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道:“這妖法我也說不清楚。只是聽人說,一個月之前,有這白蓮法會的人說,白蓮娘娘佛法無邊,將每日從地下長出一寸,向衆人宣揚大法。於是,便有信徒日夜廝守在這佛像面前。說也奇怪,無任何人碰這佛像,也未見任何異常,這佛像原本是埋在地下,偏就每日長出一寸。小哥你也知道,名山大寺裡的菩薩,皆是不會動的。但這白蓮娘娘不同,竟然破土而出,每日長上一寸,這不是妖法是什麼?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附近的百姓卻都知道了這事情,親眼所見之後,膜拜者便越來越多。這人心一旦被蠱惑,便再難收回來了,怕是過不了多久,便成爲這白蓮教的信徒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林晚榮心裡冷笑,在你爺爺面前玩這套,算是你們倒黴了。
徐渭嘆道:“枉我自認學識不薄,卻也不知道這菩薩怎麼會每日長上一寸,看來天下之大,還真是無奇不有啊。”
那是因爲你沒有當過我這樣的平頭老百姓,林晚榮呵呵一笑道:“那徐大人,你準備怎麼應對這些被愚弄的普通百姓呢?”
徐渭看了他一眼道:“林小哥,既然你問到了,我也不瞞你了。這白蓮禍亂,乃是擾我大華之根基,非除不可。”
林晚榮一驚道:“那這些百姓——”
徐渭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道:“不悔悟,則除之。不瞞小哥說,這浙江的兵馬已經調動起來,怕是過不了一刻功夫,便要將這裡重重包圍,在場的信徒,無一漏網。斬草要除根,爲了大華的安定,多殺幾個人算不得什麼。”
此時的徐渭,神情與昨日那個蘇堤上畫江南煙雨的和藹可親的老頭已是完全不同,眼中閃過的寒光,叫人心生懼怕。
徐渭身爲當年皇帝潛邸的第一謀士,爲當今皇帝的登基殫精竭慮,使過的手段殺着,數也數不清,經歷的事情遠非林晚榮可以想象,對這些事情已經見慣了。
林晚榮吸了一口涼氣,照這徐渭的意思,若是這些人不悔悟,那便要統統殺盡了,媽的,人命還是人命嗎?
徐渭見他神色不忍,嘆道:“林小哥,你認爲我這樣做不對麼?”
枉林晚榮口才再好,卻也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說他不對麼?站在他的角度卻是正確之極,維護大華穩定,犧牲小部分人算得了什麼?
說他對麼?可老子也是這普通百姓中的一員,今日他可以這樣對待這些百姓,天又會知道什麼時候不知不覺就輪到我了?
徐渭道:“殺百人,卻可以少一場禍亂,救了千人萬人,這惡人,我徐渭便要做了。”
林晚榮長長的吁了口氣道:“徐先生,你今日殺了這百人,卻仍未消除禍根,他日白蓮教再借這妖法惑衆,你便仍要殺人麼?”
徐渭嘆了口氣,道:“我苦思良久,在那佛像周圍徘徊,卻找不出絲毫破綻,仍不知道如何破解這妖法。這樣越是耽誤,便禍害的人越多。眼下不是殺與不殺的問題,卻是殺多少的問題了。”
林晚榮忽然笑道:“徐先生,若是我有了方法破這妖術,你便會放了這些百姓麼?”
徐渭驚喜道:“林小哥,你說的這話當真?”
林晚榮點頭道:“應該錯不了。”
徐渭道:“如此,我便代這些百姓謝過林小哥了。”
林晚榮苦笑道:“謝我什麼?我便是這普通百姓中的一員,你殺了他們,便如殺我般,救他們便是救我自己。”
徐渭露出不解之意,林晚榮嘆道:“他們在這件事上,可能有些愚昧,可是我沒有權利鄙視他們。對這個茫然未知的世界,我的愚昧不比他們少,我們不知道天空有多大,不知道蘋果爲什麼會掉落下來,不知道父與子爲什麼會血脈相連,瞭解的越多便越無知,我與他們,只不過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瞭解的越多便越無知——”徐渭感慨嘆道:“林小哥,你這話便說到我心坎裡去了,真乃知音之人也。”
徐渭才學天下第一,天文地理醫術韻律皆有涉獵,研究的越深便越感覺到自己的淺薄無知,也只有真正鑽研的人,才能懂得這其中的含義。
秉着快樂生活,快樂做人的原則,林晚榮再不去想這些事情,笑道:“徐先生,我也不扯遠了,你觀察過這佛像,他們是否每日都在這佛像周圍澆水?”
徐渭驚道:“林小哥,你如何知道的?據眼線來報,他們每日澆水,早晚各一次,從不耽誤。只是,這與佛像日出一寸有什麼關係呢?”
