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務挺是個廝殺漢,向來脾氣火爆。今天他在薛紹的面前,也一直表現得相當的強硬。可是當他聽到薛紹這一番近乎宣戰的激烈言辭之時,卻出奇的沒有發怒,反而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薛紹該說的都說了,對程務挺這樣的人犯不着像個說客一樣嘮嘮叨叨,多說反而無益。於是他側轉過了身去,雙手扶在瞭望塔的扶手之上,凝視看着遠方。
從長城邊關到北都太原,上千裡大好河山
少帥,不管最終我們是敵是友,程某感謝你今天對我說的這一番話程務挺扔下這一句,突然扭頭就走了。
薛紹微微一怔,想叫住他,但是忍住了。
忠言逆耳,程務挺現在的表現,說明他的心裡至少還保持着理智,還沒有完全喪失自己的操守和底線薛紹如此心中暗說,禁不住輕聲嘆息了起來誰會心甘情願的背棄自己的國度和良知還不都是被逼的
起風了,北風。
從長城以北的大漠吹來的秋風,帶着明顯的肅殺之意。
薛紹猛然想道,這個季節正是北方的胡騎南下侵略的大好時節。一整個夏天的肥美水草,已經將他們的戰馬養得驃肥體壯。草長鷹飛之時,就是他們跨着戰馬四處遊獵和搶劫,爲過冬做準備的時候到了。
如果這時候,駐守朔代二州之國門的程務挺把槍頭往南方調轉打起了內戰,這對大唐來說絕對是一場空前的浩劫
風颳得越來越大,竹木搭建的瞭望塔都有些微微搖晃了。薛紹心裡的那根弦也越繃越緊。
他知道,自己必須迅速的做出一個明智的選擇了
如果程務挺仍舊一意孤行薛紹深呼吸了一口,雙手重重的拍在了扶手上,那我,也就沒有別的選擇了
薛少帥
這時,瞭望塔下方有人出聲呼喚。薛紹低頭一看,是一名較爲眼熟的軍卒,記得他是程務挺時常帶在身邊的私人部曲的一名首領。
何事薛紹問道。
惡來將軍派小人來問少帥一聲,少帥能否在代州多住兩日再走小卒答道。
薛紹心中微微一動,這麼說程務挺的心裡確實動搖了,只不過他感覺如果自己當場表態願意回頭,難免有些尷尬下不來臺我必須主動給他找一個臺階來下才行
好薛紹答應得很乾脆,馬上還加了一句,順便,把我們的主食換一下。每天都吃油炸散子,膩了
小卒一聽這話,當場大喜薛紹這時候還能提出生活上的小要求,看來他是真心的想留下
多謝少帥小人這就回復惡來將軍,一定極力改善少帥與麾下的膳食
薛紹點了點頭,看着小卒一路跑着回去,稍稍的吁了一口氣。心說:只是希望,這兩天不要再出岔子就好
這時,薛紹心中如同一道精光畢閃,突然想到了一個人裴紹業
好不容易程務挺有了回心轉意的跡象,現在萬一裴紹業繞過我薛紹,提前把程務挺一狀告到了朝廷那裡,豈不是前功盡棄
思及此處,薛紹馬上走下了望塔直奔程務挺的官第。部曲侍衛們攔着薛紹不讓進,說惡來將軍說了這兩日誰也不見。薛紹說有關乎生死之事要與惡來當面商議,部曲們這才進去通報。
等了半晌,進去通報的部曲去而復返,對薛紹說惡來將軍現在當真不願見客,請回。
薛紹不由得有點上火,當面沒有和這些部曲小卒爭執,繞到後院**而入。
儘管薛紹潛伏的功夫已是爐火純青,但都督府裡戒備森嚴又是大白天的再加上有獵犬護院,他仍是被發現了。馬上就有一大隊的部曲侍衛來將薛紹包圍了。
薛少帥,你這樣會讓我們很爲難。部曲們口頭上客氣,但表情都有些不善。
看來我是沒得選擇了。薛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的解下了身上的披風隨手扔到一邊,今天我就是一路打進去,也必須見到惡來
這些部曲們全都是在戰場上殺人如切菜的彪悍之輩,薛紹這句話剛一落音,他們二話不說一擁而上,直接就動手了
薛紹自己也是養了部曲的人,知道他們這些人連皇DìDū不怎麼放在眼裡,從來只認一個主子。說得難聽點,他們就像藏獒一樣。
他們絕對不會手下留情,薛紹也就沒打算點到即止
咣啷一聲龍吟,太乙御刀出鞘了。揮出的第一招,就直接抹斷了一名部曲的脖子。
漫天的血雨噴灑出來濺了薛紹一身,衆部曲不由得整齊的微微一怔想不到一向以儒雅示人的薛少帥,竟有此等功夫
殺
趁着他們稍稍一愣神的功夫,薛紹怒吼一聲揮刀就上。衆部曲畢竟都是百戰之輩絲毫不甘示弱,馬上擺開了陣勢對薛紹展開了圍攻。其中一部分人之前還稍有保留的,現在看到同伴被殺也全都拔刀出鞘起了殺心,招招奪命的對薛紹攻殺起來
瞬然間,都督府裡刀兵大響喊殺聲起。
程務挺聽到了這些聲音。換作是往日以他的脾氣,要是有人打上門來他肯定頭一個揮刀出手。可是現在,他卻像是一個入定的老僧那樣安坐不動,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之前給薛紹傳話的那名部曲小心翼翼的上前,低聲說了一句,將軍,是薛紹。
