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品狂醫
二
講完課以後,我坐在家裡工作。我看刊物和論文,或者準備下一次的課,有時候寫點東西。我的工作時常中斷,因爲我不得不接見客人。
鈴聲響了,這是我的一個同事來找我談正事。他手裡拿着帽子和手杖走進來見我,把那兩樣東西向我送過來,說:“我待一會兒就走,待一會兒就走!您坐下,collega①!”
先是我倆都極力向對方表明自己非常有禮貌,彼此見面十分高興。我請他在一把安樂椅裡坐下,他也讓我坐下。我們一面讓坐,一面小心地碰碰彼此的腰部,摸摸彼此的鈕釦,彷彿我們在互相試探,生怕燙了手指似的。我們兩人笑着,其實我們並沒有說什麼可笑的話。我們坐好,低下頭,彼此湊近,壓低喉嚨講起來。儘管我們彼此有心真誠相待,可是我們仍舊不能不用種種中國人那類客套來裝飾我們的談話,例如“閣下明察秋毫”,或者“鄙人已經榮幸地奉告”,要是我們當中有誰說了句把笑話,即使說得並不可笑,我們也還是不能不笑一陣。
等到談完正事,這位同事就猛然站起來,朝着我的文稿搖一搖帽子,開始告辭。我們就又摸對方的衣釦,笑一陣。我把同事送到前廳,在那兒幫他穿上皮大衣,可是他竭力辭謝這種崇高的光榮。後來,等到葉果爾開了門,同事就對我說我會着涼的,我呢,卻裝出甚至情願陪他走到街上去的樣子。等到最後我回到自己的書房裡,我的臉上仍舊掛着笑容,這大概是惰性關係吧。
沒過多久,鈴又響了。有人走進前廳裡來,脫了半天衣帽,咳嗽很久。葉果爾來通報說有一個大學生來了。我吩咐一聲:請。過了一忽兒,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走進來。有一年了,他跟我一直保持着緊張的關係:考試的時候,他對我的問題回答得很不象話,我就給他打了個一分。每年我都有七個這樣的學生。用大學生的語言來說,那就是我“卡妝他們,或者把他們”刷了下來“。凡是因爲沒有才能或者害病而考不及格的學生通常倒總是咬着牙忍下去,不來找我羅唆。凡是找我羅唆、到我家來的學生,都是些多血質的、性情活躍的人,考試一”刷下來“,連胃口也倒了,害得他們沒法準時去聽歌劇。對第一種人我總是寬宏大量,可是對第二種人我就”卡妝整整一年。
“請坐,”我對客人說。“您有什麼話要說?”
“對不起,教授,我來打攪您,……”他開口了,吞吞吐吐,眼睛不看我的臉。“我本不敢來麻煩您,要不是因爲……您的課我已經考過五次了,可是……可是全沒及格。我求您行行好,讓我及格吧,因爲……”凡是懶漢爲自己辯護而提出來的理由總是一樣的。別的功課他們都考得挺好,只有我的課卻考壞了,尤其奇怪的是偏偏他們素來很看重我的課,溫得很熟,由於一種沒法理解的差錯,他們才考壞的。
“對不起,我的朋友,”我對客人說,“我不能給你及格的分數。您回去好好溫習功課,再來找我。到那時候再看吧。”
沉默。我有意叫那個學生稍稍受點罪,因爲他愛啤酒和歌劇勝過愛科學。我就嘆口氣說:“依我看來,您現在所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索性脫離醫學系。要是您憑自己的能力怎麼也不能考及格,那您顯然沒有做醫師的心,也沒有做醫師的志向。”
那個多血質的青年的臉拉長了。
“對不起,教授,”他冷笑着說。“可是這從我這方面來說,至少也讓人覺得奇怪。學了五年醫學,一下子……不學了!”
“嗯,話可不能這麼說!與其一輩子做自己不熱愛的工作,還不如白白損失五年的好。”
可是我馬上又覺得可憐他,就連忙說:
“不過這也隨您。那麼,把功課溫一溫再來吧。”
“什麼時候來呢?”懶漢用低沉的聲音問。
“隨您好了。明天也行。”
在他那對善良的眼睛裡,我看出了這樣的意思:“我來是可以來,可是你這畜生還是會把我卡住的!”
