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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龍形勝,秦淮逶迤。江寧,似一顆明珠,在長龍腳下鑲嵌;象一個巨人,有秦淮玉帶腰纏。襟江帶河,依山傍水,鐘山龍蟠,石頭虎踞,山川秀美,古蹟衆多。“綠水向雁門,黃雲蔽龍山”,說的就是江寧形勝。
江蘇巡撫府,便是座落於此。
巡撫府內,如今並未住着巡撫。原先的巡撫徐嶽,已經按律押解京師洛陽;而新的巡撫,朝廷卻還未曾指派。如此一來,這堂堂江蘇巡撫、東南第一要員,竟然開了缺。
作爲手持九節杖、黃金鉞南下清查江蘇吏治的欽差大臣,雲岱的欽差行轅眼下便設在此處。按說雲岱此來之前,江蘇官場三大要員便已經一齊被鎖拿至京,這江蘇一省官員,早應該成了無頭蒼蠅,根本難以形成合力纔對。然而云岱到此之後才發現,江蘇官場糜爛的程度比他想象中要嚴重得多。
因爲破天荒的一次拿了一省三大要員,造成的震動委實有些過大。所以朝廷爲了江蘇穩定,對於三大員以下的涉案官員就寬大了許多。這本身是一件無可厚非的舉措,畢竟抓貪官本身就是爲了鞏固民心,若是抓貪官反而抓得民心浮動,局勢不穩,那豈不是不如不抓了?
不過雲岱到了江寧之後,經過近三個月的明察暗訪,卻實在覺得江寧局勢有些觸目驚心。.地方豪強向江蘇官員大舉行賄,然後再官府的支持下將江蘇境內的大部分良田集中在手,隨後,這些地方豪強將地租拔高,使得許多佃戶日子越發艱難,尤其是家中男丁不足的佃戶,更加食不果腹。
貪官的問題,雖然從古到今都沒人能解決,但云岱並不十分擔心這個,因爲他的任務只是把眼下這一批官員清查一番,非是民怨極大的特大貪官,他也不會真的祭起黃金鉞給砍了。畢竟這江蘇官場,錯綜複雜,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殺得朝中某個大勢力怨怒,那樣的話,不僅雲岱本人有麻煩,多半連帶着整個雲家都有麻煩,雲沈聯盟雖然強勢,也還沒到任誰都不放眼裡的程度。再說,皇帝派雲岱來,說不定就有讓雲岱得罪各大家族的心思在裡頭,雲岱又豈能不知?
他眼下真正關心的,卻是這江蘇的土地問題。地租極高,大部分百姓種不起第,而沒地種就沒飯吃,沒飯吃就容易被青龍教那種邪教趁虛而入,到最後自然就變成了造反。雲岱很清楚這個演化的過程,可惜任憑他如何去想,也想不出辦法解決。地在那些地方豪強手裡,不管人家的地市巧取而來還是豪奪而來,總之現在都是正經資產,地契什麼的一應俱全,朝廷不可能強制收地。.那麼能不能讓他們降低地租呢?顯然也不可能,地是人家的,人家愛收多少租就收多少租,要是租太高,自然沒人去種,可人家現在還是有人種地,所以他們大可以以此證明地租不高。於是,收不了人家的地,也不可能強迫他們降低地租,那麼這事就成了死結,解不開了。
雲岱是戶部侍郎,他太清楚經濟的作用了,雖然他可能不知道經濟這個詞,但“民以食爲天”他卻是完全明白的,要是這江蘇——或甚整個江南——的百姓大多吃不到飯了,那麼朝廷也就不要指望人家還能如何忠心耿耿了。
“眼下情況便是如此,這江南……是真的爛了。”雲岱嘆息着道。
雲岱的面前,坐着一個白衣少年,身形修長,體態魁梧,面容卻俊美異常,不是別人,正是雲錚。
雲錚前日在太湖察看金鱗山莊地形,卻遇上青龍教的“哨兵”,對峙了許久,裝足了模樣之後才施施然離去。回到聽水山莊之後,雲錚越發覺得時間緊急,匆匆檢查並指點了一下寧家兄弟的劍法之後,便帶上雲衛離朝江寧趕來。至於李墨,雲錚倒是很想帶着他一道前來,奈何這小子楞是看上青龍教了,說要繼續暗中查訪,以期得到更多關於他們的情報。雲錚強留不得,只好放他離去。
待雲錚到了江寧,原本他是打算先去東方劍閣商量上次約定的事情的,不過轉念一想,畢竟叔父在江寧公幹,若是自己到此不先去拜見他,於情於理都有些說不過去,於是便先來了這江蘇巡撫府。.
