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光園,上清觀。
太平公主和玄雲子沒再像以前那樣在靜室密談,而是坐在了幽靜的小柳林中。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固然是一個原因,更多的是因爲她們談的事情對薛紹來說不再是秘密,那也就沒有什麼再可藏頭露尾的了。
事情結束了。太平公主平靜的說道,但爲何我總有一種感覺,它纔剛剛開始
玄雲子問道:公主是說,駙馬自投牧院一事
太平公主點了點頭,我突然發現,我是那樣的不瞭解薛紹。
哦玄雲子略感驚訝,公主何出此言
太平公主說道:在他偷偷跑來見你之前,我們曾經有過幾次交談。我感覺,他好像早就知道了一切事情,甚至比我們還要更早知道。這太不可思議了,我甚至一度感覺和我成親幾年育有一子一女的駙馬,竟是那樣的陌生。
公主殿下,是否多慮了
太平公主茫然的搖了搖頭,但願是。
正如公主所言,既然駙馬早已知情,那他最近情緒如何玄雲子問道。
他靜得出奇,一點都不緊張。太平公主在苦笑,他甚至會不經意的流露出興奮的神彩。那樣的神彩我見過幾次,都是在他將要帶兵出征的時候。每當這副神彩出現的時候,我總會情不自禁的聯想到血性男兒名將風範蓋世英豪這樣的字眼,我會覺得他就是普天之下最英武最迷人的男人。要我再選一千次,他都是我唯一的駙馬但是這一次,他那副神彩卻讓我感覺到非常的害怕,我甚至都沒有勇氣再去面對他
駙馬渴望挑戰,更加渴望勝利。爲此,他會殫精竭慮不惜一切。每當面臨越大的挑戰,他就會顯得越加的興奮。玄雲子說道,公主殿下是想跟我說,駙馬這一次想要挑戰的,是一個他從未遇到過的強大對手
我母親。
太平公主輕輕的三個字,可謂石破天驚。若非玄雲子定力超凡,定然會神色大變。
誰告訴你的玄雲子問。
沒人告訴我。太平公主搖了搖頭,我自己知道的。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太平公主深呼吸了一口,說道:現在縱觀整件事情,從薛郎夜行入宮秘密見你,到洛水大講武,你有什麼感覺
玄雲子秀眉微顰的沉吟了片刻,輕聲道:一切有條不紊,按部就班。
對,就像是一場精心佈局的戰爭。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出,薛郎是一個經歷了多次戰爭洗禮的將軍,他總是打勝仗。有一次我問他,你是如何做到百戰百勝的他當時大言不慚的說,因爲我總能料敵先機精心佈局,並提前防患一切有可能發生的意外情況。很多戰爭看起來是不期而遇的突然爆發,勝負無可預料。但實際上一切勝負早有憑定,沒人知道指揮作戰的將軍在開戰之前,做了多少的準備我薛紹,就是最擅長做準備的那一個人。很多的戰爭在沒有開打之前,我的對手就已經輸了
這絕對不是大言不慚。玄雲子淡淡的道,我曾有幸與駙馬一同參與討伐白鐵餘。我親歷了戰爭的殘酷,也親眼見識到了駙馬做爲一名將軍的獨特之處。
如何獨特
玄雲子答道:正如公主所言,很多的戰爭在沒有開打之前,駙馬的對手就已經輸了。
太平公主微皺眉頭的沉默了片刻,說道:在整件事情的最開始,薛郎沒去上朝。這是他生平的第一次主動缺席早朝,你不覺得奇怪嗎
他夜闖皇宮,興許是太累了。玄雲子說道。
絕對不是。太平公主說道,以我對薛郎的瞭解,他是那種幾天幾夜不睡覺,也硬撐着要把正事辦完的人。如今他身兼多職公務異常忙碌,若無特殊,又怎會突然閒停了下來在官署裡睡上一整天,什麼都不做
玄雲子微微驚疑,如此說來,駙馬早就知道有人要彈劾他
若非是早就知道,他又怎會在官署裡逗留那麼久,一直等到晚上姚元崇從宮裡回來向他彙報了朝會的事情太平公主說道。