“當然,”我說,“哪怕您再來考十五回,您也不見得就會增長多少學問,可是這樣做可以鍛鍊您的性格。就憑這一點,您也應當感激。”
隨後是沉默。我站起來,等待這位客人走,可是他站在那兒,瞧着窗口,揪他的小鬍子,想心事。這就惹人厭煩了。
那多血質的青年講話的聲音圓潤、悅耳,眼睛機靈,帶着譏誚的神情,臉容和氣,不過有點浮腫,因爲常喝啤酒,而且在長沙發上躺得過久的緣故。看樣子他本來可以對我講許多有趣的關於歌劇的事,關於他獵豔的事,關於他所喜歡的同學的事,可是不幸,眼下不是談這種事的時候。要不然我倒也願意聽一聽呢。
“教授!我憑人格向您擔保,要是您讓我及格,那我……”話一講到“憑人格”,我就擺了擺手,在桌子旁邊坐下來。
學生又沉吟一下,垂頭喪氣地說:
“既是這樣,那就再見。……請您原諒。”
“再見,我的朋友。祝您健康。”
他猶豫不定地走進門廳,慢吞吞地穿上大衣,走到街上,大概又想了很久。他什麼也沒想出來,只想出針對我說的“老魔鬼”這個詞,然後走進一家便宜的飯館,喝啤酒,吃飯,接着就回家上牀睡覺去了。願你的骨灰得到安寧,正直的勞動者!
鈴聲第三回響了。一個年輕的醫師走進來,身穿一套黑色新衣服,戴一副金邊眼鏡,當然打着白領結。他說了自己的姓名。我請他坐下,問他有什麼貴幹。這個獻身於科學的年輕人有點激動地開口了,告訴我說:他的學位考試已經及格,現在只剩下寫論文了。他想在我的指導下寫作,要是我肯給他一個論文的題目,那他會十分感激。
“很願意爲您效勞,同事,”我說。“不過,首先,關於論文是什麼,我倆得有一個共同的理解才行。所謂‘論文’,一般公認,是指由獨立的創造所產生的著作。不是這樣嗎?一篇論文,如果用的是別人的題目,在別人的指導下寫出來,那就要叫做另一樣東西了。……”這個考學位的人沒說話。我冒火了,從我坐着的地方跳起來。
“我不懂,爲什麼你們都跑來找我?”我生氣地叫道。“難道我開着商店還是怎麼的?我又不賣題目!我第一千零一次請求你們:全都躲開我!原諒我說話不禮貌,可是老實說,這種事我膩味透了!”
考學位的青年一聲不響,只是他的顴骨四周現出淡淡的紅暈。他的臉容表現了對我的聲望和學識的深深尊崇,可是從他的眼睛裡我卻看出他藐視我的聲調、我的可憐的身材、我的神經質的手勢。我一發脾氣,他就覺得我象是一個怪人了。
“我又沒開店!”我生氣地說。“真是怪事!爲什麼您不願意獨立自主?爲什麼您對自由這麼厭惡?”
我說了許許多多,可是他始終一聲不響。臨了我漸漸氣平了,當然也就讓步了。考學位的青年就從我這兒得到一個毫無價值的題目,預備在我的指導下寫一篇對誰都沒用處的論文,將來帶着尊嚴的氣派去進行枯燥的答辯,得到一個於他一無用處的學位。
鈴聲可能連連不斷地響下去,可是我在這兒只限於寫完四次鈴聲就算了。鈴聲第四次響起來,我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衣服的沙沙聲、親切的說話聲。……十八年前,我的一個做眼科醫生的同事去世了,留下一個七歲的女兒卡嘉和大約六萬盧布。他在遺囑裡指定我做他女兒的監護人。卡嘉在我們家裡一直住到十歲,然後送到一個寄宿女校去,只有到夏天,放了暑假,才住到我們家裡來。我沒有工夫過問她的教育,只在有空的時候偶爾注意一下,因此,有關她小時候的情形我能說的很少。
我所記得的而且喜歡回想的頭一件事情,就是她搬到我家裡來的時候,和聽憑醫生看病的時候她那可愛的小臉上所流露的不同尋常的信任表情。她常常躲在一旁什麼地方坐着,包紮着臉,總是注意地瞧着什麼。不論她瞧着我寫字或者翻書,或者瞧着我妻子忙忙碌碌,瞧着廚娘在廚房裡削土豆皮,瞧着狗兒玩耍,她的眼睛老是表現着同樣的思想,那就是:“這個世界上進行着的一切事情都美好,都合理。”她好奇心強,很喜歡跟我談天。有時候她挨着桌子坐下,面對着我,瞧我的動作,提出問題。她想知道我看的是什麼書,我在大學裡做什麼事,我怕不怕死屍,我怎樣花我的薪水。
“大學裡的學生打架嗎?”她問。
“打架,親愛的。”
“您罰他們跪嗎?”
