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爲何要幫你,我爲何要幫你……”
陳世禮將這句話重複兩遍,忽然放聲大笑,笑聲如哭如泣,那竹稍林葉刷刷震動,笑聲直上九霄。
突然,陳世禮狂飲一杯,提起劍匣上的劍,劍舞如寒泉,陳世禮一身白衣,水汪汪一柄劍,宛若情人的眸子。
沈鳳歌看着這一幕,陳世禮功夫已廢,這劍舞得有氣無力,但同時劍刃搖擺間,卻有一股赫赫殺意。
沈鳳歌看得懂,陳世禮身上有不屈之意。所以,他便感覺奇怪了,一個人身上有不屈之意,如何捨得放棄一身武學。如此做,只有兩種可能,其一,便是陳世禮這個人很惜命。其二,便是他一身本事,也無用。
看陳世禮身上散發的氣質,他並非貪生怕死之人,那麼原因就是第二了。沈鳳歌微微顰起眉頭,心中尋思着:“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能令陳世禮這樣的人望而卻步。”
舞劍還笑,卻是把長笑當哭,半晌,陳世禮停住舞劍,他站在那裡,背影衝着沈鳳歌。
“先生,可還好?”沈鳳歌望着陳世禮微微抖動的肩膀。
“還好,還好,好得很吶!”陳世禮忽然笑了一陣,道:“假若有一人,殺你兄弟,辱你家族,你該如何?”
“報仇?”
“若是報不了仇呢?”
“自該積蓄力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今日報不了仇,明日報不了仇,總有一日,會擁有報仇的力量。”
“假若你的仇人十分強大,無論你再如何努力,再如何煞費苦心,都無法報仇呢?”
“這……世間事,總是可以做到的。”
“世間事,有些你就偏偏做不到。”陳世禮突然回頭,看着沈鳳歌道:“這十幾年來,我過得便是這樣的日子。寄情風月,以笑當哭,如此渾渾噩噩,已經是十六個年頭。”
“現在……”陳世禮略頓了頓,看着沈鳳歌的眼睛道:“現在,你應知道我爲何要幫你?”
一字一頓,陳世禮開口道:“因爲你要殺的人,便是我的仇人。”
沈鳳歌沉默,微微垂下頭,目光中流落出什麼,誰也不知道。片刻之後,他擡起頭來,道:“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陳世禮笑笑:“有些事,你慢慢會知道的。而現在我能告訴你的……”
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陳世禮牙齒相叩,輕輕道:“殺人如魔,好色如鬼,其強如虎,其貪如蛇。”
“如魔,如鬼,如虎,如蛇……”沈鳳歌微微皺眉,道:“世間還有這種人?”
“爲何不會有……”陳世禮道:“當初華夏有五大家族,現在,這些家族都已不見,爲何會如此,只皆因得罪了那個人,被其滅了滿門。”
自從某某人退出江湖之後,江湖人都不願在提起他的名字,一般都已‘那個人’代替,似乎這表明某種心思。那個人應只生活在傳說中,再也不要和大家的生活有關了。
“有些事,你慢慢會懂。”陳世禮道:“大夢浮生之法,分爲術與道,你繼承了道,我繼承了術,你若願意,從明日開始,我便將大夢浮生之術傳給你。以你的本事,有十幾日時間便也就夠了。”
“喂,你們要聊到什麼時候,快讓我進去。”
咚咚的敲門聲,小蠻的聲音傳來,沈鳳歌訕訕:“一個朋友。”
陳世禮眼中有促狹的笑意,道:“罷了,今日晚了,我們明日再聊。”
“再見陳先生。”
“喂,你出不出來,你不出來我可要進去了,喂,喂……”
“勸君莫惜花前醉,勸君惜取眼前人。”陳世禮幽幽道了一聲,抿了口酒道:“真羨慕你們這種人吶。”
沈鳳歌知道陳世禮誤會了,但他也無意解釋。只是不明白陳世禮最後一句話,說的是什麼意思。羨慕,莫說自己和小蠻沒什麼瓜葛,便是有瓜葛,又有什麼值得羨慕呢。小蠻黑不溜秋,躺下棺材板一般……外在醜也就算了,內在也是坑蒙拐騙,偷雞摸狗……
唉,這種既沒有外在美,也沒有內在美的人……沈鳳歌心裡忽然升起一心思:也不知道,最後是誰那麼倒黴,會和她在一起……
“小鳳哥哥……”剛走出房門,小蠻就撲了過來:“你可出來了,我好餓……”
到了第二天上午,沈鳳歌和陳世禮出現在長城之上。
“爲何帶我來這裡?”沈鳳歌問。
陳世禮撐着一柄傘,遮住天上陽光,他開口道:“來過這裡嘛?”
