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那被歲月留下太多痕跡的臉龐漸漸放鬆,那種渾濁疲憊也減少了幾分,笑道:“老弟,一葉浮萍歸大海任何何處不相逢啊,有朋自遠方來,也是人生幸事,唉,沒有想到輾轉了這麼多年最後還是回到了這裡。”
葉無道也同樣感慨道:“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人,終究還是要回到原點的。”
老人微笑道:“老弟,你比六年前可要成熟太多了。”
葉無道摸了摸瞪大眼睛偷偷看他的女孩的腦袋,道:“經歷的事情多了,想幼稚都不容易。老哥,難得遇到,喝一盅?”
矮小傴僂的老人絲毫沒有窘態,爽朗道:“有人請我喝酒,我哪有不樂意的可能,這輩子我這個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的老不死喝了無數的酒,但是最痛快的只有兩次,其中一次就是六年前和鄉間如故的老弟你拼酒,哈哈,這人生啊當浮一大白!”
小女孩望着出奇高興的老人,爺爺今天的笑容次數都快比得上平常一個月的了,在她的記憶中,爺爺從來都是不苟言笑的人。
在貫穿G省的投鞭河臺階上,一個蒼老的老人,一個成熟的青年,一個清靈的孩子,幾瓶酒,構成一幅底蘊凝重的淡墨風景畫。
不是擁有幾百年悠久歷史酒莊的葡萄酒,也不是不怕巷深的國酒,僅僅是那種一斤一塊五的白酒,喝酒,最重要的不是酒的品次,而是和你喝酒的人的境界,若人是俗人,酒再醇香醉人也是無趣,若人是妙人,酒就是算最便宜的二鍋頭,也可以一醉千日不願醒。
“琉璃。快給恩人磕頭。他就是爺爺跟你說的那個六年前救了我們的大恩人!”拿着酒瓶灌了一口的老人擦了擦嘴痛快道。
赫連琉璃聽到“恩人”這個詞語,晶瑩的淚水就止不住流出眼眶,跪在葉無道面前結結實實磕了六個響頭,因爲爺爺說過,她的命就是這位恩人救的,以後見到他時自己幾歲就要磕幾個頭。
“琉璃都六歲了啊。”
並不阻攔的葉無道等到小女孩磕完頭才輕輕的將她抱在懷裡。將身上的大衣將她裹起來。雖然擔當不起這個小女孩六個沉重的磕頭,但是他清楚如果拒絕。那就是對老人對這個女孩的真正侮辱。
他抱着過早經歷事態炎涼和人情冷暖的女孩,望着那原本應該很清秀的蒼白臉蛋,嘆息都不忍心,琉璃,人心的冷漠,比這個季節更加寒冷吧。
他當初第一次見到這一家人的時候赫連琉璃還僅僅出生,很粉嫩水晶的一個孩子。那個時候她的父母都是憔悴着的快樂生活,葉無道甚至能夠從他們眼中看到希望,雖然和那對夫婦只有一面之緣,但是葉無道卻感受到一種大家族後代的風範,雖然那時的他們只能以撿垃圾爲生,尤其是赫連琉璃的父親,那種儒雅。恐怕和他見面後到到地何封崖、柳雲修等風流任務不相上下。
“古代生在帝王家最苦,呵呵,我們琉璃也是不幸,跟着我們赫連家姓,苦了她母女了。”老人老淚縱橫,分不清哭還是笑。
“老哥,冥冥中自由天意,命數這種東西啊就是這樣,也不能說誰怪誰,老哥你也不要自則,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然要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琉璃這孩子根骨清奇,日後肯定不俗,老哥你就等着享受天倫吧。”葉無道安慰道。
老人卻陷如回憶,蒼老的臉龐充滿落寞和悲哀:一失足成千古恨,要懲罰就懲罰我一個人,爲什麼要連累無辜的他們一家三口?老頭我給別人算命整整算了六十年,到頭來獨獨沒有給自己算啊。滄浪有這麼個妻子也是他上輩子的造化,你那次應該也看出來了,我那個兒子的身體不好,一家人撿廢紙馬馬虎虎不會餓死,可要治病,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道瓏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愛滄浪了,一個柔弱女人能做什麼呢,怎麼樣才能最快的賺幾十萬呢,滄浪知道道瓏出賣身體後就上吊了,他知道是自己拖累了道瓏,我對生生死死早就看透了,所以也無所謂白髮人送黑髮人,只是道瓏這孩子,唉,也想不開跳河了,她在我們一家人心中永遠是最好的,是滄浪的好妻子,是琉璃的好母親,更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媳婦,老弟,說句真心話,我當時看到道瓏屍體的時候真的沒有力氣傷心了,只是覺得這樣對她是最好的解脫。”
葉無道輕輕點頭。雖然老頭說的很平淡,但是其中的艱辛卻真的是不足爲外人道。
老人摸了摸小女孩的頭,慈祥道:“琉璃,記住,你媽是世界上最乾淨的女人!”
