勢。
三人就這般在市集足足轉悠了整整四個時辰,從街頭市頭買到街尾,又從市尾逛到市頭,從清晨買到了中午,又從中午逛到了傍晚,除了午時買幾個糕點打牙祭之外,竟是滴水未進,一整天下來,郝瑟居然還是精神奕奕,反觀屍天清和舒珞這二位高手,卻是累得快丟了半條命。
眼看就快過申時,郝瑟還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架勢,二人終是忍不住,開口求饒:“阿瑟/小瑟,咱們歇一歇吧。”
“切,你們兩個大男人真是不濟!”郝瑟表示鄙夷。
二人乾笑。
“我知道那邊有個超級吃的餛飩攤。”郝瑟四下一打量,大搖大擺走了過去,“老闆,來三碗餛飩,多放香菜。”
“好嘞!”年過五旬的老闆應下,回頭一看坐在郝瑟旁邊二人的頹廢造型,不禁扭頭悶笑。
餛飩攤上的其餘衆人也早已認出這三人身份,紛紛抱拳施禮,然後,捂嘴憋笑。
此時的屍天清和舒珞早已身心俱疲,唯有乾笑化解尷尬。
“三碗餛飩好啦!”老闆端着托盤送到桌上。
“謝了,多少錢?”舒珞掏錢袋。
“不用了,少樓主,算老漢請你的。”老闆爽朗一笑。
“可是——”
“那就多謝啦!”郝瑟樂道,“待會兒讓郝大俠送你一張親筆簽名,包老闆你以後日進斗金!”
“行!”老闆樂呵呵退下。
屍天清和舒珞無奈搖頭。
“開吃!”郝瑟歡呼,悶頭投入吃餛飩大業。
屍天清坐得筆直,一勺一勺吃得甚是優美,舒珞舀起餛飩送入口中,香味合着熱湯滑入咽喉,滾入肺腑,暖意填滿多日冰冷空洞胸口,頓時胃口大開,不知不覺一碗餛飩就見了底,甚至連湯都喝乾了。
待吃完,一擡頭,竟發現屍天清和郝瑟早已吃完,正四目灼灼望着自己。
舒珞有些發窘。
“舒公子好吃嗎?”郝瑟雙眼彎彎,捧着腮幫子問道。
“嗯。”舒珞放下勺子,輕輕呼出一口氣。
“今天,玩得開心嗎?”郝瑟又問。
舒珞一怔,屍天清擡眼。
郝瑟慢慢坐直身體,神色漸凝:“天下還有更好吃的東西、更好玩的地方,有名山大川、有山河湖泊、有名勝古蹟,還有各種各樣有趣的人——舒公子,你一定要記得!”
屍天清神色微動,轉目看向舒珞。
舒珞目光移向郝瑟的腰袋,袋口亂糟糟塞着一團線,線頭一邊露出,上面掛着精巧的木質喇叭,正是郝瑟的“順風竊耳”。
小瑟……原來……
舒珞眼眶微熱,忙仰首看向天空。
夕陽落下,最後一抹霞光沒入雲邊,一彎新月冉冉升起,銀輝灑落,將整街市集映得熠熠生輝。
“天黑了……”郝瑟眼中水光流轉,轉目看向四周,輕輕一笑,“燈亮了。”
屍天清和舒珞順着郝瑟目光望去,街道之上,攤販們紛紛點起燈籠,橙色、藍色、紅色、綠色的光暈隨風輕搖,沿着街道延綿遠去,猶如一條絢彩星河,與皎潔月光遙相呼應,如夢似幻。
“萬家燈火,很漂亮啊……”郝瑟神色恍惚,喃喃自語。
屍天清眸光顫動,輕輕頷首。
舒珞將目光滿街燈火中抽離,定在了郝瑟身上。
月華流銀,燈淡朦朧,郝瑟頭頂翹起的髮絲如同被鍍上燦星之色,炫目得令人心悸。
舒珞露出了笑意,仿若黑暗中綻放的純潔梨花,溫柔而堅定。
數月之前,莫愁湖畔,某人無意間的一句話,此時就如紮了根一般在耳邊迴盪:
【正因爲身處黑暗,心才更向往光明……】
“舒某……絕不會忘……”
*
“樓主,您真的決定了?!”
風長老鍾颯的書房前,斂風樓七位長老望着眼前霽月清風的少樓主,滿面憂色。
舒珞頷首:“暗樓本就是斂風樓樓主的責任,舒珞義不容辭。”
“可、可是……”
六位長老幾乎要哭出來。
鍾颯萬年沒啥表情的臉上也滿是憂色:“樓主,此事我們還是從長計議吧!”
舒珞溫和一笑:“七位叔伯且放心,舒珞斷不會步前人後塵!”
晨風徐動,蔚空流雲飛渡,舒珞藕白衣袂飄起一角,無暇耀目。
七長老神色一震,對視一眼,頓了頓,同時躬身抱拳:“是,樓主!”
