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朋友住那兒,”我答道,也把眼睛躲着他。他離殲我後就直接去找公爵,公爵不在家,他就給他留了張條;他在留言中寫道,
老太太一面聽我說,一面哭。最後我對她說,我必須立刻去看娜塔莎,現在已經去晚了,她纔好似大夢初醒,說她居然把最要緊的事忘了。她從文書下把信抽出來時,無意中把墨水翻倒在信上。果然,信的一角溼了一片,灑滿了墨水,老太太害怕極了,孩子她爸會從這個污漬知道,他不在家的時候,有人翻過他的文書,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過他寫給娜塔莎的信。她的害怕還是非常有道理的:可能僅僅因爲我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因爲羞恥和懊惱反而會延長自己的怨憤,出於自尊而堅決不予寬恕。
我離開他們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兩點了。但是第二天早晨伊赫梅涅夫就下了牀,並且當天就跑來找我,以便徹底講定由他們來收養內莉,但是內莉跟他吵翻的情況我已經說了;內莉對他的指責使他異常震驚。
但是我把這事細想了一遍以後,就勸老太太不必擔心。他寫完信站起來時心情十分激動,這些小事他可能都不記得了,現在,他可能認爲,這信是他自己弄髒的,弄髒了又忘了。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這樣安慰了一番以後,我倆便把信放回原處,臨走時,我忽然想到必須跟她好好談談內莉的事。我認爲,這個可憐的被人遺棄的孤兒,她母親也曾受到自己父親的詛咒,她可以現身說法,講講自己的身世,講講自己母親的死,她說的這個悽慘的故事,也許會打動他老人家的心,促使他回心轉意,對自己的女兒寬大爲懷也說不定。他心裡已萬事齊備,一切都醞釀成熟了;對女兒的思念已經開始壓倒他的高傲和被傷害的自尊心。現在缺少的只是推動力,一個最後的有利時機,而內莉倒可以取而代之,起到這個作用。我說這番話時,老太太一直非常注意聽:她整個的臉都煥發出希望和狂喜。她立刻責備我:我爲什麼不把這事早告訴她?接着便開始迫不及待地詢問我關於內莉的情況,說到最後,她鄭重其事地答應,現在她反過來要親自去求老頭子,讓他收養這孤女。她現在已經真心實意地愛內莉了,可憐她有病,問長問短地盡打聽她的情況,還硬要我拿一罐果醬去給內莉,爲了拿果醬,她還親自跑了趟儲藏室;她以爲我沒有錢請大夫,還給我拿來了五個盧布,我木肯拿她的錢,這使她很失望,後來她聽內莉需要內衣和外衣,因而她還可以爲內莉做點有益的事,她的心情才勉強平靜下來,感到快慰,於是她立刻翻箱倒櫃,把自己的所有衣服都拿了出來,並從中挑選出可以送給這“孤兒”的東西。
公爵不在家,他就給他留了張條;他在留言中寫道,公爵給那官員說的話他都知道了,他認爲這是對他的最大侮辱,公爵是個卑鄙小人,鑑於這一切,他向他提出決鬥。
接着我就去找娜塔莎了。以前我已經說過,她那兒的樓梯是螺旋形的,當我踏上最後一段樓梯時,我發現她房門口有個人,正要敲門,但是他聽見我的腳步聲後,又把手縮了回去。最後;大概猶豫了片刻,突然放棄了自己的打算,開始下樓。我在最後一段樓梯的第一級上碰到了他,當我認出這人是伊赫梅涅夫後,我是多麼驚訝啊。這樓梯甚至大白天也很黑。他貼牆站着,讓我過去,我看見他的眼睛發出奇異的光,在仔細打量我。我覺得他的臉漲得通紅;起碼顯得很尷尬,甚至不知所措。
