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繁人潮涌,三人站對峙,六目相瞪,面面覷。
“騙、騙子?”郝瑟驚詫萬分掃了一眼旁側的書生,又瞪向那個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面色一沉,眯眼盯着那名書生,抱拳冷聲道:“這位公子,看你像個讀書人,怎可做這等血口噴人之事?!”
“小、小生絕非胡言,你、你分明是個騙子!”書生面色漲紅,扯着嗓門喝道。
“騙子?”算命先生捻鬚一笑,“自始至終,本山人未向這位小哥收取一文錢?你倒是說說,本山人騙這小哥什麼了?”
是啊,一文錢都沒收,肯定不是騙錢,總不能是——郝瑟一臉緊張遮了遮胸——騙色吧?!
“那幾文錢你自然不放在眼裡!”書生吸了口氣,向郝瑟一抱拳,“這位兄臺,小生自半月前就在街對面擺攤替人寫信,看得十分真切,這十幾日,此人已用此法騙了八人,所犯罪行實在是罄竹難書!”
“一派胡言!”算命先生拍案而起,怒斥道,“你有何證據?”
“小、小生若是有證據,早就報官了!”書生一梗脖子,硬聲硬氣道,“兄臺你有所不知,適才那香囊裡裝了迷藥,佩在身上只需半個時辰就會失去意識,到時,他尾隨於你,待你昏迷之際,再將兄臺身上的錢財洗劫一空,連半絲證據都留不下!”
“臥槽,不是吧!”郝瑟頓時面色大變,噌一下從凳子上跳起,蹦到一邊。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算命先生氣得兩眼通紅,“本山人乃是修仙得道之身,竟被你一個書呆子信口污衊,你、你你你——你就不怕天罰嗎?”
“什麼修仙得道,根本就是矇騙之言!”書生毫不示弱,振振有詞。
“胡說!這位小哥過去未來早已被半山人的天眼看得一清二楚……”算命先生一抹額頭,大喝道。
“是啊,”郝瑟嚥了咽口水,“這位先生剛剛明明——”。
明明將老子的時間機器和老子的來歷都說的七七八八……
何況老子這等來歷身份,若不是真有幾分本事,又怎能說得如此貼切?
“兄臺,小生之前聽得甚是清楚。”書生抱拳,擡眼看向郝瑟,一雙眼眸明亮乾淨仿若兩汪清泉,“此人適才爲兄臺所卜卦象之中,僅有二點切中兄臺心中所慮:其一,是兄臺身上所佩之物,其二,便是兄臺的家鄉來歷,其餘妄言,皆是危言聳聽信口雌黃之語,是否如此?”
“額——”郝瑟抓着臉皮想了想。
臥槽,這麼一回憶的話,還真是如此!
除了暗示了時間機器接收器和老子來歷非凡之外,其餘的,還真不太沾邊啊!
“的確如此。”想到這,郝瑟不由點頭,掃了一眼那邊的算命先生。
那算命先生聞言,卻是捻鬚自得一笑:“這便是本山人天眼之功!”
“如此便能算是天眼?”書生眉頭緊蹙,粉白容顏隱隱透出怒氣,“那小生也有天眼之能,不知這位道長可願與小生比試一二?!”
“狗屁!本山人這天眼乃是多年修得,豈是你這等凡夫俗子隨手可得之神通?!”算命先生一聽就怒了,破口大罵。
書生眸中光芒一閃,猛一轉頭望向郝瑟,又一抱拳:“兄臺你行在街市之中,眉頭深鎖,步伐艱滯,顯然是有難事在心,而每逢兄臺停步之時,便會不自覺摸向自己臂彎之處,若有所思。”
說到這,書生目光一掃郝瑟手臂。
郝瑟立時冒了一頭冷汗,不禁一碰衣袖下的時間機器接收器。
我去,老子居然沒發現自己還有這個習慣!