躲在葉無道懷抱哽咽的赫連琉璃拼命點頭,看得葉無道都忍不住眼睛溼潤,這家人,到底有什麼樣的過去,這算哪門子天意?!
老人狂飲一口酒,出神的望着投鞭河,喃喃道:“都說天機不可泄露,也許就是因爲我這一生恐怕泄露的天機太多了吧,註定要受懲罰,狗娘娘養的老天!有本事就衝我來,是我,赫連神機,不錯,我是說要算盡天下事,可我這輩子何曾做過一次虧心事?!”老人把酒瓶狠狠砸向天空,再沒有眼淚,淚水,早就幹了。
葉無道把渾身顫抖的赫連琉璃抱在懷裡,回想自己的遭遇,如此說來,自己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老弟,我們第一次和酒是在天橋下吧,其實那個時候我就偷偷給你算過命,這三年你也不輕鬆吧,說起來你本沒有這個劫數的,熒惑犯衝、無行易位,這種現象的具體原因我也不知道,老弟,我送你一句話,這兩年之間千萬要忍,一個忍字能幫你大忙,否則”
老人閉上眼睛掐指道,突然睜開眼睛拉過葉無道的手,仔細看那掌紋,最後凝神注視葉無道的臉相,拍腿道:“怪不得,唉,都是老哥害得你,都怪我都怪我啊!”
葉無道無所謂道:“老哥這麼說就見外了,雖然命中註定很多事情,但是我現在也明白一個道理,最重要的還是自己的這雙手,人這一生盡力做自己能做的,做到了那是最好,做不到也僅僅是有些遺憾,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
“放心吧,老弟,你只要過了下一個坎,你這輩子想遭大難都難啊,琉璃,快把那塊玉還給恩人,老弟,要不是六年前你一定要把這塊玉送給琉璃做禮物,你也就不會有三年前的劫數了,唉,你不會怪老哥吧?”赫連神機內疚道。
“怪個屁,襖哥,你還把我當做老弟嗎,你這種話太傷人了吧,我葉無道既然跟你做兄弟,就是肯把命交出來!”葉無道有點生氣道,制止赫連琉璃去拿玉璧的動作,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柔聲道:“這東西你留着,你爺爺不是說要謝我嗎,養玉也需要看人,你比我更適合養這塊玉,你就幫我養着,知道沒有?”
“對對,是我老糊塗了。”
赫連神機開懷笑道:“人生得一知己,開懷暢飲一兩次,這人生也就算沒有白走一遭,老弟,我一輩子都沒求過誰,我只求你能夠讓琉璃過平靜生活,她以後就麻煩你了。我這個遭老頭雖然沒有留下什麼的,就最後給你算一次命。”
不容葉無道猶豫,老人嚴肅道:“你在接下來兩年內,只需要殺一個人,就能夠渡劫,又或者‘種劫’,用我們的話說就是找一個人代替你受這劫難之苦,老弟,如果你不嫌棄,可以讓赫連琉璃代你承受這次劫難,六年前要不是你,我們一家人早被那幫流氓害死了。”
葉無道剛要嚴辭反對,他懷抱裡的赫連卻已經點頭堅定道:“琉璃願意!”
老人點頭道:“琉璃你做的很好,我們赫連家最不齒的就是忘恩負義,現在抱着你的這個人的恩情,你這輩子要慢慢還,爺爺不在了,也不可以忘記這一點!聽清楚沒有!”
葉無道震撼道:“老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有因就有果,因果循環,雖然老弟你天縱之才,但是這其中的玄妙就不是老弟你能夠輕鬆滲透的了。”
赫連神機延伸深邃的望着遠方,嘴角的笑意有中玄奧的意味,繼而充滿慈祥和歉意的看了看窩在葉無道懷抱裡的小女孩,對葉無道笑道:“老而不是是爲賊,活了這麼久,我也該去看看先祖和滄浪、道瓏了。”
“老哥你”葉無道驚呼道。
赫連神機卻已經重新面對投鞭河,輕輕放下手中的酒,面帶微笑,漸漸閉上眼睛,他累了,真的要休息了。
一隻手蓋住赫連琉璃眼睛的葉無道仰起頭,摟緊出奇安靜的小女孩,很多時候男人不流淚,是因爲眼淚能夠讓人刺痛,這種痛,痛掣心扉,讓你哭不出來。
“我知道,爺爺是困了,琉璃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