“哎呀,萬尼亞,是你呀!”他聲音發抖地說道,“我到這兒來找個人……是一名錄事……還是那件打官司的事一價u搬來……可能是搬到這兒的什麼地方……又好像不住這兒。我弄錯了。再見。”
她已經向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繞着彎提到了那個孤兒,可是他不吭聲,而從前他還一個勁地勸她,讓她領養一個小姑娘呢。我們決定,明天,她就直截了當地請他去辦這事,既不要繞彎子,也不要旁敲例擊。但是第二天,我倆卻處在一片驚慌和不安中。
接着他便急匆匆地開始下樓。
結果搞錯了……好啦,剛纔我跟你提到案子的事:大理院裁定啦……”等等,等等。我思慮再三,決定暫時不把這次不期而遇的事告訴娜塔莎,但是等阿廖沙走了,就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一定立刻告訴她。眼下她心神不定。
我思慮再三,決定暫時不把這次不期而遇的事告訴娜塔莎,但是等阿廖沙走了,就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一定立刻告訴她。眼下她心神不定,雖然她完全明白,也完全懂得這事有多重要,但是畢竟不會像後來她傷心欲絕、走投無路時那樣來領會它和感受它。現在還不到那時候。
那天我本來可以再到伊赫梅涅夫家去一趟,我也很想去,但是我沒去。我覺得,老爺子看見我一定會感到慚愧,他甚至會認爲,我因爲眼他不期而通才放意跑了去的。直到第三天我纔去看他們;老爺子神色憂鬱,但是對我裝出一副相當隨便的樣子,而且總是說案子長案子短的。
“怎麼,你那天找誰去了,爬那麼高,記得嗎,咱倆碰上了,這是多咱的事?——-好橡前天吧,”他突然隨隨便便地問道,但是總有點不自然,他不敢看我,兩眼看着一旁。
“有位朋友住那兒,”我答道,也把眼睛躲着他。
“啊!我在找一名錄事,叫阿斯塔菲耶夫;有人告訴我他住那樓……結果搞錯了……好啦,剛纔我跟你提到案子的事:大理院裁定啦……”等等,等等。
走投無路時那樣來領會它和感受它。現在還不到那時候。走投無路時那樣來領會它和感受它。現在還不到那時候。剛纔我跟你提到案子的事:大理院裁定啦……”等等,等等。眼下她心神不定,雖然她完全明白。
他開始談案子的時候,臉都紅了。
爲了讓老太太高興,當天我就把一切告訴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但是我又悄帶着求她,千萬不要怪模怪樣地看他的臉,既不要唉聲嘆氣,也不要含沙射影,一句話,無論如何不能暴露她知道他最近的這種反常行爲。老太太又驚又喜,甚至開頭都不相信我的話,以爲我在騙她。反過來,她也告訴我,她已經向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繞着彎提到了那個孤兒,可是他不吭聲,而從前他還一個勁地勸她,讓她領養一個小姑娘呢。我們決定,明天,她就直截了當地請他去辦這事,既不要繞彎子,也不要旁敲例擊。但是第二天,我倆卻處在一片驚慌和不安中。
事情是這樣的:上午,伊赫梅涅夫見到了曾爲他的官司奔走斡旋的官員。這官員告訴他,他見到了公爵,公爵雖然把伊赫梅涅夫卡村給自己留下了,但是“由於某種家庭狀況”決定給老人一些補償,贈給他一萬盧布、離開那官員後,老人就直接跑來找我,他非常激動;兩眼閃着兇光。也不知道爲什麼他把我從屋裡叫到樓梯上,堅決要求我立刻去找公爵,讓我轉告他,他向他提出決鬥。我大吃一驚,很長時間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開始勸阻他。但是老人生氣極了,一下子背過氣去。我急忙跑回房間拿水;但是回來後,伊赫梅涅夫已經不在樓梯上了。