“罰的。”
她想到大學生打架,我罰他們跪下,覺得滑稽,就笑了。她是個溫柔的、有耐性的、善良的孩子。我常常看見她手裡的東西給人奪去,看見她無緣無故地受罰,或者她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這時候,她臉上一貫表現的那種信任的表情就跟一種悲哀的神情混在一起——如此而已。我不知道該怎樣衛護她纔好。不過我一瞧見她難過,就渴望把她拉到我懷裡來,用老奶媽的疼愛口氣說:“我可憐的小孤兒!”
我還記得她喜歡穿好衣服,喜歡在衣服上灑香水。在這方面,她跟我一樣。我也喜歡漂亮衣服和好香水。
可惜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去注意卡嘉在十四五歲的時候怎樣被一種狂熱完全抓住,後來那種狂熱又怎樣發展下去。我說的是她對戲劇的狂熱愛好。假期她從學校回來,住在我們家裡,談起別的事情總不及談到戲劇和演員那麼愉快和熱烈。她老是談戲劇,我們都聽得膩味了。我妻子和孩子都不去聽她。只有我沒有勇氣不理她。每逢她想要找人談一談她的癡迷,總是走進我的書房來,用懇求的聲調說:“尼古拉·斯捷潘內奇②,讓我跟您談談戲劇吧!”
我指一指鍾,說:
“給你半個鐘頭的時間。說吧。”
過了一陣子她帶回來好幾十張她所崇拜的男女演員的照片,後來又有好幾回參加業餘演出,最後她在學校裡畢業了,向我聲明說,她生來就該做演員。
我從來也不贊同卡嘉對戲劇的迷戀。依我看來,要是劇本很好,那麼,要使它產生應有的印象,就用不着麻煩演員去表演,只要把劇本看一遍也就夠了。要是劇本不行,那就不論怎樣演也演不好。
我年輕的時候常去劇院,現在我家裡的人一年也總要訂兩次包廂,帶我去“散散心”。當然,這還不足以使我有權利評斷戲劇,不過我還是想說幾句。依我看來,現在的劇院並不比三四十年前高明。不管在劇院的走廊上也好,休息室裡也好,就跟過去一樣,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杯乾淨的水。雖然冬天穿厚大衣一點也不應該受到責難,可是就跟過去一樣,招待員替我存好皮大衣,總要硬敲我二十個戈比的竹槓。休息時間就跟過去一樣,毫無必要地奏一陣樂,給戲劇所造成的印象添上些沒人需要的新東西。就跟過去一樣,男人們一到休息時間就走出去,到飲食部去喝含酒精的飲料。要是在小處看不出什麼進步,那麼想在大處找出進步來就會白費氣力。有的時候,演員從頭到腳籠罩在舞臺習氣和成見之中,極力不把一句簡單而平凡的獨白“活着或者不活着”簡單地說出來,總要莫名其妙地帶點噝噝的聲音,還要全身發顫。有的時候,演員千方百計要我相信,恰茨基③雖然老是跟傻瓜談話,並且愛上一個傻女人,其實卻是個很聰明的人;而《智慧的痛苦》不是一出沉悶的戲。在這種時候舞臺就會使我憶起四十年前觀看古典主義戲劇的咆哮怒叫和捶胸頓足的表演時候早已使我膩味的那種刻板演技。每次我走出劇院總要比走進去的時候更保守些。
多情善感和輕信的觀衆也許會聽信一種論調:在目前的狀態下,劇院可以算是一種學校。然而,凡是熟知什麼叫做真正的學校的人,就絕不會上這種當。五十年後或者一百年後情形會怎麼樣,我不知道,不過照眼前這種情形看來,劇院卻只能算做娛樂場所。可是要經常享受這種娛樂卻又嫌太貴。它奪去我國成千上萬健康而有才能的青年男女,這些人如果不去幹演戲的行業,也許會成爲好醫師、好農藝家、好女教師、好軍官。它又奪去觀衆的傍晚時光,而這正是從事腦力勞動和跟朋友閒談的大好時光。至於金錢的浪費以及觀衆看了舞臺上處理得很不正確的兇殺、私通、誹謗以後道德上所蒙受的損害,那就更不用說了。
卡嘉的看法卻完全不同。她硬對我說,舞臺即使在現在這種狀態也比講堂,比書本,比世界上任什麼東西都高尚。戲劇是把一切藝術結合成一體的力量,演員則是傳教士。沒有一種藝術,也沒有一種科學,能夠象舞臺那樣對人的靈魂產生那麼強烈和那麼確實的影響,因此,中等才能的演員比最優秀的科學家或者藝術家在國內享受更大的名望不是沒有理由的。而且,沒有一種爲公衆服務的活動能夠象戲劇那樣給人提供那麼多的快樂和滿足。
於是,有一天,卡嘉參加一個劇團,走了,大概是到烏法去了,隨身帶去很多的錢、無數愉快的希望和對事業的崇高看法。
