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熱浪撲面,空氣中彷彿都能聞到焦糊的味道。雖已是夕陽西下,那塞外大漠的流沙漫天飛舞,遍體通紅,隱隱能聽見噼裡啪啦的輕響,似乎要燒着了一般。
興慶府的城門,半閉半合着,不斷進出的行人,爲這塞上春城,增添了些涼意。把守城門處的大華兵士,盔甲在身,人人都是滿頭大汗,卻無一人敢鬆懈兵甲。
“一杯未盡,離懷多少,關山魂夢長,魚雁音書少。
醉裡秋波,夢中煙雨,兩鬢可憐青,只爲相思老。
料有牽情處,忍思量,月落天曉。
甚時躍馬歸來,倚欄,迎門,輕笑。看我紅妝,與天不老!”
一個窈窕動人的身影,輕立城樓之上,遙望遠處鮮紅的血陽,口中喃喃自語,落日餘輝映照着她美麗的臉頰,兩行珠淚似雪般晶瑩。
“徐姑姑——”
身後傳來聲呼喚,那女子急忙抹了眼角,轉過身來,輕道:“武陵,你怎麼來了?!”
“徐姑姑,你說,林大哥他會回來麼?!”小李子哽咽道:“這都一個多月了——”
這一趟從草原回來,李武陵曬黑了不少,也長高了不少,再不復那個臉帶稚嫩的少年,而成長爲一個真正的軍人了。
徐芷晴臉色煞白:“不會的,他一定會回來的。”
李武陵黯然低頭:“姑姑,你是沒看見過突厥大可汗的那一箭。三箭連環,石破天驚,就算神仙也抵擋不了。”
神仙也無法抵擋?徐小姐珠淚盈盈,堅定搖頭:“神仙哪及得上他?他是這世界上最壞的人,老天都不敢收他。”
小李子點了點頭,滿是期冀的朝前望去,塞外狂沙飛舞,盤旋成一團,將那鮮紅的夕陽都遮去了半截。
“武陵,你找我有事麼?!”徐小姐沉默了半天,開口問道。
李武陵急忙點頭:“姑姑,突厥人在等待我們的答覆!自把胡人小可汗和右王等人擒回之後,他們每隔上一天,便要派使者前來探查我們的信息。方纔駐紮賀蘭山的左丘大哥快馬來報,今日祿東贊又送了書信來,要與我們談判。”
胡不歸他們一路穿越草原,突厥人雖有千軍萬馬,卻無人敢於阻攔。王庭被破,小可汗和右王盡數被俘,這在強悍的突厥汗國,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再加上他們強攻賀蘭山屢次無功折返,付出了無數的鮮血和生命,震怒悲憤的同時,胡人也被大華人的毅力與殺氣深深的震撼。
由於突厥人深有顧忌,這一個月來,他們已緩緩的退回了草原。雙方陳兵於兩國邊界,小衝突雖是時而有之,卻未有大的戰鬥。在這種對峙中,草原和沙漠之間,竟是難得的有了一片和平的緩衝區。
“談判?我們不急,急的是他們!”徐芷晴悠悠道。能有今天這局面,將所有的主動都掌握於大華手中,那是無數將士以性命換來的,尤其是那個生死未卜的他。
她眼中浮起淡淡淚光,長嘆口氣:“如何處置突厥小可汗與這些俘虜,必須要由皇上定奪。聖旨未到之前,商談亦是無用,祿東贊不會不知道這一點。他是在故意向我們施壓,以在談判中,換回些主動。”
李武陵急急點頭:“我來就是爲了這事。姑姑,爺爺讓我告訴你,皇上的聖旨到了。”
**********晚霞中,一架小小的馬車,冒着漫天的風沙,叮噹叮噹緩緩而行。落日的餘輝照在車棚上,泛起一片鮮豔的紅色。
車簾子後伸出一隻纖纖素手,偶爾拉拉馬繮,催趕着馬匹,糾正下方向。飛舞的狂沙拍打着窗簾,車廂裡響起一個虛弱無力的聲音,似是生病了:“姐姐,不要走這麼快,停下歇息一下嘛。想想,落日下悠悠漫步,就只有你和我,臉映紅霞,風景如畫,這是一件多麼浪多麼漫的事情啊!”