但是他卻立即抓起禮帽、柺棍,跑出了家。被拖到門外臺階上,交給了警察,警察又把他送到警察分局。下人把這事稟報了伯爵。當時正在那兒的公爵向那個老色鬼解釋道,這就是那個伊赫梅涅夫——那位娜塔利婭。
第二天,我又上他家去找他,但是他不在家;而且接連三天不知跑哪兒去了。
直到第三天我纔打聽到了一切。他離殲我後就直接去找公爵,公爵不在家,他就給他留了張條;他在留言中寫道,公爵給那官員說的話他都知道了,他認爲這是對他的最大侮辱,公爵是個卑鄙小人,鑑於這一切,他向他提出決鬥,同時警告公爵你想逃脫他的挑戰,否則的話,他將身敗名裂。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告訴我,他回到家後心情非常激動,而且神不守舍,甚至病倒了。對她倒很溫柔,但是對她嘮嘮叨叨的問題待答不理,看得出來,他在焦急地等待什麼。第二天上午有人經市郵局寄來了一封信;他看完信後大叫一聲,抱住自己的腦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都嚇呆了。但是他卻立即抓起禮帽、柺棍,跑出了家。
這信是公爵寄來的。他冷冷冰冰地、簡短地,但又禮貌周全地告知伊赫梅涅夫,他跟那位官員說的話,無須向任何人作任何解釋。雖然他很可憐伊赫梅涅夫輸掉了這場官司,但是儘管他非常可憐他,也無法找到正當的理由來說明,一個人官司打輸了就有權出於報復向自己的對手提出決鬥。至於威脅他將“身敗名裂”,公爵請伊赫梅涅夫儘管放心,因爲他決不會因此而身敗名裂,也不可能身敗名裂;他又告訴他,他的信將立刻交給有關方面,警察局接到報案後一定會採取必要的措施來維持秩序和治安的。
伊赫梅涅夫拿着這封信立刻跑去找公爵,公爵又不在家;但是他老人家從下人那兒打聽到,公爵大概在N伯爵處。於是他不假思索地就上了伯爵家。他已經要上樓了,可是伯爵家的門房卻過來擋住了他的去路。老爺子怒不可遏,掄起柺杖狠狠地抽了他一下。他立刻被抓起來了,被拖到門外臺階上,交給了警察,警察又把他送到警察分局。下人把這事稟報了伯爵。當時正在那兒的公爵向那個老色鬼解釋道,這就是那個伊赫梅涅夫——那位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的父親(公爵曾不止一次地在這些事上幫過伯爵的忙),於是那位身居要津的老頭會心地笑了,並轉怒爲喜,恩開格外,吩咐下人把伊赫海涅夫放了,讓他愛上哪上哪;但是直到第三天警察局才把他放出來,而且(大概是遵照公爵的指示)還告訴老人,這是公爵親自替他求情,讓伯爵對他恩開格外的。
老爺子回到家後像瘋子似的撲到牀上,整整一小時躺着不動;最後他擡起了身子,莊重地宣佈,他要永生永世詛咒自己的女兒,使她永遠得不到父母的祝福,這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大驚失色。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嚇壞了,但是必須先給老爺子治病,她似乎神不守舍地伺候了他一整夜,把醋敷在他的太陽穴上,並且覆上冰塊。他發高燒,說胡話。我離開他們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兩點了。但是第二天早晨伊赫梅涅夫就下了牀,並且當天就跑來找我,以便徹底講定由他們來收養內莉,但是內莉跟他吵翻的情況我已經說了;內莉對他的指責使他異常震驚。回到家後,他又臥病在牀。這一切都發生在耶穌受難的星期五①,那天卡佳和娜塔莎約定見面,也就是在阿廖沙與卡佳離開彼得堡的前一天。這次會面,我也在楊:它發生在一大早,老人家還沒來看我之前,也在內莉第一次出逃之前。