他來的時候,雲岱正在苦惱,因爲江南糜爛至此,已經超過了雲岱的預計,所以他眼下對於是不是要故作不知青龍教的事情而行觀望之策有了疑問,原本他也和雲嵐一樣,覺得如果江南糜爛,青龍教起事,那麼對於雲家的處境會有幫助,所以並不打算對青龍教作何動作。可是眼下江南情況如此糟糕,以至於讓雲岱覺得萬一青龍教在現在這種時候起事,只怕朝廷還真有些難以應對。在他看來,朝廷在江南的民心已經是十成丟了六七成了,打起來怕是困難。
雲錚這段時間以來進步很快,雲岱也有些意外,琢磨着是不是人間果然是有天才存在的,說不定自家侄兒天生就是那種要“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人呢?所以他一見到雲錚,便將眼下江蘇的情況給雲錚說了一說,看他是何看法。
雲錚一聽就明白了。他雖然年輕,在官場上比雲岱嫩了不知道多少,可是這些制度問題,他這個學法律的現代人,那可是標準的“站在巨人們的肩上”。
這是中國的封建土地所有制引發的問題。中國的封建土地所有制,在春秋戰國時期開始形成,到戰國時期正式確立,如果沒有意外,將一直延續兩千多年。.這其中包含有三種土地所有制形式:國家土地所有制、地主所有制和農民土地所有制。
國家土地所有制,即國有土地。在封建土地所有制下,歷代封建政府和皇帝都直接掌握着一部分土地,各朝各代的皇莊、王田、軍屯、民屯等都是國有土地,尤其以北魏、曹魏、隋唐爲最盛。國家佔有大量的土地,一方面爲統治階級的奢侈生活提供了物質保障,更重要的一方面是爲鞏固國家政權提供堅實的經濟基礎。在封建社會,土地是最最主要的生產資料,國家掌握了大量的土地,也就掌握了社會的經濟命脈。
農民土地所有制,即個體農民的土地。個體農民擁有的土地雖然不多,但人數最多,向國家交納賦稅,服兵役和徭役,是封建王朝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是國家能量(人力、物力、財力)的最主要基礎,所以受到歷代封建統治者的重視和扶植,凡是明君聖主都非常懂得愛民、養民,以民爲本。
地主土地所有制,即地主擁有土地。地主,是封建社會的富人階級,出租土地,剝削貧苦農民,是人人嚮往的社會角色。他們有錢有勢,很容易擠進國家官員隊伍中去,藉助國家政權來保障他們的既得利益,更爲重要的是地主階級有更多的接受教育的機會,有文化,有能力,是國家官員的候選人階級。.不管是論經濟優勢,還是論文化,地主階級成爲封建社會的統治階級、特權階級,是順理成章、理所應當的事情。所以,地主土地所有制,在封建社會中會發揮着非常重要的、甚至是關鍵的作用。
所以,皇帝要治理國家,就必須把這三種土地所有制,把國家、地主與農民的利益關係處理好,協調好。通常所謂的明君,就都是把這件事請處理好了的。
在雲錚看來,江南眼下出現的問題,就是典型的地主所有制和農民土地所有制的關係導致的。在農業爲主的封建社會,土地是最主要的社會財富,土地多少是區分富人、窮人,地主、農民的唯一標誌。在由此產生的兩種土地所有制中,最不安分,最不穩定的是地主所有制。各朝各代的君主厲行專制,但爲了鞏固自己的統治,不得不自上而下地對功臣、宗室和貴威,大量地賜土封戶,以保證他們對自己效忠。於是,這些功臣、宗室和貴威,不僅政治上得勢,享有種種特權,經濟力量也迅速膨脹。利用自己在政治和經濟上的種種優勢,他們大量地兼併土地。在一個政權建立之初,社會經濟凋零,國貧民弱,地主和農民都不富有,貧富差距不大,所以,輕徭薄賦、養民愛民是立國之本。隨着經濟的復甦,社會財富的積累增加,國家政權的鞏固與穩定,地主階級依靠自己在政治和經濟上的優勢,開始擴充財富──兼併土地,兼併擴充的目標有兩個:國有土地和農民個體土地。.對農民的土地,以強凌弱,巧取豪奪,最後的結果就是土地集中,貧富分化加大,階級矛盾尖銳,激化和引發農民造反起義,衝擊國家政權,威脅整個地主階級的利益。但由於利益的驅動,地主對農民土地的兼併是絕不會適可而止的,而是“多多益善”。能夠協調、限制地主兼併農民土地的只有皇帝、國家。在皇帝眼中,地主、農民(富人、窮人)是都不能捨棄的。地主階級,是國家官員的主要來源基地,其中的優秀分子,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必須要給予他們一定的利益(俸祿,或賞賜土地),以讓他們積極地、心甘情願地給皇帝和國家服務。農民,國家稅收的最主要來源,不能過度地剝削,要限制地主對農民土地的兼併。
正常情況下,每當土地兼併,貧富分化加劇時,國家就有必要進行調整、改革,來限制兼併,緩解社會矛盾,以確保國家利益。
這讓雲錚想到了自己原先那個世界的歷史當中出現的宋朝,那個時代有一場很出名的變法——王安石變法。這個變法搞得轟轟烈烈,但最終,還是失敗了。
這個變法所提出的條款基本上都是很好的,可是卻失敗了,爲什麼?首先要看在改革過程中,誰受益、誰受損。.很顯然,是農民受益、地主受損;那麼又由誰去改革,由誰去執行呢?當然是各級官員,而這些官員又都是地主出身,地主身份。因此,歷代改革、變法阻力重重,失敗居多,成功居少。
若依照雲錚的看法,這個問題若要解決,至少在封建制度下,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在他看來,要想解決這個問題,除非生產力發展到能夠產生資本主義,而生產關係又沒有遏制這種生產力發展……這也不大可能,“光榮革命”在中國實在不大可能複製,因爲中國的封建帝王力量太過強大,他的統治基礎就是地主階級,你讓他不限制資本主義,那他豈不是要自己革自己的命?