“沒有。”
“在京城讀了五年書,沒有來過長城?”
沈鳳歌道:“從歷史角度說,長城抵禦外敵的作用很靈,反而阻擋了通商融合,多少累累白骨都填在無所謂的事情上,看不看的沒什麼區別。我時間很忙,不想浪費在這樣無聊的事物上。”
“無聊的事物……”陳世禮呵呵笑着:“好一條龍臥的萬里長城,竟被你說得一文不值。”
目光往上看,看了一眼天上的日頭。陳世禮道:“一般這個時間,我要麼是在泡溫泉水,要麼就是找姑娘做肌膚護理。現在什麼都拋下了,陪着你曬太陽,可憐我一番苦心。”
“帶我來這裡,究竟你有什麼苦心?”
“二十年前……”陳世禮頓了頓道:“那個人和霸王決戰在長城之巔,你看一看那道劍痕,就是他斬出來的,看得懂嘛?”
沈鳳歌如此纔有些精神,他走過去,只見磚牆上有一道凹痕,年深日久,裡面已經擠滿土壤,有細微的青草長出。
陳世禮問他看得懂嘛,沈鳳歌點點頭,他自然是看得懂的。就算時隔二十年,他依舊讀得出那一劍的聲勢。
“原來二十年前,他竟已有如此了得的本事。”沈鳳歌忍不住讚了一聲。
“若你知道,他是被困了三天三夜,來之前經過一番大戰,又不知該作何感想。”
“這樣嘛……”沈鳳歌沉默,開口道:“看這一劍的聲勢,當時他應該只出了一劍。”
“你果然是個妙人。”陳世禮點點頭:“沒想到你隔了二十年,還看得出來。”
“沒什麼,以這一劍的聲勢,他當時如果發的出第二劍,他也就不是凡人了。”
“是這樣,可當初他的確一劍就斬了霸王,當時的霸王,可已是神通境高手,卻仍然擋不住那一劍。”
“爲什麼會有那一戰?”沈鳳歌問。
“當時,有一人不小心得罪了他,竟全家被逼的逃到海外,但那人仍然不肯罷休,竟然要趕盡殺絕,也就是霸王,在當時仗義出手,願意拯救這一家老小。”
“後來呢?”
“後來霸王就死了,那家人自然大禍臨頭。”陳世禮道:“說來,那家和你還是本家,同樣姓沈,名喚……沈衝。”
沈鳳歌搖搖頭,聽着耳邊的風,似乎想要回到二十年前那個白天。那個人在衆目睽睽之下,一劍斬了霸王,又該是何等風貌……
“很強大的力量……”沈鳳歌感慨一句。
“很強大的力量。”陳世禮點點頭:“二十年前,江湖之大已無人是他的對手,這一次你的對手是他,萬萬小心。”
沈鳳歌沉默,如今的他的確很強,但面對那個人依舊有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至於能不能勝過對方,其實他心裡並不清楚。
陳世禮取出黃泉水,道:“我一身功力已逝,能傳你的只有劍術,能領悟多少,能看到多少,也就看你自己了。”
說罷,拋開遮陽傘,劍在手中輕輕一旋,在長城之巔,舞起了大夢浮生之劍。
沈鳳歌認真看着,他於大夢浮生之道,讀懂很多,而至於劍術卻並不擅長。今日觀陳世禮舞劍,方纔讀懂了其劍法的奧妙無窮。
當然,此刻陳世禮對劍道的厲害能表現出來的,也不過十之一二,然而,對於沈鳳歌來說,能看到透過這一二,也就能看到全貌。
陳世禮曾說,有十幾日自己便可以把所掌握的傳給沈鳳歌,然而事實上,用不了這麼長時間。
最後,沈鳳歌只用了七天,陳世禮便沒有什麼東西可教了。
一開始對沈鳳歌並無什麼自信的陳世禮,此刻也不僅有些動搖。江湖十年一代人,如今已經時過境遷十六年,也或許,屬於那個人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江湖未來的天地,是面前這個年輕人的。
七日後,陳世禮和沈鳳歌在長城腳下話別。
“能教你的我已都教給你,他現在在何處,你也知道。今日你便要出發……”陳世禮舉起面前的酒杯,道:“我只能祝你……保重。”
沈鳳歌搖搖頭:“我不會喝酒。”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陳世禮道:“只是飲一杯應該無妨。”
“我不會喝酒,喝酒對身體不好。”沈鳳歌依舊拒絕了。
“那劍呢……”陳世禮道:“這柄黃泉水,應該是屬於你的?”
沈鳳歌看着面前的黃泉水,沉默片刻,開口道:“我有我的劍,不勞先生了。”
說罷,沈鳳歌轉身離開,身後跟着小蠻,和那圓滾滾的機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