多麼浪不知道,但多麼慢是肯定的。姐姐無奈的搖搖頭,笑着道:“你這人那,片刻之前不是才歇過的麼?早上賴牀、晌午太熱要午睡、太陽落山才啓程,都照你這樣,咱們一天能走幾里路啊?!”
“走不完就慢慢走,我是病人嘛,”那虛弱無力的聲音咳嗽了下,喘氣道:“走的慢點無所謂,病人受優待,也是天經地義的!等姐姐以後坐月子的時候,我也這樣照顧你,抱着你一步都不動,你說好不好?”
“呸!”姐姐面紅耳赤。
望見病人那蒼白的面頰,說了幾句話,便又開始喘氣,她頓時心中一痛,忙緊緊的拉住了他的手。車內的空氣分明是火熱的,唯獨病人的身體冰涼一塊,這是大病中極度虛弱的表現。外傷雖好,那一箭對五臟六腑的震動,哪是輕易就能還原的?!
“姐姐,頭髮亂了。”望見姐姐眼中的淚珠,病人微微一笑,輕拂她耳邊的幾縷髮絲,溫柔無比。
甜蜜中夾着心酸,姐姐的珠淚無聲滾落,輕輕的握緊他手掌,讓他捧住自己的臉頰:“你啊,也不知道是倔的什麼勁。從巴彥浩特回來,放着平坦的草原大漠不走,非要我抱着你橫貫賀蘭,沿原路返回。你如此傷重,那是你能受的罪麼?這下可好,誰都不知道你還活着,更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
“不知道也好。”他幽幽一嘆:“累了!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清淨一下,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幹。就睡睡大覺、點點銀票、摟摟姐姐、做做全套!這日子,何其快活也!”
“噗嗤”,姐姐笑着一指點在他鼻子上,淚花與笑容一起綻放:“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他們找到了你,把你拖上談判桌,看見那不敢見的人吧?!”
“姐姐,何必呢,我的全身上下,可就只有這麼點秘密了!”病人苦笑搖頭,無奈道:“好吧,我承認,你說對了。談判,那是他們的事,和我沒有關係,誰也別來煩我。我現在就想當個逃兵,無憂無慮的逃兵。”
“好了,逃兵,吃藥了。”姐姐微笑搖頭,從小盒子裡端出早已熬好的草藥,一股淡淡的清香,夾雜着濃濃的苦味撲鼻而來。
病人顯然是已經吃夠了這藥的苦頭,嚇得臉色都白了:“能,能不能不吃?好苦的!”
“不行!”毫無商量的餘地。
“那小弟弟能不能提個請求,請姐姐將這藥嚼碎了,再一口一口親口餵給我,那樣會比較甜一點——唔,好甜!”
“嘭”“嘭”,尚在甜蜜之間,忽聞車棚子被砸的當當響,馬匹已停了下來,仙子急忙收回小口,面紅耳赤的白他一眼。
病人瞬間暴怒:“誰啊?壞我的大事,這正吃甜藥呢!”
外面響起幾聲大喝:“裡面是什麼人,躲在裡面幹什麼?下車下車,接受檢查!!”
姐姐急忙探出頭去,看了一眼,喜道:“興慶府到了!”
興慶?病人急忙拂起簾子,雙目微微掃過。
高高的城牆、堅實的垛口、聳立的烽火臺,熙熙攘攘的叫賣,來來往往的人羣,茶樓酒肆,紅男綠女,騾子馬匹,剎那就顯現在眼前。
三個多月沒聽過這樣的聲音了,多麼熟悉啊。那鬨鬧的人聲傳入耳裡,他渾身吃了冰棍一樣的爽快,雙眼剎那就溼潤了。興慶府,我回來了!
得意間,卻覺姐姐急拉他衣袖,惱怒的往他身後躲去。擡頭一看,只見那車門前的崗哨,呆呆的望住姐姐,哈喇子吧嗒吧嗒往下流。
姐姐雖是荊釵布裙、輕紗覆面,但那豐潤的嬌軀、絕代的芳華哪能就此掩蓋住?車外的一排守衛,望的眼珠子都直了。
病人瞬間暴怒:“看什麼看?!誰再看我老婆,我把他眼珠子挖出來。告訴你們,我可殺過幾萬人!”
就你這癆病鬼?!幾個兵士樂得哈哈大笑,看他雙眼深陷,臉色發白、身體搖晃、弱不禁風,一副活脫脫的癆病鬼模樣,別說是殺人,就是殺雞恐怕也叫人爲他捏把汗!