等他們要離開莫斯科的時候,你再回莫斯科陪她們去。
還在會面前一小時,阿廖沙就趕來通知娜塔莎。當卡佳的馬車剛好停在我們大門口的那一剎那,我也正好趕到。陪同卡佳前來的是那個法國老太太,經過一再懇求和猶豫不定之後,她總算同意了,答應陪她前來,甚至讓她一個人上樓去見娜塔莎,但是有個條件,就是必須由阿廖沙陪同;她自己則坐在馬車裡等他們出來。卡佳把我叫到跟前,她坐在馬車裡請我把阿廖沙給她叫下來。我上樓後發現娜塔莎在哭;阿廖沙和她——兩人都在哭。她聽到卡佳已經來了,便從椅子上站起來,擦乾了眼淚,激動地面對房門站着。那天早晨她穿着白衣白裙,一身潔白。深褐色的頭髮梳得很光潔,腦後緊緊地挽了個譬。我很喜歡這髮型。娜塔莎看到我留下來陪她,就請我也一起出去迎接客人。
“直到今天,我都沒機會來看望娜塔莎,”卡佳上樓時對我說道,“像特務似的老盯着我,真可怕!我花了整整兩星期來說服阿爾貝特太太②,她總算同意了。可是您,伊萬·彼得羅維奇,您一次也沒來看過我!我也沒法給您寫信,再說我也不想寫,因爲寫信什麼也說不清楚。可
①指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受苦受難的那一天,即大齋期最後一週(受難周)的星期五。
②原文是法文。
是我多麼需要見到您啊……我的上帝,我的心跳得多厲害啊……”
“樓梯陡,”我答道。
於是卡佳便迅速向她走過去,抓住她的兩隻胳膊,用自己的兩片鬆軟的嘴脣緊緊貼到她的嘴脣上?
“可不是嗎……樓梯也……我說,您認爲娜塔莎不會生我的氣嗎?”
“不會的,憑什麼呢?”
“可不是嗎……當然,憑什麼呢;我馬上會自己看到的;還問什麼呢?……"
我挽着她的胳膊。她的臉甚至都發白了,好像很害怕似的。走到最後那個拐彎處,她停下來,喘了口氣,但是看了我一眼之後,又堅決地向樓上爬去。
”卡佳急忙含淚說道,也爲了安慰阿摩沙。卡佳,”娜塔莎回答。”她說。送送我。
她在房門口又停了下來,對我悄聲道:“我乾脆進去對她說,我信得過她,所以才毫無顧忌地來看她……不過又何必說這些呢;要知道,我堅信娜塔莎是一個十分高尚的人。不是嗎?”
她跟犯了什麼過錯似的,怯怯地走了過去,定睛看了一眼娜塔莎,娜塔莎也立刻向她粲然一笑。於是卡佳便迅速向她走過去,抓住她的兩隻胳膊,用自己的兩片鬆軟的嘴脣緊緊貼到她的嘴脣上。接着,她還一句話也沒對娜塔莎說,便嚴肅甚至嚴厲地向阿廖沙轉過臉去,請他出去半小時,讓我們仨單獨談談。
“你別生氣,阿廖沙,”她又補充道,“因爲我有許多話要跟娜塔莎說,說一些非常重要和嚴肅的事,這話你以不聽爲好。聽話,你走吧。伊萬·彼得羅維奇,請您留下。您應當聽到我們的全部談話。”
“咱們坐下談,”阿廖沙走後,她對娜塔莎說,“我就這樣,坐在您對面。我想首先好好看看您。”
她坐在娜塔莎的幾乎正對面,仔細地看着她,看了片刻。娜塔莎見狀,也情不自禁地報以一笑。
“我已經看過您的照片了;”卡佳道,“阿廖沙給我看的。”
“怎麼樣,我同照片上像嗎?”
“您本人更美,”卡佳果斷而又嚴肅地答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本人更美。”
“真的?而我看您都看出神了。您多漂亮啊!”