她在旅途中寄來的第一批信是異常美好的。我讀着那些信,簡直覺得驚奇,幾頁小小的信紙怎麼容得下那麼多青春的朝氣、心地的純潔、神聖的質樸以及又細緻又切實的判斷,這種判斷即使出自優秀的、有頭腦的男性也會引人讚歎。伏爾加河啦,大自然啦,她遊歷過的城市啦,她的同事啦,她的成就啦,她的失敗啦等等,她不是在描寫,而是在歌唱。每一行字都透露出我往常在她臉上看到的那種信任,同時信上有許多文法方面的錯誤,而且差不多根本沒有標點符號。
半年還沒過完,我就接到一封饒有詩意的、熱情洋溢的信,劈頭就是這樣一句:“我在戀愛。”信裡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青年男子,鬍子刮光,戴一頂寬邊帽,肩膀上搭着一條厚毛圍巾。這以後的信還是跟先前一樣的好,可是信上有了標點符號,文法錯誤不見了,字裡行間發出濃烈的男性氣息。
卡嘉開始在信上談起,如果在伏爾加河流域找個地方開辦一個大劇院,規定合股經營,吸引富商大賈和輪船主人到這個事業裡來,那是多麼好。錢會有很多,觀衆也會有很多。演員依照合作的條件來演劇。……也許這個辦法真的挺好,可是我覺得這一類花樣只有男人的腦筋纔想得出來。
不管怎樣,在一年半或者兩年當中,一切都好象順順當當:卡嘉在戀愛,相信她的事業,幸福。可是這以後,我漸漸發覺她的信上有明顯的泄氣跡象了。開頭是卡嘉對我抱怨她的同事,這是第一個不祥之兆。要是年輕的科學工作者或者文學工作者剛開始工作就抱怨科學家和文學家,那就表明他已經厭倦,不宜於做那種工作了。卡嘉寫信告訴我說:她的同事不參加排演,也永遠不瞭解自己的角色,看得出來,他們每個人在鬧劇的表演中,在舞臺動作上,對觀衆表現了極不尊重的態度。爲了增加票房收入(這是大家唯一的話題),正劇中的女演員竟不顧身份唱小調,悲劇演員唱諷刺小曲來訕笑戴綠帽子的丈夫和不貞節而懷了胎的妻子等等。總之,這些現象怎麼會至今還沒使內地的劇院倒閉,那些劇院怎麼能靠着這麼腐敗、脆弱的機體維持下來,這倒是應該奇怪的了。
我給卡嘉寫了一封很長的回信,我得承認那是一封很沉悶的信。除了別的話以外,我對她說:“我過去屢次跟願意同我結交的、人品極其高尚的老演員們談過話;從他們的話裡我才明白,他們的活動主要的不是由他們個人的智慧和自由意志指導的,多半倒是由社會的風氣和喜好控制的。就連最好的演員,一生當中也不得不時而演悲劇,時而演歌劇,時而演巴黎鬧劇,時而演神話劇,不過他們好象始終認爲他們走的是正路,對社會有益。所以,你可以看出來,這種壞現象的根源不該在演員們身上去找,而該更深地到藝術本身中,到整個社會對它的態度中去找。”我這封信反而惹得卡嘉慪氣了。她回信說:“我跟您談的是兩回事。我在信上跟您談起的不是那些願意跟您結交的、人品極其高尚的人,而是一幫與高尚根本沾不上邊的壞蛋。他們是一夥野人,只因爲別處沒人願意給他們工作纔到舞臺上來鬼混的,他們管自己叫做藝術家也只是因爲他們厚顏無恥罷了。有才能的人一個也沒有,可是庸才啦,醉漢啦,陰謀家啦,造謠家啦,倒有許多。我沒法告訴您我是多麼痛心:我所熱愛的藝術卻落在我所痛恨的人的手裡。我痛心的是最優秀的人對這種壞現象只是站在遠處冷眼旁觀,卻不願意走近一點,非但不出頭想辦法,反而以拙劣的文體寫些老生常談和對誰都無用的說教。……”此外還有些別的話,都是那麼一套。
又過了不久,我接到這樣一封信:“我被人殘忍地欺騙了。
我活不下去了。我那些錢隨您的意思處置好了。我愛您,把您看做我的父親和我唯一的朋友。別了。“
原來她的他也該歸在那“一夥野人”裡面。後來,我憑某些跡象推測,她有過自殺的意圖。大概卡嘉服毒自盡過。後來她想必生了一場大病,因爲我後來接到的信是從雅爾塔寄來的,多半是醫生把她送到那兒去的。她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上請求我趕快匯一千盧布到雅爾塔去,結尾是這樣寫的:“請原諒這封信滿紙辛酸。昨天我把我的孩子埋葬了。”她在克里米亞盤桓將近一年以後,回家來了。
她在外有四年光景。在這四年當中,我得承認,在我跟她的關係上,我扮了一種簡直不值得羨慕的古怪角色。她先是向我聲明她要去做女演員,後來寫信給我講到她的戀愛,她每過一個時期總熬不住要亂花錢,我就不得不依照她的請求,時而匯去一千盧布,時而匯去兩千。後來她寫信向我提起她想死,接着又說到她的孩子夭折,每一回我接到信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我對她的遭遇的關切只表現在我想得很多,寫去沉悶的長信,其實那樣的信還是根本不寫的好。可是話說回來,我還是以父親的身份對待她,愛她如同愛自己的女兒一樣!