鍾颯吸了一口氣,按下門口石獅機關。
房門開啓,內壁發出悶響緩緩內嵌,顯出幽深入口。
舒珞向七人微一頷首,邁步行入,藕色衣袂沒入一片黑暗,再也無法看清。
暗道顫響,再次關閉。
七位長老閉眼,長長嘆了一口氣。
*
暗道曲折縱深,幽藍燈閃爍不定,猶如鬼火。
舒珞輕搖玉扇,一路暢通,閒庭信步走了半個時辰,前方牆面之上出現了巨大的乾坤盤。
停步合扇,雙手利落轉動□□,向聚靈石灌入內力,乾坤盤咔咔作響,緩緩開啓。
藍玉蒼穹、白璧圍牆、輝光萬丈的地宮一點點展現在舒珞眼前,地宮中央,百名影殺衛呈環狀跪地一圈,頭顱低垂,萬分恭敬。在他們中央,置有一方高座,通體玉雕,潔白無瑕,映着地宮幽幽燈光,忽明忽暗。
“暗樓一百零八影殺衛,見過樓主!”
百人齊聲,震得整座地宮嗡嗡作響。
舒珞表情凝下,邁步穿過人羣,藕白衣袂飄飄蕩起,在黑暗中劃過一抹蒼涼。
地宮內,浮起了一層如雪寒意。
影殺衛跪地叩首,聽着腳步聲行至地宮中央,站定,落座。
“暗樓影殺衛聽令,自今日起,斂風樓樓主舒珞重掌暗樓,至此以後廢除暗樓首領一職,所有影殺衛只聽命於樓主一人!”
郎朗嗓音不帶任何情緒,貫穿整座地宮。
“心有異心者,違令不遵者——必受天罰之刑!”
“謹遵樓主之命!”
影殺衛叩首高呼。
“將暗樓事務盡數報來!”
“是!”
一百零八影殺衛齊刷刷退至白玉牆邊,啓動機關。
機關開啓之音此起彼伏響起,白璧牆面裂出千萬條細線,橫豎交織,將四座牆面分割成密密麻麻的方格,每一格中,都碼放着數卷黑色血紋的玉竹。
最前排十名影殺衛從最低一層格擋中取出十根黑竹,恭敬送到了舒珞面前。
“樓主,這是這近一年來暗樓所行絕密之事,請樓主過目。”
舒珞取過一根卷軸定眼細觀,雙眼豁然繃圓。
卷軸上的蠅頭小篆所記所敘之事,仿若滔滔血海席捲而來,幾乎將自己淹沒。
溫玉容顏漸漸變得蒼白,舒珞全身抑制不住開始發抖,捏着卷軸的手指咔咔作響。
百名影殺衛慌然跪地,死寂一片。
良久,舒珞慢慢收起卷軸,斂目沉音道:“將所有血雲信都送過來。”
衆影殺衛豁然大驚。
“樓主,萬萬不可!”
“暗樓規定,新任首領一月只可觀十隻血雲信,否則,定會心智受損,後果不堪設想!”
舒珞冷冷擡眼,漆黑瞳子深處,火光炙跳,幾乎灼傷所有影殺衛的雙目。
影殺衛皆是一抖,不敢再說半個不字,同時飛身上牆,將所有血雲信按年份順序排列好,依次堆在了舒珞面前。
舒珞定定看着眼前小山般的血紋黑竹,指尖微顫,擡眼望了一眼那湛藍的穹頂。
夜明珠璀璨閃爍,就如那一夜的萬家燈火。
舒珞蒼凝容色漸漸緩下,拿起黑竹的修長手指,堅定、再無半絲猶豫。
*
日落月升,寒風凌冽。
七位長老端端守在鍾颯書房之外,面色青白,憂心忡忡。
“樓主爲何還未回來?”
“已經整整四個時辰了!”
“樓主從小就心地善良,如今、如今、會不是受不住,和前幾任樓主一般,失了心智——”
“不、不行,我要進去看一看!”
“莫急,莫急,咱們再等等,再等等……”
“可是……”
“鍾長老,您趕緊拿個主意啊!”
六名長老紅眼望向鍾颯。
鍾颯神色沉重,眺望天際,良久,突然道:“鍾某出去走走。”
說着,竟是揹着手離開了庭院。
“鍾長老!”六人幾乎吐血。
鍾颯出了院門,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前行。
夜已深,街道之上,空無一人,唯有夜風吹動着屋檐,沙沙作響。
突然,街道盡頭的古榕樹樹影之下,隱隱飄來了人聲,還有橙色的火光。
“屍兄,好了沒有啊?老子餓死了!”
“阿瑟稍等,就好了。”
“熾陌,把你的爪子拿開!別搶老子的魚!”
“小子,這是天清美人給我烤的魚!”
“這是公子和郝公子的魚!”
“熾公子,天已經晚了,要不你還是先去睡吧。”
“滾,我要吃完魚才能睡!”
“都給小生閉嘴,吵死了!”