“而兄臺肘彎處衣物突起,顯然是其中戴了配飾,而能令兄臺在無意識之時頻頻摩挲之物,對兄臺來說,定是十分珍貴,因此,此人便信口胡謅,稱此物乃是天下奇寶。”書生繼續道。
郝瑟死魚眼一瞪,狠狠射向那個算命先生。
但見此時這位算命先生是眉頭亂跳,額頭冒汗,顯然是被人說中了。
“至於兄臺的來歷,更是簡單!”書生雙眸淨潤明閃,振振提音,“若是在下沒認錯的話,兄臺就是這幾日名聲大震的桑絲巷桑家茶攤其中一位夥計吧。”
“誒?額!是、是我。”郝瑟愣愣點頭。
書生微微露出笑意,躬身向郝瑟一禮:“如今樂安縣衆人皆知,桑家茶攤兩位夥計來歷不凡,於是此人就順水推舟,稱兄臺乃是從天而降的高人,如此說法,一半恭維一半試探,無論兄臺如何理解,自然都覺得十分貼切。”
原來所謂的“從天上來的”是這個意思?
郝瑟立時被驚出了一腦門汗。
先人闆闆,想不到老子也有走在街上被人認出的一天,這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啊!
“這位修道高人,敢問小生這‘天眼’較之於你,可還靈驗?”書生脊背挺得筆直,面色肅凝,定定看向那算命先生問道。
再看那算命先生,面黑如鍋底,三角眼射煞,就這般死死盯着那書生,就在郝瑟都以爲他要將那書生胖揍一頓之際,突然,他面容一展,露出了一抹嘲諷笑意:“臭小子,你可知,招惹了我天機道人是什麼後果?!”
“小生不管你是什麼人,是何名號,小生只知,君子之道,在於明德,君子立身,在於直正,小生雖不敢自稱君子,但也算讀過幾日聖賢書,決不能放任你這等邪佞之輩在眼前作惡,污了這好端端的一條聖賢之路。”書生目光向身後皆是文人墨客的街道一望,向半空一抱拳,凝聲道。
“好、好、好!你很好!”算命先生冷冷一笑,將桌上東西一劃拉,捲起桌布轉身就走,“小子,你等着,本山人定會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生所行,俯仰無愧天地,自不會怕你!”書生挺胸負手,朝着算命先生背影朗聲道。
那算命先生遠遠回頭碎了一口,轉入街角,便不見了。
郝瑟長吁一口氣,一抹額頭冷汗,向面前的書生恭敬一抱拳:“多謝這位書生相救,否則真是後果不堪設想。”
“兄臺不必謝我!小生受之有愧!”書生長揖回禮,玉面微微發紅,“這半月來,小生曾見數被此局所騙,卻無膽上前揭破騙局——”
說到這,書生長嘆了一口氣,微微搖頭,“若不是今日認出了兄臺,知曉兄臺乃是身懷高藝之人,斷不會怕這等奸佞之輩,小生恐怕依舊只能選擇熟視無睹了……”
“書生,你真是過謙了,不管咋說,你今日救了老子一次,老子定然銘記於心,待他日好好報答與你!”郝瑟嘿嘿一笑,使勁拍了怕書生的肩膀。
書生被拍的身形微晃,擡頭一看郝瑟的笑臉,不禁也微微露出笑意。
高陽暖照之下,書生衣袂輕舞,氣質如蘭,笑意羞澀,眸潤似水,當真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郝瑟立時有點兩眼發直。
“二位,你們可真是做了好事啊!”
突然,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郝瑟和書生轉頭一望,但見周圍一衆賣畫賣字畫扇面的書生公子紛紛都圍了上來。
書生玉面露出一個和悅笑容,抱拳提聲道:
“諸位兄臺,那騙子已落荒而去,諸位儘可放心在此——”
“譁!”
一團墨汁突然毫無預兆潑來,澆了書生一頭一臉。
“你們這是幹啥子!”郝瑟立時大怒,一腳將那個潑墨的書生給踢到了一邊,回頭急叫,“喂喂,書生,你沒事吧?”