現在,卡嘉住的地方離我這兒半俄裡。④她租了一套有五個房間的住所,把它佈置得相當舒服,表現了她固有的口味。
要是誰有心描寫她的佈置,那麼這個畫面最突出的情調就是懶散。爲了懶惰的身體,佈置了軟躺椅和軟凳子,爲了懶惰的腳,鋪上了地毯,爲了懶惰的眼睛,配上了不鮮明的、暗淡的或者不透光的顏色,爲了懶惰的靈魂,牆上掛着無數便宜的扇子和無聊的畫片,那種畫片惹人注意的不是內容,而是新奇的畫法。房間裡擺着許多小桌子和小架子,上面放滿一點也沒用處、絲毫也沒價值的擺設,形狀不規則的布片代替了帷幔。
……這一切,再加上害怕鮮明的色彩,害怕對稱和空曠,不但證明了精神的懶惰,也證明了對自然的美感的歪曲。卡嘉一連好幾天躺在躺椅上看書,主要是看長篇和中篇小說。她一天中間只在下午出門一回,來看我。
我做我的事,卡嘉坐在離我不遠的一張長沙發上,沉默着,身上圍着披肩,彷彿怕冷似的。要麼因爲我喜歡她,要麼因爲我從她還是小女孩子的時候起就習慣了她的常來常往,總之,她坐在我這兒,並不妨礙我集中我的注意力。我偶爾信口問她一句話,她也很短地回答一句,或者,我想歇一會兒,就扭轉身去對着她,看她出神地瞧着一本醫學雜誌或者報紙。在這樣的時候,我發現她的臉上已經沒有舊日那種信任表情了。現在她的表情冰冷、淡漠、渙散,就跟不得不長久地等火車開來的旅客的表情一樣。她的裝束跟從前一樣漂亮而樸素,可是很馬虎,顯然,她往往整天躺在躺椅上或者坐在搖椅裡,她的衣服和頭髮因此揉得很亂。她也沒有從前那份好奇心了。她不再問我什麼問題,彷彿已經閱歷過生活裡的一切,不再等着聽什麼新鮮事了。
將近下午四點鐘,前廳和客廳裡開始有人走動。這是麗扎從音樂學院回來,帶來幾個女朋友。可以聽見她們彈鋼琴,試嗓音,哈哈笑。葉果爾在飯廳裡擺飯桌,弄得餐具玎玸熛臁*“再見,”卡嘉說。“今天我不去看您家裡的人了。請她們原諒我。我沒工夫了。請您來看我。”
我送她到門口,她用嚴厲的目光從頭到腳打量我,煩惱地說:“您越來越瘦了!爲什麼您不找個醫生看看?我要去請謝爾蓋·費多羅維奇來。讓他給您看看病吧。”
“用不着,卡嘉。”
“我不懂,您家裡的人眼睛長到哪兒去了!他們可真行,沒說的!”
