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慼慼然, 風聲粼粼墜。
待郝瑟等人匆匆趕初華正殿, 金櫻子和五個弟子早已恭候, 連商計和丹霄道長也已到場,大殿中央,平放兩具擔架,上蒙黑布, 看佈下造型顯然是兩個人。
“金掌門,深夜喚我等前來, 不知有何要事?”連商計打着哈欠問道。
“連老爺, 諸位少俠——”金櫻子抱拳, “今夜, 雲隱門弟子在搜山之時于山坳中發現了兩具屍體,特請諸位來認人。”
“屍、屍體?!”連商計大驚。
郝瑟等人面色一沉,丹霄道長吞了吞口水,兩步噌到了連商計的身後。
白蘇示意雲隱門弟子上前掀起半副黑布, 露出了屍身的頭顱, 正是連商計隨行侍從。
連商計面色一白,一把扶住了身後的丹霄。
“他們可是連老爺的下人?”白蘇問道。
連商計雙眼通紅,哆裡哆嗦點了點頭。
“他們是怎麼死的?”文京墨提聲問道。
白蘇看了金櫻子一眼, 金櫻子點頭, 白蘇這才示意弟子將整扇黑布掀了開。
屋內頓時響起一片倒吸涼氣之聲。
但見這二人,衣衫凌亂,佈滿灰塵,胸口處衣衫骨肉甚至連胸腔內的心臟都消失, 只剩下一個黑黝黝的肉/洞。
“啊!”連商計慘叫一聲,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丹霄道長扶着連商計,面色慘白,兩股劇顫:“貧、貧道先送、送送連老爺回房……”
說着,就拖着連商計飛速退了出去,留下一串溼乎乎的詭異腳印。
可此時,並無人關心這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兩具屍身之上。
文京墨上前細細查看,蹙眉:“這傷口……”
“是遷神鉢……”金櫻子重重坐在椅子上,神色疲憊,好像一下子就老了十幾歲,“二十五年了,他還是回來了,帶着這魔鬼的器具,回來了——”
“金掌門口中的他是誰?!”郝瑟問道。
金櫻子露出苦笑,看了五位弟子一眼。
白蘇沉色,連翹咬牙,決明冷目,千金正憤然。
南燭小臉冰寒,慢慢張口:“雲隱門最聰明的天才,吳茱萸!”
此名一出,郝瑟等人的面色立時變了。
“吳茱萸——”郝瑟眯眼,“你是說,這些都是吳茱萸做的?!”
“除了他,還有誰會以人心爲引煉藥,還有誰能做出這喪盡天良的遷神鉢?” 南燭冷聲道。
“二十五年了,我們雲隱門尋他尋了二十五年,想不到他今天竟然回來了,還帶來這麼大一份見面禮——”金櫻子長長嘆息。
“他回來了正好!”連翹向金櫻子抱拳,“師父,我這就領一隊弟子將這雲隱山徹底搜一遍,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將這個敗類給挖出來!”
“好了!”金櫻子低喝一聲,“你添什麼亂,那吳茱萸在雲隱門叱吒一方的時候,你還在穿開襠褲呢,你能抓住他?!不被他殺了就不錯了!”
“師父!”
“退下!”
連翹撅嘴退到了一旁。
白蘇、決明等人對視一眼,沉默,一時間,屋內氣氛十分凝重。
良久,金櫻子長長嘆了口氣:“白蘇,你且帶人將思甜樓封了。”
“封住思甜樓,爲何?”白蘇問道。
“吳茱萸時隔二十多年再回雲隱門,恐怕就是爲了思甜樓中的華陰鼎。”
“華陰鼎?”郝瑟疑惑。
“此鼎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煉丹寶鼎,能凝萬物天下精氣,煉日月精華,凡是從鼎中出爐的丹藥,無一不是名震天下的名丹。” 金櫻子道,“除了此鼎,金某還真想不出,雲隱門還有什麼東西值得吳茱萸再回來。”
“金掌門的意思是,吳茱萸是想用這華陰鼎煉丹?”舒珞沉聲問道。
“不然呢,爲何要秘密運送人心登雲隱山,又爲何在人心有損後,立即再採人心補充?定是因爲要急需煉丹。”
“他當我雲隱門是什麼地方?!”千金正拍桌。
“師父,若他真是爲了華陰鼎,那我們豈不是可以守株待兔,一舉將其拿下?”決明眸光一閃。
“當初折損了百名雲隱門弟子都困不住他……”金櫻子搖頭,“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他的毒術恐怕更勝一籌,我們如何能有勝算?”
“可是我們現在有小師弟在!您不是說過,小師弟的醫術毒術和當年的吳茱萸不相上下嗎?”連翹道。
南燭神色沉凜,上前一步,挺直小腰桿:“師父,徒兒願勉力一試!”