那時候你倆就該結婚了,”卡佳急忙含淚說道,也爲了安慰阿摩沙。這樣咱倆分手就完完全全只有一個月了。
“哪能呢!我哪漂亮呀!……我的小鴿子!”她加了一句,用一隻發抖的手拿起了娜塔莎的手,兩人又相對默然,互相打量着。“是這麼回事,我的天使,”卡佳打破了沉默,“我們只能在一塊兒待半小時;連這樣,阿爾貝特太太①也才勉強同意,可咱倆有許多話要說……我想……我要……我就乾脆問您吧:您很愛阿廖沙嗎?”
“是的,很愛。”
“既然這樣……既然您很愛阿廖沙……那……您就應當也關心他的幸福……”她怯怯而又悄聲地加了一句。
“是的,我希望他幸福……”
“那就好……但是,現在有個問題:我能促使他幸福嗎?因爲我正從您手裡把他奪走,我有權利這麼說嗎?如果您覺得,而且我們現在能夠認定,他同您在一起更幸福,那……那……”
“這已經定了,親愛的卡佳,您自己不是也看見了嗎,一切都已經定了,”娜塔莎低下了頭,低聲答道。她心裡分明很難過,很難把這談話繼續下去。
看來,卡佳已經作好了準備,準備對這一問題作長篇大論的解釋:誰能更好地促使阿廖沙幸福,她們倆誰應當讓步?但是,她聽了娜塔莎的回答以後立刻明白了,一切早已經定了,已經沒有什麼可談的了。她半張着她那漂亮的小嘴,困惑而又悽惻地望着娜塔莎,她還一直握着她的手。
“那您很愛他嗎?”娜塔莎突然問。
“我很愛他;我還有個問題一直想問您,我此來也是爲了這個:請您告訴我,您究竟愛他什麼?”
“不知道,”娜塔莎回答,似乎在她的回答裡可以聽到一種苦澀的不耐煩。
“他很聰明,您看呢?”卡佳問。
“不,我就是愛他,說不出道理。”
“我也這樣。我總覺得他怪可憐見的。”
“現在拿他怎麼辦呢!他怎麼能爲我而拋棄您呢,真不明白!”卡佳叫道,“現在我看到了您就更不明白了!”娜塔莎不答,只是看着地面。卡使默然少頃,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輕輕地擁抱她。兩人互相擁抱着,哭了起來。卡佳坐在娜塔莎坐椅的扶手上,緊緊地摟着她,開始親吻她的手。
“您不知道我是多麼地愛您啊!”她一面哭一面說道,“讓咱倆像親
①原文是法文。
這輩子永遠完了,”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加了一句。她的手滾燙。我勸她穿暖和點。
姐妹一樣,咱倆要永遠彼此寫信……我一定要永遠愛您……我要使勁兒愛您,使勁兒愛您……”
“他跟您說過,六月份,我們要結婚嗎?”娜塔莎問。
“說過。他說您也同意了。要知道,這一切不過隨便說說而已,爲了安慰他,不是嗎?”
“自然。”
“我也這麼看。我一定會好好愛他的,娜塔莎。然後把一切都寫信告訴您。看來,現在他很快就會成爲我的丈夫了;有這麼一種氣氛。他們也都這麼說,親愛的娜塔舍奇卡①,現在您不是就要……回老家了嗎?”
娜塔莎沒有回答,但是默默地、緊緊地親吻了她一下。
“祝你們幸福!”她說。
“也……也祝您……也祝您幸福,”卡佳說,這當兒門開了,阿廖沙走了進來。他不能,他沒法等這半小時過去,但是他進來後看見她倆互相擁抱着,哭成一團,全身都癱軟了,他十分痛苦地跪倒在娜塔莎和卡佳面前。
“你來湊什麼熱鬧,你哭什麼?”娜塔莎對他說,“因爲要跟我分別嗎?分別的時間又不長,不是嗎?你不是六月份就回來嗎?”