“兇什麼兇,連突厥人都不敢在我們面前兇了!下車下車,接受檢查,謹防胡人奸細混入城內!”徐芷晴統兵有方,手下兵士也只是笑話笑話,卻不敢真個放肆。
這就叫虎落平陽被犬欺,既然是要做逃兵,那就只有乖乖的下車接受檢查了。看他憤憤不平的模樣,姐姐強忍住笑,將他扶下車來。
虛弱無力的靠在姐姐身上,看着那幾個兵士在車廂裡亂翻一通,過了半天才罷休,揮手讓他們進城。
“癆病鬼!好好的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一個兵士抑制不住心中的鬱悶,憤憤哼了聲。
你孃的,獻花不插牛糞,難道要牛糞插獻花啊?他暴跳如雷,就要衝上去理論,姐姐微笑着拉住他,柔情款款:“我就喜歡你這朵牛糞!”
他哈哈笑着收回手,環住姐姐的細腰:“真的嗎?沒想到姐姐的愛好這麼特殊!牛糞好啊,牛糞有營養,是專門滋養鮮花的。有人想插牛糞,那還得排隊呢,哈哈。”
坐着馬車進了城,便聞耳邊無盡的喧譁吵鬧,四處都是吆喝聲、叫賣聲,公子們騎白馬,小姐們穿花衣,長亭花謝、酒肆樓臺、絲絃管樂、鶯歌燕舞,紅男搭綠女,騾子配馬匹。
三個月沒回興慶,這塞上春城,已和來時完全不一樣了。大華精兵數戰告捷,賀蘭山口固若金湯,最近又擒了胡人的可汗和右王,大華是舉國沸騰,這興慶府又重新找回了塞外春城的感覺,繁華熱鬧更勝往昔,依稀有了江南的影子。
三個月了,終於活着回到了人世間,看着不遠處幾個姐們站在門口、扭着身段招攬客人,清脆的笑聲飄蕩了整條大街。
多麼熟悉的畫面啊,他那個心潮澎湃,難以自拔,忍不住探出頭去,輕佻的吹了個口哨:“嗨,這位姐姐,做全套什麼價格啊?!帶角先生的那種!唉,小弟是第一次,生嫩的很,什麼都不懂,能不能打個折扣?!”
你是今天的第一次吧!窯姐蜂擁而上:“公子,我也是第一次唉。進屋喝茶半兩,過夜只要二兩,便宜實惠。你長這麼黑,也用不着點燈了,省去了燈油錢,再給你減半兩。一兩半的銀子,包通宵哦!”
這該死的人!姐姐一針紮上他屁股。
“姐姐,我是逗她們玩的,”病人委屈的嘟着嘴:“我就想找回活着的感覺!”
姐姐何嘗不知他的心情,只是捻酸吃醋,乃是女人天生的本性。她墮落了凡塵,如何能免俗,忍不住的噗嗤一笑,羞惱道:“不許你和這些女人說這麼露骨的話!”
“瞭解瞭解,應該和姐姐你說纔對嘛!”
姐姐紅了紅臉,卻是出奇的沒有反對。
“咦,糖葫蘆?!”病人興奮的伸出頭去急急招手:“老闆,老闆,糖葫蘆怎麼賣?!”
“五文錢一串!恕不還價”
好個恕不還價!和大小姐在杭州買糖葫蘆,老子十文錢買了三串。
“八文錢兩串你賣不賣?這大熱天的,糖都化掉了,明天你也別想賣了!我買來嚐嚐還得沾牙!”
“嗯,你要兩串?那好吧,八文錢!”
“這黏不拉及的麪糊糊,誰願意掏錢啊?!姐姐,給他十文錢,我們買三串!不行就走人!”……
“甜吧?!”病人興奮的將糖葫蘆塞到姐姐口裡,得意洋洋的搖着另外兩串。
姐姐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吃這玩意兒,入口酸酸的甜甜的,好吃之極。她舔了幾口,又塞回病人嘴裡,笑道:“本來是五文錢一串的,你掏十文錢買了三串。你多掏錢,他多出糖葫蘆,到底是誰贏了呢?!”
“各自開心,我和他都贏了!”病人咬了口糖葫蘆,搖頭微笑:“幸福,就是一種感覺!”
“小賊,”姐姐呆呆望着他,驚喜交加,忽然吧嗒在他臉上親了下,羞道:“我和你一樣,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