程務挺仍作閉目養神之態,連表情都沒動一下。
於是那部曲也就不吭聲了,悄然退下。
薛紹有段日子,沒有親自動手廝殺了。今日這殺心和招式一放開,就有點收不住了的架式。誠然程務挺的部曲全都是百戰餘生的沙場虎狼,但是薛紹積累了兩世的殺戮修爲顯然不是他們輕易所能抵擋的。
憑藉一把太乙刀,薛紹從上百名部曲當中衝殺了出來,一步一個血腳印的站到了程務挺的房間之前。
這是一條真正的血路。
薛紹全身上下,幾乎全都紅透了。刀尖上的血滴一絲絲的流下來,在他腳邊匯成了一團血花。在他身後全是殺紅了眼的程家部曲,和十幾具流血不止的屍首。
殺
部曲們看到薛紹突出重圍闖到了程務挺的房間外,這是他們嚴重的失職,於是全都發了狂似的衝了上來。
薛紹正要擡腳怒踢房門,裡面傳來一聲低喝,住手,退下
數十名部曲聽到這個聲音,如同中了一個魔咒瞬間止步,馬上整齊劃一的歸刀入鞘轉身就走,看都沒有再多看薛紹一眼。
彷彿剛纔什麼也沒有發生,彷彿薛紹就是一團空氣一樣
薛紹手握太乙刀,刀尖微微發抖仍然指向地面,全身籠罩在一團幾乎肉眼可見的殺氣之中,雙眼之中精光迸閃,瞪着房門。
吱啞
房門從裡面被打開了,程務挺出現在了薛紹的面前。
他看着薛紹,表情有些複雜。似有敵意,又似有擔憂和不忍。
你是來殺我的程務挺的聲音很是平靜。
我是來救你的。薛紹仍舊那樣提着刀,雙眼直視着程務挺的眼睛。
可是你殺了我不少的人。程務挺也正對着他的眼睛。
他們阻我救你,所以我才殺了他們薛紹深調整呼吸收斂殺氣,手中的寶刀卻是慢慢揚起,橫在了兩人之間,我必須救你。誰阻我,我殺誰
程務挺突然就笑了,咧着嘴笑,沒有發出笑聲,如果是太后要殺我呢
我只知道,今天我必須救你。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好。薛紹說道,說不定,我還會死在你的前頭
你救不了我的。程務挺搖了搖頭,這一次是微笑,她絕對不會放過我。
薛紹深呼吸了一口。
直到此刻,程務挺纔算是說出了心底話。
如果你執意要救我,我敢保證,她連你也不會放過。程務挺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柔和了許多,並且伸出手慢慢的握到了太乙刀的刀柄上,稍稍使了一份暗力。
薛紹鬆開了手,太乙刀便落在了程務挺的手上。
程務挺舉起刀,微眯眼眸細細的打量刀身,喃喃吟道:滴血不留先帝御賜的太乙寶刀,果然非凡
薛紹微微皺眉看着程務挺。他感覺到了程務挺身上溢出的殺氣
沒錯,就是殺氣
沒有誰,比頻頻踏上戰場的人更加熟悉這種氣息。
你就不怕,我現在一刀殺了你程務挺突然說道。
薛紹非但不懼,幾乎連表情都沒有發生一絲的變化,你不會。
好刀
程務挺突然大喝一聲,手腕飛快的一抖,太乙寶刀如同一匹白練歸入了薛紹腰間的刀鞘之中。
信任
此刻,薛紹心裡只剩下這樣一個詞。
不管世事如何變遷,不管時局如何險惡,哪怕到了生死關頭,薛紹感覺自己和程務挺之間,仍舊保留着並肩袍澤之間的那種信任
說吧,你殺出一血路來見我,想對我說什麼程務挺擲完刀就轉過了身雲,問道。
你的副將,裴紹業呢薛紹問道。
程務挺沉默的片刻,我讓他去長安了。與之同行的,有數十人。
什麼薛紹大喝。
我知道你爲什麼提起他。程務挺的表現出乎薛紹預料之外的淡定,悠然道,裴紹業等人,跟我都是多年的袍澤弟兄。但是人各有志,程某不想拉着他們一起死
你你簡直太天真了薛紹幾乎是氣岔了,裴紹業,未必還把你當作是袍澤弟兄你可知道,他揹着你怎麼幹的
我知道他揹着我做了什麼程務挺的聲音低沉了下來,明顯透出了無奈和傷感,我哪能不知道呢
薛紹真是有點氣急了,如果讓他們去了長安,事態就會完全超出我的掌控之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薛少帥,惡來雖是一介粗俗武夫,但我不傻。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程務挺說道,但是紙是包不住火的。沒有裴紹業去告密,照樣隱瞞不住袍澤啊程某寧願自戧也對他們下不了手,程某不想連累他們,更覺無顏面對於他們
那麼你也無顏面對於我你一再的拒絕我,根本就是害怕連累於我薛紹沉聲道,所以你一直在我面前裝腔作勢,甚至不惜擺出一副反目成仇的醜惡嘴臉
程務挺仍舊背對着薛紹,沉默了片刻,說道:你們怎麼想的,不重要。在程某的心裡,你們仍舊是我的袍澤弟兄這就夠了
薛紹忍不住仰天長嘆程務挺你這個大老粗,死到臨頭倒像個酸儒一樣的玩起了生死浪漫
程某已經一無所有了,將來還會死於非命遺臭萬年。程務挺苦笑了兩聲,那還不許程某把你們這些袍澤弟兄,藏在心裡,留在回憶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