“那時候你倆就該結婚了,”卡佳急忙含淚說道,也爲了安慰阿摩沙。
“但是我不能離開你,娜塔莎,我一天也離不開你。離開了你,我會死的……你不知道現在你對我有多寶貴!尤其是現在!……”
我永遠也忘不了她那哀怨的一瞥。我花了整整兩星期來說服阿爾貝特太太。
“嗯,那你這麼辦好啦,”娜塔莎驀地活躍起來,說道,“伯爵夫人不是還要在莫斯科待些日子嗎?”
“對,一星期左右,”卡佳接茬道。
“一星期!那太好了:你明天先送他們到莫斯科,這總共才一天工夫,然後就立刻回來。等他們要離開莫斯科的時候,你再回莫斯科陪她們去,這樣咱倆分手就完完全全只有一個月了。”
“嗯,對,對……你們又可以在一起多待四天了,”卡佳興高采烈地叫道,意味深長地與娜塔莎交換了一個眼色。
阿廖沙聽到這個新方案後喜形於色,那副高興勁地簡直沒法表達。他忽地大喜過望;他的臉也煥發出一片快樂的光彩,他擁抱娜塔莎,親吻卡佳的雙手,然後又擁抱我。娜塔莎帶着淒涼的微笑看着他,但是卡佳見狀再也受不了啦。她向我投來一瞥火熱的、明亮的目光,擁抱了一下娜塔莎後就從椅子上站起來要走。偏巧這時候,那位法國老太太也打發下人上來說,請她們趕快結束會面,因爲講定的半小時已經過去了。
“不,我就是愛他,說不出道理。”讓我們仨單獨談談。
娜塔莎站起身來。她倆手拉手,面對面地站着,似乎極力想用目光來彼此傳達心中鬱結的一切。
“從此以後,咱倆再也不會見面啦,”卡佳說。
請她們趕快結束會面,因爲講定的半小時已經過去了。意味深長地與娜塔莎交換了一個眼色。
“再也不會啦,卡佳,”娜塔莎回答。
“嗯,那麼別了。”兩人擁抱。
哭了起來。卡佳坐在娜塔莎坐椅的扶手上,緊緊地摟着她,
“不要詛咒我,”卡佳匆匆低語道,“而我……將永遠……請相信……他會幸福的……走吧,阿廖沙,送送我!”她抓住他的手,匆匆道。
“萬尼亞!”他倆出去後,娜塔莎十分激動和非常痛苦地對我說道,“你也跟他們下去吧,別回來了;阿廖沙將陪着我一直到晚上,直到晚八點;而晚上他就不行了,他要走。我將一個人留在屋裡……你可以九點來。勞駕了!”
晚九點,我讓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陪着內莉(把茶杯摔碎以後),便去看娜塔莎,她已經是一個人了,正在焦急地等我去。瑪夫拉給我們端來了茶炊;娜塔莎給我斟了一杯茶,便坐到沙發上,她讓我坐過去,挨她近些。
“瞧,一切都完了,”她說,定睛看了看我。我永遠也忘不了她那哀怨的一瞥。
“瞧,我跟他的愛情也完了。同居半年!這輩子永遠完了,”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加了一句。她的手滾燙。我勸她穿暖和點,先臥牀休息。
原文是法文。我們要結婚嗎?”娜塔莎問。“阿廖沙給我看的。”我就是愛他!
“馬上就躺下,萬尼亞,馬上,我的好心的朋友。讓我說幾句話,稍事回憶……我現在就跟散了架似的……明天,我還可以見他最後一面,十點……最後一面!”
“娜塔莎,你在發燒,過一會兒又該發冷了;你要保重身體……”
“那又怎麼樣呢?現在,他走後這半小時,我一直在等你,你認爲我在想什麼,我在們心自問,問自己什麼呢?我在問;我是不是當真愛他,我們的愛情又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你覺得可笑,萬尼亞,笑我直到現在才問自己這個問題?”