她猛一下穿上皮大衣,這時候就一定有兩三個髮夾從她那凌亂的頭髮上掉下來,落在地板上。她懶得理一下她的頭髮,而且也沒工夫了。她把披下來的髮捲隨便塞在帽子底下,走了。
我走進飯廳,我的妻子就問我說:
“剛纔卡嘉在你那兒嗎?爲什麼她不來看我們?這簡直是怪事。……”“媽!”麗扎用責備的口氣對她說。“她既不願意來,就隨她去吧。反正我們也不會跪下來求她。”
“不管怎麼說,這也未免太目中無人了。在書房裡坐了三個鐘頭,卻沒想起我們。不過呢,那也只好由她。”
瓦麗雅和麗扎都恨卡嘉。這種憎恨我可不理解,大概也必須是女人才能理解。我敢憑我的頭顱保證,在我差不多每天上課遇見的一百五十個青年男子當中,在我每個星期要碰見的百把個上了年紀的男子當中,幾乎找不出一個人能夠了解她們爲什麼憎恨和厭惡卡嘉的過去,那就是說,憎恨而且厭惡她沒有結婚就懷了孕,有過私生子;同時,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我認識的女人和姑娘有誰不是有意無意地抱着這樣的惡感。這倒不是因爲女人比男人品德高尚,純潔。要知道,美德和純潔,如果不跟惡感絕緣,那就跟惡德沒有什麼很大的不同了。我認爲這只是由於女人落後的緣故。現代的男子看到不幸便感到哀傷的憐恤和良心的痛苦,依我看來,這比憎恨和厭惡更多地說明文化和道德的成長。現代的女人卻跟中世紀的女人一樣感傷和粗魯。依我看來,凡是主張女人應該跟男人受同樣教育的人,是十分有見識的。
我妻子所以不喜歡卡嘉,還因爲她做過女演員,因爲她忘恩負義,因爲她驕傲,因爲她怪僻,因爲但凡一個女人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可以找到的無數壞處,卡嘉都有。
除了我、妻子、女兒以外,跟我們一塊兒吃飯的常常還有兩三個我女兒的女朋友和亞歷山大·阿朵爾佛維奇·格涅凱爾,這人是麗扎的追求者,有意向她求婚。他是個至多不過三十歲的金髮青年,中等身材,長得很豐滿,肩膀很寬,耳朵旁邊留着火紅色的絡腮鬍子,嘴脣上有一撮染了色的脣髭,這就給他那豐滿光滑的臉添上一種洋娃娃般的神情。他穿一件很短的上衣,一件花背心,一條上部很肥、褲腿很瘦的大方格褲子,一雙平底的黃皮鞋。他生着龍蝦樣的鼓眼睛,領結象龍蝦的腹部,我甚至覺得這個青年周身冒出一股龍蝦湯的氣味。他天天上我們這兒來,可是我家裡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出身,他在哪兒受過教育,他靠什麼生活。他既不彈琴,也不唱歌,可是跟音樂和唱歌卻不知有一種什麼關係。他在某處替某人賣鋼琴,常到音樂學院去,認識所有的名流,佈置音樂會。他用很有權威的口氣批評音樂,我發現人們都樂意附和他的話。
闊人的身旁永遠少不了寄生蟲,藝術和科學也一樣。世界上似乎沒有一種藝術或者科學能夠擺脫象格涅凱爾這類的“異物”。我不是音樂家,或許我看錯了格涅凱爾也未可知,再者,對他的情況我知道得很少。可是人家彈琴或唱歌時他站在鋼琴旁邊擺出的那種權威的神態和尊嚴的氣派卻使我感到十分可疑。
您儘管是個百分之百有教養的人,三品文官,不過要是您有個女兒,那您就無從保證您能夠避開那種常常由獻殷勤、求婚、結婚等帶到您家裡來和攪擾您心境的庸俗氣氛。比方說,每逢格涅凱爾在座的時候,我妻子的臉上流露出來的得意神情我就無論怎樣也看不慣。我也看不慣那些瓶拉斐特酒⑤、波爾圖葡萄酒⑥、赫雷斯酒⑦,這些酒都是爲了他才擺出來的,好讓他親眼目睹,因而相信我們的日子過得又奢華又闊綽。我受不了麗紮在音樂學院學來的那種音調發顫的笑聲,以及她遇到我們家裡有男人的時候總是眯細眼睛的那種神情。主要的是我無論怎樣也不明白,爲什麼一個跟我的習慣、我的學識、我的氣質格格不入,跟我所喜歡的那些人完全不同的人,天天跑到我家裡來,還跟我一塊兒吃飯。我的妻子和僕人鬼鬼祟祟地小聲說:“他是一個求婚者。”可是我仍舊不懂他爲什麼待在這兒。這種事在我心中引起的惶惑不下於他們在飯桌旁邊把一個祖魯⑧人安置在我的身旁。