這便是了,林晚榮微微一笑道:“徐先生,我給你講一個兒童故事吧。”
“兒童故事?”徐渭疑惑道。
林晚榮卻已笑着講開了:“春天的時候,有一顆種子,被埋在了地裡。一塊大石頭壓在了種子之上。石頭說,小小種子,我要把你永遠壓在身下。這種子卻從不說話,它接受春雨滋潤,默默長大,默默發芽,終究一天,將那石頭推倒了。”
這故事極其幼稚,上小學的時候只當兒歌讀過,“春雨來了,我要開花,我要發芽”,幼稚的童聲彷彿依然迴響在耳邊,今天卻要對這天下第一學士、一個年已花甲的老人講起,林晚榮忽然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很奇妙。
徐渭乃是絕頂聰明之人,聞言倏地立起,欣喜道:“種子?林小哥,你說那下面埋了種子?”
林晚榮笑着點頭道:“若我猜測不差,那地上定然埋了大量種子,這個時節,應該是黃豆種子吧。黃豆受水膨脹,力量極大,溫度適中,還會發芽,那力道拱出這佛像,應該不成問題。”
“來人——”徐渭大喝道,眼中神光暴閃,從樓下匆匆跑來一個渾身盔甲的將領,道:“杭州將軍見過徐大人。”
林晚榮向下望了一眼,卻見數千盔甲鮮亮的兵士,已將那些信徒們團團包圍,人羣中騷亂異常。他嘆了口氣,若是我今日沒來這裡,那便有不少人頭要落地了,無意中竟然做了回救世主,還真他媽諷刺。
“着你立即到杭州城中的菜市場中,去尋十個種菜養菜的匠人,帶到這裡來。”徐渭大聲吩咐道。
待那杭州將軍下去之後,徐渭對着林晚榮一抱拳道:“林小哥,這才學之上,我徐渭畢生只佩服過兩個人,你便是其中之一。今日之功,我必定向皇上稟報。”
林晚榮笑道:“那倒不必了,我只對金銀財寶感興趣,若是有些銀錢賞賜,我倒是會歡喜的很。”
徐渭哈哈笑道:“林小哥是真本色,老朽佩服不已。”
林晚榮想起他剛纔的話,奇怪道:“徐先生,你方纔說,在這才學之上,你只佩服兩個人。那另一個又是誰呢?”
徐渭呵呵笑道:“除你之外,便只有我家那丫頭,最是讓我佩服了。”
“令千金?”林晚榮卻是大大的吃了一驚,這個徐老頭已是如此有才了,聽他的意思,他女兒竟然比他還厲害?以這個徐老頭的年紀,他女兒怕也是有三十來歲的年紀了吧。我日,還真是邪門了“林小兄,日後到了京裡,我便替你們引薦,相信芷兒見到你這般才學的少年郎,也會十分的高興的,你們可以好好比試一番。”徐渭欣然笑道。
徐文長的女兒?比徐文長還有才?這個可有點意思了,林晚榮哈哈一笑道:“一定一定,他日到了京城,小子一定登門拜訪。”
那個杭州將軍的速度倒也十分之快,過不了一會兒功夫,便果真帶了數十個種菜的匠人來到,其中有幾個還是手上沾着泥巴。
徐渭叫道:“林小兄,你在這裡稍待片刻,老朽去去就來,不瞞小兄說,聽你這一番指點,老朽今日着實興奮,彷彿憶起了昔日小登科的情景呢。”
小登科?靠,這個老不修,興奮成這樣了。
徐渭急忙跑了下去,勢子極快,下樓的時候竟是差點摔了一跤。林晚榮看的一笑,這徐文長,確實有點意思。
衆帶甲兵丁,將那人羣團團圍住,那幾個白蓮教徒正在其中,那個帶頭的漢子被鋼刀架住了脖子動彈不得。徐渭一揮手,便將這幾個人帶了下去。
他圍繞着那白蓮娘娘走了幾步,觀察仔細,又着些兵士將那佛像用力搬開,這一看去,頓時大喜。只見一層厚厚的黃豆種子埋在土中,大部都已膨脹生芽,竟真的是憑這種子之力,將那佛像拱出。
徐渭對着遠遠立在樓上的林晚榮興奮的一揮手,斑白的頭髮在風中飛舞,林晚榮搖搖頭一笑,這個徐老頭,還真有點可愛啊。
接下來向民衆揭穿這妖術的事情,便教給徐渭和那幾個種菜的匠人了,此事已與林晚榮無關,他便悄然退去,回到店中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除了大小姐外,衆人卻都是在店裡坐着。
見他回來,那張嬤嬤急忙拉住他手,焦急道:“林三,你見着大小姐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