兩人都在哭。她聽到卡佳已經來了,便從椅子上站起來!
“別自尋煩惱啦,娜塔莎……”
“你瞧,萬尼亞:我考慮的結果是,我沒有把他看作一個在學識上和智力上與自己相當的人那樣來愛他,不是像一個女人通常愛一個男人那樣來愛他。我愛他像……幾乎像個母親。我甚至覺得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彼此平等的愛,是不是?你說呢?”
”卡佳接茬道。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吸引她;她感到特別想說話;她的有些話似乎前言不對後語。
我不安地望着她,我擔心她該不會是發熱病吧。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吸引她;她感到特別想說話;她的有些話似乎前言不對後語,甚至有時候連話都說不清楚。我很害怕。
…大凡一顆失落了許多的心,往往都這樣!現在您不是就要。
“他曾經是我的,”她繼續道,“幾乎從頭一次見面時起,我就有一種不可克服的願望,想讓他屬於我,儘快屬於我,希望他除了我一個人以外,不看任何人,也不知道任何人……卡佳方纔說得好:我愛他,就像我由於什麼原因一直在可憐他一樣……我一直有一種不可克服的願望,當我一個人的時候,甚至滿懷痛苦地希望他能夠永遠地非常非常幸福。我不能平靜地看着他的臉(萬尼亞,他的面部表情你是知道的):這樣的表情誰也不會有,他一笑,我就渾身感到冷,發抖……真的!……”
“娜塔莎,你聽我說……”
“有人說,”她打斷道,“不過,你也說過,他沒有性格,而且……而目_像小孩一樣天真爛漫,智力有限。嗯,我最最愛他的也正是這點……你信不信?不過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僅僅愛他這一點:就這樣,說不出道理,我愛他整個的人,要是他換了一個樣子,有性格或者聰明點,說不定我倒不會這麼愛他了。你知道嗎,萬尼亞,不瞞你說,有件事:你記得嗎,我們發生過一次爭吵,三個月前,他去看那女人,她叫什麼來着,看那個叫敏娜的女人……我打聽到了,探聽出來了,你信不信:我痛苦萬狀,同時又好像有點高興……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當時有個想法:他也會像別的大人那樣,跟別的大人一起去尋花問柳了,也會去找敏娜了!我……我當時在這個爭吵中感到多快樂呀;後來原諒他也感到很快樂……噢,多可愛的人呀!”
她瞥了我一眼,有點異樣地笑了起來。後來又似乎陷入了沉思,似乎還在追憶着過去種種。她就這樣坐了很久,嘴上掛着微笑,浮想連翩,追憶着過去。
“我非常喜歡原諒他,萬尼亞,”她繼續道,“你知道嗎,有時候,他撇下我一個人,我在屋裡常常走來走去,我痛苦,我哭,可有時候又會想:他越對不起我,豈不是越好嗎……對!你知道嗎,我總覺得他還是個很小的小孩:我坐着,他把頭靠在我的大腿上,竟睡着了,於是我就輕輕地撫摩他的腦袋,愛撫他……每當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把他想象成這樣……我說萬尼亞,”她又突然加了一句,“卡佳多美呀!”
我覺得,她是在故意刺激自己的創傷,她感到有一種需要,需要她這樣做——需要去尋求痛苦和絕望……大凡一顆失落了許多的心,往往都這樣!
“我感到卡佳會使他幸福的,”她繼續道,“她是一個有性格的人,說起話來也十分自信,對他也很嚴肅,很有權威——老說些高深而又有道理的話,像大人似的。可她自己,自己呢——一還是個地地道道的孩子!太可愛了,太可愛了!噢!但願他倆能夠幸福!但願這樣,但願這樣,但願這樣就好啦!……”
說罷,她已泣不成聲,眼淚和慟哭從她的心中一下子噴涌而出。整整半小時她都沒法恢復常態,甚至也沒法稍稍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