還有一件事我也覺得奇怪,那就是我素來看作小娃娃的女兒居然會愛上那樣的領結、那樣的眼睛、那樣的胖臉。……從前我吃飯時候總是很痛快,或者至多冷冷淡淡;現在吃飯在我心中引起的,除了煩悶和憤懣以外,就沒有別的心情了。自從我成了“老爺”,做了系主任以後,我的家人不知什麼緣故覺得我們的菜單和吃飯習慣得完全改變才成。我在做學生和醫生的時候吃慣的那些簡單的菜,現在都沒有了,他們給我吃的卻是什麼法國濃肉湯,面上浮着象冰渣樣的白東西,另外還給我吃什麼用馬德拉葡萄酒⑨烹的腰子。三品文官的地位和名望使我永遠斷絕了白菜湯、可口的餡餅、加蘋果汁的鵝、鯿魚粥。他們辭掉我的女僕阿加霞,一個愛說愛笑的老太婆,換了個葉果爾來伺候吃飯,那是個呆笨而又傲慢的傢伙,右手老是戴一隻白手套。等菜的工夫很短,可是好象長得不得了,因爲在那種時候沒有什麼事可做。從前那種歡暢,那種隨意談話,那種戲謔,那種鬨笑,現在一點也沒有了。從前我們在飯廳裡會齊,總有一種互相親近,歡歡喜喜的感覺攪動孩子、妻子和我的心,現在卻沒有了。對我這個忙人來說,吃飯正是休息和團聚的時間。對我妻子兒女來說,這是節慶,時間固然短,可是快樂歡暢,他們知道在這半個鐘頭裡我不屬於科學,不屬於學生,不屬於別人,只屬於他們。喝一小杯酒就醉了的本事再也沒有了,阿加霞走了,鯿魚粥沒有了,舊日吃飯時候遇到出了什麼小岔子,比方貓跟狗在桌子底下打架,或者卡嘉的繃帶從臉上掉到湯盆裡,大家就哇哇地叫起來,現在這種現象也不存在了。
「註釋」
①拉丁語:同事。
②尼古拉·斯捷潘內奇是尼古拉·斯捷潘諾維奇的簡稱。本書中人物的這一類簡稱下文還有,不另再作注。
③俄國劇作家格里鮑耶陀夫(1795—1829)所著劇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一個人物。
④1俄裡夠於1。06公里。
⑤法國拉斐特地方產的一種紅葡萄酒。
⑥葡萄牙所產的一種帶水果香氣的烈性葡萄酒。
⑦西班牙所產的一種烈性白葡萄酒。
⑧非洲東南部的一個民族。
⑨一種烈性葡萄酒,因葡萄牙屬地馬德拉羣島而得名。
現在我們的進餐,描寫起來就跟吃起來一樣乏味。我妻子的臉上現出得意和做作的尊嚴神情,還有平素那種操心神情。
她不安地瞧着我們的盆子,說:“我看你們不喜歡吃烤肉吧。
……告訴我,是不喜歡吃吧?“我只好回答:”你別瞎擔心,親愛的,烤肉很好吃。“她就說:”你老是向着我,尼古拉·斯捷潘內奇,你從來也不說實話。爲什麼亞歷山大·阿朵爾佛維奇吃得這麼少呢?“總之,飯桌上說的老是這一套。麗扎聲音發顫地笑一陣,眯細眼睛。我瞧着她們母女倆,直到現在吃飯的時候,我才完全明白:我很久沒有注意這兩個人的精神生活了。我有這樣的感覺,從前我好象是跟真正的家人住在一起,現在我卻在作客,跟一個不象是真正的妻子的女人同桌吃飯,我瞧着麗扎,覺得她也不象是真正的麗紮了。她倆都起了驚人的變化,我沒有注意到她們完成這種變化的漫長過程,怪不得我一點也搞不懂了。爲什麼會發生那種變化呢?我不知道。也許問題只在於上帝沒把賜給我的力量照樣賜給我的妻子和女兒吧。我從小就習慣於抵制外來的影響,把自己鍛鍊得十分堅強。生活中的大變動,例如名望,三品文官的地位,從生活舒適到入不敷出,跟名流的結交等,差不多對我不起影響,我始終原封不動,沒受到損害。可是這一切,對於沒受過鍛鍊的、軟弱的妻子和麗扎卻象雪崩一樣壓下來,把她們砸壞了。
格涅凱爾和那些姑娘們談賦格曲,談對位法,談歌唱家,談鋼琴家,談巴赫①和勃拉姆斯②。我妻子生怕他們疑心她不懂音樂,就向她們做出同情的笑臉,含含糊糊地說:“這實在好。……難道有這樣的事?真沒想到……。”格涅凱爾尊嚴地吃着,尊嚴地說笑話,愛理不理地聽小姐們的意見。有時候他想說幾句糟糕的法國話,於是不知因爲什麼緣故,他覺得需要稱呼我一聲votreexcellence③了。