“乖徒兒……”金櫻子頓時熱淚盈眶,一個熊抱環住南燭,開始噌臉。
一屋子凝重頓被砸了個七零八落。
“金掌門,若是有用得着舒某的地方,儘管開口。”舒珞抱拳道。
“沒錯,金掌門,這吳茱萸和我們也是一回生兩回熟,老子倒還真是挺想看看他到底長什麼樣子呢!”郝瑟冷笑一聲。
屍天清、文京墨、熾陌、流曦,宛蓮心頷首。
“多謝諸位少俠!” 金櫻子大喜過望,忙起身抱拳致謝,“那就請幾位在雲隱門多住幾日,好好商量商量如何對付這個吳茱萸。”
“甚好。”衆人紛紛點頭。
*
一炷香後,郝瑟等人踏着月色回到濟世廬,又馬不停蹄在郝瑟房內集合,進行第二輪密談。
“郝兄、熾兄,”文京墨道,“你們之前說的怪事是怎麼回事?”
郝瑟和熾陌對視一眼。
“我們看到一隊神神秘秘的黑衣人擡着擔架上了山。”郝瑟道。
“是適才初華殿中看到的屍體?”舒珞問道。
“蒙屍的黑布和擔架的確一模一樣,不過——” 熾陌挑眉,“不是兩具,而是二十三具屍身。”
衆人一驚。
“我們一路跟到落雲湖後一處叫‘無有之地’的密林,可那林中有劇毒,無法靠近,只能回來了。”郝瑟道。
“結果,剛回來金掌門就通知我們去認屍,你說這是不是太巧了?”熾陌冷笑。
屋內陷入沉默。
“真的是吳茱萸回來了嗎?” 郝瑟突然冒出一句。
“郝兄此言何意?”文京墨問。
“你們覺不覺得,現在的情形有些似曾相識?”郝瑟眯眼。
“阿瑟是說——奉澤莊?”屍天清道。
“對對對,就是奉澤莊!”郝瑟一拍大腿,“當時,也是這般撲朔迷離,莊主信誓旦旦說是什麼鬼怪挖心,結果查來查去,卻是……”
說到這,郝瑟不禁一頓,看了一眼舒珞。
“結果是什麼?”熾陌問道。
郝瑟蹙眉,擺了擺手。
舒珞神情沉凝,文京墨慢慢敲打算珠,天清蹙眉,流曦沉默。
熾陌掃了四人表情一眼,起身伸了個懶腰:“行了,你們幾個繼續在這疑神疑鬼吧,我可要去睡了,這一晚上累死了……”
說着,就晃晃悠悠走了出去。
衆人對視一眼,也紛紛起身告辭。
郝瑟長長嘆了口氣,脫靴上牀,平躺蓋被,一雙三白眼直直瞪着屋頂,卻是毫無睡意。
“這種不詳的預感——實在是太鬧心了……”
*
翌日清早,衆人剛坐到桌旁準備用早膳,院內就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屍大俠,郝少俠、舒公子,文公子,流曦少俠,宛姑娘,早啊——”連商計面色慘白,眼圈青黑,病病殃殃坐在了桌邊,有氣無力向衆人打招呼。
“連老爺這是?”舒珞問道。
“傷心過度……”旁邊的宋頌頂着同一色系的黑眼圈答道。
“是被嚇得吧……”宛蓮心嘀咕。
“連老爺這麼早過來所爲何事?”文京墨問道。
連商計忙振奮精神,鄭重抱拳:
“連某是來請諸位保護連某去憶苦樓取仙丹的。”
“保護?”郝瑟一怔,“憶苦樓就在雲隱門之中,不必了吧。”
“郝少俠此言差矣!”連商計騰一下站起身,“如今連某的兩侍衛死於非命,顯然是有人早早盯上了連某的,如今連某處境可謂是命懸一線啊!“”
“連老爺所言甚是。”宋頌點頭如啄米。
衆人對視一眼。
“既然金主都發話了,那我們就陪您走一趟。” 郝瑟看了舒珞一眼,“也見識見識傳說中的仙丹到底是圓是邊扁。”
於是,衆人連早飯都未顧得上吃,就陪着連商計出發,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第四重山門,穿過落雲湖畔竹林,一路向北,到了一所塔樓之前。
樓高十丈,八角密檐,碧瓦瑩瑩,樓門高掛牌匾,上書兩個金色大字:“憶苦”。
門前,南燭捧着書卷,坐在小木椅上,看到衆人前來,不由一蹙眉:“這麼多人?”
“連某這也是迫不得已,爲了安全起見。”連商計連連作揖。
南燭搖了搖頭,取出鑰匙,打開樓門請衆人入內。
一入樓門,便有暗香撲面而來,馥郁四溢,直衝鼻腔。
衆人擡眼望去,頓時驚了。
但見這丹樓八面牆壁之上,皆砌有暗格,密密麻麻直通樓頂,八道螺旋木梯,沿牆盤旋而上,恰好能將所有暗格囊括其中,猛一看去,就如同一個巨大無比的圖書館。
“這些暗格裡——難道都是仙丹?”郝瑟的嗓音有點變調。
“從仙丹一號到仙丹一千五百七十八號,”南燭道看向連商計,“不知連老爺想要哪一味仙丹?”