那書生定定站在人羣中央,頭頸微垂,墨汁順着髮絲一滴一滴墜在牙色外衫之上,暈出一團一團的烏雲。
“爲何?”書生緩緩擡頭,小鹿般的明潤眼眸中,水光震盪,仿若一眨眼,就能滴出水來。
“你還問爲什麼?”
“你是不是傻啊?”
“你該不會以爲整條街就你一個人能看出那天機道人是個騙子?”
“真是可笑,這街上哪一個不是飽學之士,哪一個不是心思機敏之人?哪一個看不出天機道人的騙人把戲?!”
“既然早已看出,爲何不聞不問?”書生雙目赤紅,提聲喝問。
圍站一圈文人公子齊齊冷笑,一臉漠然看着這書生。
“這還不簡單?!因爲這天機道人是聚義門的人!”
“這條街就是聚義門的地盤!”
“你今天得罪了天機道人,明日就不能在這賣字畫!”
“你得罪了聚義門,我們都會受牽連!”
“你以爲你是爲民除害,其實你根本就是自不量力,害了我們大家!”
“真是一個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衆人怒聲滾滾而起,朝着書生怒斥大叫。
“喂喂,你們這幫臭小子,不要太過分啊!”
郝瑟擋在書生面前,死魚眼泛紅,厲聲大喝。
豈料這一喊,更是火上澆油,衆人呼啦一下就衝了上來,畫卷毛筆硯臺扇面都招呼了上來,噼裡啪啦打在了郝瑟和書生的身上。
“滾!快滾!”
“以後別來這條街!”
“什麼桑絲巷的高人,狗屁,我們被你們害死了!”
郝瑟被打得頭都擡不起來,狼狽不堪,不禁火冒三丈,蹭一下跳起身,擡腳就飛出一腿:“都他丫的給我住手!”
這一腳也不知踢到了誰身上,就聽咚一聲,一道人影飛到了一邊。
衆書生嘩啦一下散開一大片。
“先人闆闆,老子不發威你當老子是多啦a夢啊!”
郝瑟死魚眼橫眯,雙眉倒豎,咔吧咔吧捏着手指,身後匪氣滾滾而起,一副要殺人放火的彪悍姿態。
一衆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立時面露驚懼之色,紛紛後退。
“兄臺——”一隻染滿墨汁的手攔在了郝瑟面前。
“書生你放心,老子打人很在行!”郝瑟呲牙兇狠一笑。
“兄臺,君子動口不動手。”那書生上前一步,朝郝瑟一抱拳,又轉身向周圍衆人團拜一圈,話音微抖,“此次,是小生目光短淺、壞了大事,諸位放心,小生就此離開,絕不會拖累大家——”
說完,就垂頭撥開人羣,匆匆走到自己的寫字攤面前,將文房四寶收拾妥當,抱着東西急急衝入人羣。
“喂、喂喂!”郝瑟立時急了,回頭向衆人放狠一呲牙,急急追了出去。
可那書生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跑起來倒是飛快,一眨眼的功夫就衝進了茫茫人流之中。
郝瑟幾乎是拼盡了全力,才勉強追上一個背影,一直追到了一個十分僻靜的小巷,那書生腳步才慢了下來,最後停在了一院大門前,垂首不動。
“喂喂,我說你這個書生,跑得也太快了……”郝瑟氣喘吁吁追到跟前,扶着腿叫道。
而那書生,就面朝門板,默不作聲,纖細背影微微顫抖。
郝瑟立時僵住了。
我去,這傢伙不會是在哭吧。
再往前走幾步,那書生口中的話語便隱隱傳入耳畔:
“天、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我去,這種時候了還不忘背誦課文,還真是個書呆子。
郝瑟一臉哭笑不得,上前一拍書生的肩膀:
“好啦,男子漢流血不流淚!”