可是我沉下臉。我分明礙他們的事,他們也礙我的事。我以前從來也不大懂什麼叫等級對抗,可是現在正好有一種跟這差不多的感情在折磨我。我極力在格涅凱爾身上專找短處,而且很快就找到了。我想到坐在這兒當我女兒的求婚者的,不是我圈子裡的人,就生悶氣。他在座,對我還有另一方面的壞影響。我單身一個人或者跟我喜歡的人作伴的時候,照例從來不想到我自己的成就,或者即使想起來,我也覺得那點成就平平常常,彷彿我昨天才成爲學者似的。可是在格涅凱爾這樣的人面前我卻覺得我的成就象是一座最高的山,山頂高入雲霄,格涅凱爾那流人只配在山腳下跑來跑去,而且渺小得肉眼都幾乎看不見。
飯後,我走進書房,在那兒點上菸斗,我一天只抽這麼一回煙,這是舊日一天到晚抽菸的壞習慣留下來的一點殘餘。我抽菸的時候,我的妻子走進來,坐下,跟我談話。跟早晨一樣,我事先總能料到我們會談些什麼。
“我得跟你認真談一談了,尼古拉·斯捷潘內奇,”她開口了。“我的意思是指麗扎。……你爲什麼一點也不在心上呢?”
“什麼事不在心上?”
“你假裝什麼也沒瞧見,可是這是不對的。漠不關心是不行的。……格涅凱爾對麗扎有求婚的意思。……你覺得怎麼樣?”
“我不能說他是壞人,因爲我不瞭解他。不過我不喜歡他,這話我已經跟你說過一千回了。”
“可是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她站起來,興奮地走來走去。
“你不能用這樣的態度對待這麼重大的事,……”她說。
“這問題牽涉到女兒的幸福,那就得把私人的成見統統丟開纔對。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好吧。……假定我們現在拒絕他,把這事情搞吹了,那你怎麼能保證麗扎不會終生抱怨我們呢?現在,求婚的人可是不怎麼多了,說不定將來沒有人上門呢。……他很愛麗扎,她也分明喜歡他。……當然,他還沒有固定的地位,不過那有什麼辦法呢?求上帝保佑,他將來總會有固定地位的。他家庭出身好,有錢。”
“這是你從哪兒聽來的?”
“他自己說的。他父親在哈爾科夫④有一所大房子,在城郊有田產。總之,尼古拉·斯捷潘內奇,你非到哈爾科夫去一趟不可了。”
“爲什麼?”
“你上那兒去打聽一下。……那兒有許多你認得的教授,他們會幫你的忙。我恨不得自己去一趟纔好,可惜我是個女人。我不能去。……”“我不上哈爾科夫去,”我陰沉地說。
我妻子嚇壞了,她臉上現出極端痛苦的表情。
“看在上帝的面上,尼古拉·斯捷潘內奇!”她懇求我,哭了。“看在上帝的面上,了卻我這樁心事吧!我痛苦啊!”
我瞧着她,心裡感到難受。
“好吧,瓦麗雅,”我親切地說。“既是你要這麼辦,那就放心,我到哈爾科夫去,把你要做的事辦一下好了。”
她拿手絹矇住眼睛,走到自己房間裡去哭了。這兒只剩下我一個人。
過了一忽兒,家人把燈拿進來。圈椅和燈罩在牆上和地板上投下熟悉的、我早已看膩的陰影。我一瞧見它們,就覺得夜晚來了,而且帶着我那該詛咒的失眠一齊來了。我在牀上躺下,然後站起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隨後又躺下。……照例在用過正餐以後,黃昏到來以前,我的神經興奮到了極點。我無緣無故地哭起來,把腦袋埋在枕頭底下。這種時候我總怕有人走進來,又怕突然死掉,我爲自己的眼淚害臊,總之,我的靈魂裡起了一種叫人受不了的變化。我覺得我再也見不得我的燈、我的書、地板上的陰影,再也聽不得從客廳裡傳來的說話聲了。有一種肉眼看不見的和不能理解的力量正粗魯地把我推出臥房外面去。我就跳起來,匆匆地穿好衣服,小心在意,免得讓家人發覺,溜出去,走到街上。我上哪兒去好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早已在我的腦子裡了:到卡嘉家去。
「註釋」
①巴赫(1685—1750),德國作曲家和音樂家。
②勃拉姆斯(1833—1897),德國作曲家。
③法語:大人。
④烏克蘭的一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