玄雲子微微一怔,武承嗣和牧院的這些人每天都在瞪大了眼睛盯着薛紹,但薛紹難道就沒有派人盯着他們嗎對,這是他的作戰風格。他的麾下本來就有天底下最精銳的斥侯,遠比牧院的不良人強上千百倍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爲什麼不盯呢
以前我只認爲他愛吹牛,現在我相信他說的話了。太平公主微微的苦笑,搖了搖頭,原來在一場戰爭還沒開始之前,指揮作戰的將軍就已經做了很多的準備工作,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
玄雲子沉默以對,這種事情自己不好嚼舌插嘴。
爾後的事情,你我都知道了。太平公主說道,他自己主動跑到牧院投案,在那裡耍寶賣乖的戲弄判官張知默。同時讓他的左右門神回家,向我通風報信。他知道我一定會有過激之舉,於是叫姚元崇跑來阻攔,同時還帶來了紫金魚符。我們夫妻這麼多年,彼此太有默契。當我看到這枚紫金魚符,我就明白他爲什麼自投牧院了。
玄雲子說道:他是在暗示你,讓你帶魚符進宮向太后求情
對。這是一出苦肉計。太平公主說道,其實薛郎心裡很清楚,我母后根本沒有收回兵權的意思。他只是想要藉此一舉,反擊武承嗣對他的挑釁。但是武承嗣和我母后的關係實在太特殊了,他無法直接出手。
是的,只能是由公主出面去和太后講。玄雲子說道。
他成功了。太平公主輕輕的嘆息了一聲,我母親大怒,差點當場就處死了武承嗣。
太后能夠容許臣下之間有爭鬥,但絕不允許這些爭鬥觸及了她的底線。玄雲子微微一笑,武承嗣多少有點不識時務。太后授駙馬以兵權命他鎮國,本就頂着莫大的壓力冒了很大的風險。他偏偏還要在這件事情上煽風點火甚至出手栽害駙馬,這等於就是當衆挑起文武百官對薛子鎮國的強烈反對。武承嗣以爲他對付的只是駙馬,沒曾想他冒犯得最狠的卻是太后。如今他只是被罷相,太后還真是手下留情了。
如果武承嗣能夠提前想通這些道理,那他就不是武承嗣,而是薛紹了。太平公主苦笑不已。
我有疑問。玄雲子突然說道。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太平公主左右看了看,壓低了一些聲音,萬一我母親順坡下驢真的收下了魚符,並就勢讓牧院審一審薛郎,後果將會如何
玄雲子微微一笑,算是默認。
的確,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太平公主的表情當中流露出一絲恐懼的神色,小聲道:我們的事情這麼久一直都還沒有結果,我母親早就不耐煩了。她甚至對我說,你身爲公主從小享盡天下一切優寵,到了必要的時候,你也該爲這個天下給出一點回報甚至是做出一點犧牲。這是你從生下來的第一天起,就已經揹負的宿命
玄雲子深吸了一口氣,太后當真這麼說
太平公主沉默的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玄雲子恍然大悟,公主殿下你說得沒錯,這一次的**還遠遠沒有結束,它纔剛剛開始。這一次薛駙馬想要挑戰的,既不是來子珣和索元禮這樣的酷吏肖小,也不是剛剛鬥敗之後被罷相的武承嗣。而真的,是太后本人
沒錯。太平公主的表情當中有了一絲苦澀,我母親一直都在試探薛郎的忠誠,這一次,薛郎也試探了一回我母后對他的信任程度。他二人之間,難道就一定要這樣猜來猜去,試來試去嗎
玄雲子微笑勸慰,公主殿下,你應該比誰都更加明白,這是爲什麼。
太平公主只能發出嘆息,因爲,她的確是再也明白不過了。
現在武則天和薛紹之間的猜忌和試探,比起當年二聖之間的鬥法來說,那還真就不算什麼。
當時在宮裡,我真是害怕極了太平公主心有餘悸的說道,萬一我母親真的收下了魚符,並且沒有去責罰武承嗣後果,我真的不敢想。