“兄臺?!”書生猛一轉頭,一臉驚訝瞪着郝瑟,小鹿般的大眼睛裡,盈滿水光。
“喂喂,真的在哭啊?”郝瑟一臉揶揄。
“沒、沒有,小生、小生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書生急忙一抹眼皮,結結巴巴道。
“只是未到傷心處嘛——”郝瑟拍了怕書生的肩膀,探頭一望,“這兒是你家?”
書生忙面色一紅,忙向郝瑟一抱拳:“正、正是寒舍。”
“不請老子進去喝杯茶?”郝瑟瞅着書生嘿嘿一笑。
“是、是,兄臺請。”書生忙推開門,請郝瑟入內。
步入小院,放眼望去,寬不到兩丈的小院中有設了一個花圃,裡面種着小小的碎黃花,看起來倒是別緻,院內僅有一間十分簡陋的茅草房,旁邊搭了一個窩棚,裡面壘了竈臺,放了一口鐵鍋,幾個瓷碗,看起來很是悽慘。
走進主屋,光線昏暗,只有一張木板牀,牀上疊着一塊方方正正的被子,房間另一側,是一個瘸腿的書桌,書桌後,整整齊齊碼着半扇牆的書冊,桌上擺着一根毛筆,筆桿都隱隱泛白,筆頭禿了一塊,看來是有些年頭了。
一句話總結,家徒四壁,窮光蛋一個。
“寒舍簡陋,讓兄臺見笑了。”書生手足無措站在郝瑟身邊道。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嘛,很好啊!”郝瑟拿出肚子裡僅存的一點墨水讚道。
“兄臺過譽了。”書生垂頭,耳根子泛紅,突然,又好似想起什麼,急忙道,“兄臺隨意坐,小生、小生去給兄臺沏茶。”
說着,就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郝瑟不由有些好笑,目光掃了一圈,卻發現根本沒凳子,只好繼續在地上轉悠。
不多時,那書生就捧了一個茶碗進來,一臉歉意道:“平日裡也無人來,小生也不曾備待客的茶盞,還望兄臺莫怪。”
“沒事、沒事。”郝瑟接過茶碗一飲而盡,“別老是兄臺兄臺的叫我啦,咱們也算是共患難了,你叫什麼?”
“小、小生姓文,名京墨,字千竹,今日能有幸與兄臺相聚,實乃三生之幸。”書生向郝瑟一抱拳,一臉矜持道。
“文京墨,千竹……真是好名字啊……”郝瑟表示心塞,喃喃道,“和屍兄的名字一樣好聽的要命啊!”
“不知兄臺該如何稱呼?”書生、也就是文京墨問道。
“咳,我叫郝瑟,赤耳郝,錦瑟的瑟。”郝瑟介紹道。
“郝……瑟?!”文京墨猛一擡頭,一臉詫異望着郝瑟。
“咳,你沒聽錯,就是郝瑟。”郝瑟撓了撓臉皮道。
“不不不,兄臺此名甚是風雅!”文京墨連連擺手道,“錦瑟年華郝風來,甚好,甚好。”
“哈哈哈哈!”郝瑟立時樂了起來,“你拍馬屁的功夫和老子一個朋友很像啊!”
“能和郝兄的朋友相像,是小生之幸。”文京墨靦腆一笑道。
好胸!
郝瑟臉皮不受控制一抖。
但看面前的文京墨一臉純潔笑意,顯然並未意識到這個稱呼的詭異之處。
郝瑟臉皮抖了抖,決定忍了。
“郝兄面色有異,可是身體有不適之處?”可那邊不怕死的文京墨還在追問。
郝瑟乾笑一聲:“沒事、就是有點不適應這個稱呼——”
“文京墨,你給我出來!”
突然,屋外傳來一聲大喝,就聽門板發出一聲巨響,嘈雜腳步聲涌入院內。
“文京墨,出來,咱們好好算算賬!”
文京墨面色唰一下變得慘白,孱弱身形微微發抖。
郝瑟也是大驚失色。
臥槽,不會是那個天機道長找上門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