鍾颯站在路口,愣愣看着河邊那一衆聚衆燒火烤魚的傢伙,恍然有種誤入夢境的錯覺。
“呦,鍾長老,來來來,一起吃!”郝瑟遠遠招手。
火光之中,郝瑟的笑臉誠意拳拳,沒有半分隔閡之色。
鍾颯怔了怔,竟如同被蠱惑了一般,走上前坐在了郝瑟身邊。
“鍾長老,來嚐嚐屍兄的手藝——臥槽,熾陌,你吃得太多了吧!”郝瑟氣勢洶洶從熾陌手裡搶過半條魚尾巴,遞給了鍾颯。
鍾颯接過,見那魚肉金黃,還散發着引人垂涎的香味,不禁咬了一口,頓時脣齒溢香,回味無窮。
“如何?”郝瑟問道。
鍾颯半是驚異,半是稱讚:“屍大俠好手藝!”
“那是自然,屍兄是廚藝第一、劍術第一、美貌第一、哦哈哈哈哈——”郝瑟得意大笑。
衆人瞥了一眼郝瑟,紛紛埋頭苦吃,沒空搭理,只有屍天清還時不時爲郝瑟送上新鮮烤魚。
“這個時辰,幾位爲何會在這裡?”鍾颯問道。
文京墨:“被人拉出來的。”
熾陌:“吃烤魚。”
宛蓮心:“小郝說有好吃的。”
流曦:“陪公子吃魚。”
鍾颯:“……”
屍天清看了鍾颯一眼:“我們是擔心琭言……”
“你們如何知道是今日……”
“舒公子說,今天是他接管暗樓的黃道吉日。”郝瑟拔出嘴裡一根魚刺。
鍾颯聞言愣了愣,嘆了口氣:“郝公子,之前我將血雲信送去,其實是想讓你們勸勸樓主……”
“啥子?”
“如今再說這些也是無用……”鍾颯長搖頭,“鍾某隻是有一事不解,前日,郝公子您到底跟樓主說了什麼,爲何樓主回來後就判若兩人?”
“我就是帶舒公子逛街吃東西啊。”郝瑟道。
“逛街?吃東西?!”鍾颯驚詫,“僅是如此?”
“唔——還看了看星星和燈。”
“星星?燈?”鍾颯更驚,不禁看了屍天清一眼。
屍天清斂目輕笑。
“吃飽了、眼開了、心就定了。”郝瑟舉着烤魚,朝着鍾颯微微一笑。
火光橙暖,烤魚飄香,將郝瑟的笑容籠在其中,竟是給這張雌雄莫辯面容染上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豔色。
鍾颯雙眼漸漸繃圓,仿若兩顆巨大的葡萄:“郝少俠,難道你……其實——”
“啥子?”郝瑟挑眉,那一咪咪的豔色瞬時消失不見。
鍾颯長老揉了揉眼睛,吸氣呼氣良久,才定下心神,朝着郝瑟鄭重一抱拳:“郝少俠果然大智慧。”
“那可不,我可是顏冠九州帥裂蒼穹的郝瑟大俠,哈哈哈哈!”郝瑟叉腰大笑。
屍天清無奈搖頭,流曦翻白眼,熾陌嗤笑,宛蓮心雙眼冒星,文京墨壓住頭頂青筋。
“鍾長老?”突然,路口傳來一聲朗潤嗓音。
衆人擡頭一看,只見舒珞藕衣翩翩,踏月而來。
“樓主!”鍾颯一個閃身衝上前,拉住舒珞的手臂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衆人也同時站起身,定定看着舒珞。
只見舒珞雖然面色略顯蒼白,卻是精神奕奕,尤其是一雙眼睛,黑邃難測,瞳孔深處卻又灼灼發亮,明明還是那個霽月清俊的溫潤公子,但比起平日,卻又好似多了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切,看起來啥事兒都沒有嘛,散了散了!”熾陌嗤了一聲,提着魚乾一臉不爽走了。
文京墨拍了拍衣襟,抱拳:“時辰不早了,小生先行告退。”
宛蓮心福身施禮,流曦緊隨二人離開。
屍天清和郝瑟卻是未動,直勾勾盯着舒珞。
“微霜,小瑟,回去早些歇息吧。” 舒珞露出笑意。
屍天清眉目緩下:“好。”
“諾,夜宵。”郝瑟樂呵呵遞給舒珞最後一根烤魚,一拍舒珞肩膀,轉身離開。
舒珞握着烤魚,定定望着二人背影,眸光溫柔如水。
鍾長老一雙眼珠子定在舒珞身上,慢慢張大嘴巴。
“鍾長老?”舒珞疑惑。
“額,那、那個,樓主,請早些歇息——”鍾颯抱拳。
“鍾長老也早些歇息。”舒珞施禮,離開。
“好、好。”
鍾颯渾渾噩噩與舒珞告別,又獨自一人沿着街道走了許久,突然,猛一拍腦門,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我可真是老眼昏花,眼前就是現成的,還辦什麼重華會啊,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話要說: 大姨媽即將結束
墨兔嘰繼續困困困
不想碼字怎麼破,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