當時洛水大軍,剛好開始大講武
太平公主輕輕的點了點頭,薛郎指揮作戰,真是面面俱到。受他指揮的人很多,但每人都只負責也只知情其中的一小個部分。比如段峰和牛奔只知道薛郎進了牧院並回家報信,姚元崇只負責攔駕和送兵符,我負責進宮行苦肉計,黨金毗和郭大封負責興兵演武。還有其他那些盯梢武承嗣的,監視牧院的,四處跑腿的暗中保護的等等等等,我都不知道還有多少
沒錯,知己知彼面面俱到,按部就班指揮若定。玄雲子笑了,這分明就是一場戰爭
我們所有的人就像是一顆顆的珠子,全被薛郎用一根線串連了起來。太平公主苦笑不已,這一次,竟連我都成了他手中擺弄的珠子
殿下,那是善意的利用。玄雲子說道,駙馬安好,你也無恙。你們是一家人。
對,我知道。太平公主坦然的微微一笑,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他的用意,但我心甘情願爲他驅使。
公主殿下方纔說的那個比方很是生動,人人都是珠子,被駙馬用一根線串連了起來。玄雲子說道,那公主可曾想過,誰是那根線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馬上醒神,郭安只有郭安會是除了薛郎之外,知道所有的事情的那唯一一個
玄雲子笑了,我敢保證,郭安也只是負責居中串聯四處跑腿。他並不知道駙馬所有的計劃。帶兵的將軍最是擅長恪守機密,但這不意味着他的軍事計劃不對任何人說。相反,他會說,只不過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人會知道所有的內情環節。否則一但這個人發生背叛或者是被敵人擒獲,他就輸定了
太平公主雙眉微皺的沉吟了片刻,喃喃道:現在我就在回想,萬一最壞的結果發生,我母后決定順勢收回兵符並讓牧院審理薛郎,那麼洛水的大軍演
這樣的事情,是絕對不會發生的。玄雲子說得相當肯定,薛駙馬或許是做出了最壞的打算,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讓它發生。太后,更加不會它發生。因爲這樣的結果,意味着所有人的毀滅,包括他們自己。
戰爭太可怕了太平公主心有餘悸,一面魚符而已,竟能勾動毀滅天下的大殺機
兵符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是所有人,都能駕馭得了紫金魚符。相反,有的人就算手中沒有魚符,他本身也比魚符還要更加管用。玄雲子微然一笑,說道,我想,這就是太后爲什麼會用魚符去砸武承嗣的頭,轉過身又把魚符拿到牧院,親自交還給了駙馬。
太平公主笑了,我們是不是也可以斷定,這一幕也在薛郎的預料之中了
誰知道呢玄雲子也笑。
薛郎,太壞了太平公主既氣憤又有點自豪的樣子,碎碎唸的道,現在居然連我母后都敢算計了,看我回頭怎麼收拾他
公主息怒,這其實不能稱作是算計。玄雲子微然一笑,說道,太后和駙馬之間,有着一份外人無法解讀的默契。他們之間或許不會絕對的融洽,但也絕對不會輕易的反目。他們更加不會容許任何人,去打破這一份默契。不識時務的武承嗣,冒冒失失的觸碰了一下這個禁忌,瞬間鎩羽而歸。若非他是太后看重的親侄,下場又豈會如此輕鬆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爲,我母后和薛郎之間的這份默契,既是母婿親情和師生情誼的籠絡,也是皇權與軍隊的最強聯合太平公主問道。
正是如此。玄雲子微然一笑,皇權與軍隊,太后與駙馬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