“額……就是那個……只要泡泡澡就能治病的那種……”連商計愣愣道。
南燭神色微沉,足尖一點,身形拔地而起,沿着螺旋階梯一路扶搖而上至最頂層,從一處暗格裡取出一個檀木匣,旋身落下。
“一千五百七十八號仙丹。”
“多謝多謝!”連老爺忙探手去接。
南燭手卻是撤開木匣,避開了連老爺。
“南燭館主?”連商計不解。
“此仙丹——有副作用。”南燭定定看着連商計道。
“副作用?”
“此丹雲隱門僅製出四枚,其餘三枚,分別贈與蜀地曹家,漠北黃家、華南柳家,這是最後一枚。”
“沒錯,曹老爺和我是多年好友,連某就聽他說用了此丹,百病盡消,纔來雲隱門——”
“那你可知其餘兩家如何了?”
“這個、我的確不知。”
“都死了。”
“什、什麼?!”連商計驚呼。
衆人也是愕然變色。
南燭打開木匣,將一枚潔白如玉的藥丸放在掌中,平聲道:“此枚仙丹中,並無任何藥石,只有十五枚蟲卵,一種名爲銀絲蛭的蟲卵。”
此言一出,郝瑟等人面色瞬時一變。
南燭瞥了郝瑟等人一眼,繼續慢悠悠道:“銀絲蛭,細若髮絲,通體銀白,一遇活物,便會鑽皮入血,以吞□□血爲生。”
連商計和丹霄同時倒退一步。
“而此丹中的銀絲蛭,乃是以新鮮牲畜藥血多年豢養而成,破卵而出的銀絲蛭進入人體後,便會分泌藥性,和人體形成共生。”
“什、什麼意思?”連商計問道。
“活藥,”南燭道,“銀絲蛭一邊吸食病人污血,謂之淨化,一邊將自身藥性流入血液之中,謂之釋藥,一淨一釋,效果可比鍼灸服藥好上數十倍。
“可、可是身體裡這麼多蟲子……總感覺……有點噁心……”連商計搓胳膊。
“銀絲蛭入體之後,宿主根本無所感,而且,每日只需幾滴鮮血供養,可謂十分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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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商計吞了口口水,雙眼開始放光。
“可是,南燭館主你剛剛說,另外兩個人都死了……”宋頌抖着嗓門道。
南燭頓了頓:“那是因爲,銀絲蛭此蟲頗爲挑剔,若是宿主之血不合口味,便會貪心吸血,導致宿主迅速失血,變成乾屍。”
衆人倒吸涼氣。
“所以,這仙丹,我只做了四枚。”南燭道。
“這仙丹是小屁孩你做的?!”郝瑟驚呼。
“真的僅有四枚?”舒珞提聲。
“舒樓主此言何意?”南燭擡眼。
“數月之前,舒某曾見過銀絲蛭,只是,與南燭館主手中的這種,略有不同。”舒珞道,“不知南燭館主可有頭緒?”
“這仙丹是在下根據雲隱門中一本殘卷做的,那殘卷缺頁甚多,有許多關鍵之處都是在下憑一己之力推斷製作,所以成品與殘卷記錄出入頗大,” 南燭搖頭,“天下能人輩出,定有造詣高於在下者,或許可以完全復活此種活藥。”
“南燭館主稚齡就有如此造詣,已經十分難能可貴。”宋頌輕聲道。
“我,還差得遠呢。”南燭自嘲一句,又擡頭看向連商計,“連老爺,你打算如何選擇,是賭這活會藥救你,還是殺你?”
連商計雙脣發紫,慢慢探手接過了木匣。
“連老爺!”郝瑟低喝。
“我,我要好好想想……”連商計捧着木匣,夢遊一般走出了樓門。
“連老爺,等等貧道!”宋頌追出。
“世人總是這般,貪戀捷徑,數十年疾病入骨,卻總妄想一朝一夕便可痊癒,明明只需按時服藥、控制飲食便可活命,卻偏偏要信什麼仙丹……”
說這句話的時候,南燭那精緻又冷漠面容上,隱隱浮上悲涼之色。
“那——南燭館主,我們就先告辭了——”郝瑟抱拳準備離開。
豈料就在此時,南燭猝然後退一步,手掌猛一拍身後紅柱,就聽哐噹一聲巨響,一道鐵門重重砸下,將憶苦樓的大門牢牢封死。
衆人面色大變,猛然扭頭瞪向着南燭。
樓內光影交疊,好似一張明暗斑駁的大網,將南燭表情隱藏其中。
童音響起,冷寒徹骨。
“礙事的人都走了,現在,讓我們好好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