唯一的一種辦法,就是這封建帝王自己搖身一變,成爲資產階級的代表。這還是很難,難於上青天。所以雲錚雖然完全明白雲岱的擔心,卻沒法給他一個處理辦法。
他不可能跟雲岱說:“叔叔,讓我當皇帝,我或許能夠解決這個問題。”
雲岱或許即便聽了這話,也只是訓斥他幾句,可他還是不會說這話,因爲他對皇帝這個職業,實在沒什麼興趣。
以前小時候,倒是覺得做皇帝好,九五之尊、至高無尚、可以雄霸天下;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放個屁地球也會抖三抖,多威風啊!有皇后、三夫人、九嬪妃、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還有女官、宮女數千,排着隊等候“臨幸”,輪不上的還痛苦萬分;可謂:窮奢極欲享盡人間豔福。.真好!
後來長大些了,忽然突發奇想,這皇帝還真的沒有啥做頭。你想呀,我有電腦、電視、音響、DVD……還時常感到寂寞;皇帝可就沒有福氣消受這些啦,雖然他住的是深宮大殿、朱樑畫棟、玉階金欄,可是空蕩蕩的,什麼玩意也沒有,一到夜裡除了女人就沒別得可以消遣了,哪有我節目豐富?晚上,我可以出去聽歌,聽得不耐煩了也可以自己開個KTV包廂大吼一氣。還可以去洗澡洗足,桑拿衝浪;洗罷穿上專用的浴衣去享受韓式,泰式、中式按摩,舒筋散骨,逍遙快活。還可以去酒吧,茶吧,咖啡吧……
可是如果當皇帝,那就累了,凌晨得起上早朝;無論冬夏都得頭載皇冠,身披龍袍;連吃飯都得正襟危坐,一本正經;哪象我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可以睡懶覺,願意幾時起就幾時起;我可以光着膀子灌冰啤吃海鮮,多爽!也可以開着空調吃火鍋,多通氣!皇帝有這福嗎?沒有!他那張龍椅雕龍畫鳳卻也只是個能讓屁股蛋子生老繭的硬板凳,哪有我的牛皮大沙發暄軟?悶了,我可以駕着我的電動“馬兒”出去兜風;那發動機還挺捧,開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打開車上的音響,想讓誰給我唱,誰就得給我唱。
好吧,現在咱穿越了,這些空調啊之類的玩意咱也享受不到了,不過還有別的啊。比如說皇帝壽短,據說平均壽命只有三十來歲。而且做個皇帝整天提心吊膽的,要防着人家搶班奪權,歷史上被殺戮、毒斃的皇帝大有人在,還有自己上吊的……
至於三宮六院,固然看似豔福無邊,不過雲錚最近發現自己已經過了剛穿越到“古代”時對易中天口中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心生無限嚮往的階段。對於“我來古代就是泡美女”這個理想已經淡化了很多。再說,皇帝可以豔福無邊,他雲少帥若真要荒淫一把,估計也沒多大個難度不是?
所以,雲錚只是老老實實地道:“叔父,你所擔心的這事,哪怕奏知陛下,陛下也不會有什麼好辦法可以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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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岱雖然原本就沒覺得雲錚能想出什麼好主意,可聽他這麼一說,還是不由得有些失望,嘆了口氣,道:“此亂起之兆啊。”
見雲錚一副不以爲然地樣子,雲岱忍不住微斥:“錚兒,你不要覺得這事是發生在江南而不是河北山西就不以爲意,你要知道,我們雲家不論遭到陛下多少顧忌,都是大魏朝的臣子。.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若是國朝不保,則我雲家又當如何自處?雲家二百年忠良之名,天下皆知,若是真有亂黨能壞了林氏社稷,又豈能放過我們雲家?你是世子,對此要早有計較,切莫輕視了。”
雲錚見雲岱這話說得鄭重,也肅然道:“叔父教訓得是,侄兒定當牢記。不過,叔父放心,青龍教就算真的起事,也頂多就是一時張楚,成不了事的。”
雲岱見雲錚說得肯定,有些意外,問道:“何以見得?”
雲錚道:“有三點。其一,江南爛了,甚至假設朝廷直轄的九個省全部糜爛也不打緊——不是,我是說也危及不到朝廷生死存亡。因爲朝廷畢竟有六十萬大軍,這六十萬軍隊即便滅不掉起了事的青龍教,也不可能反而飛快得就被青龍教滅了吧?那麼,朝廷一旦真的危險了,必然要再次下詔調我等邊軍去鎮壓,邊軍的實力,叔父應當清楚;其二,邊軍所在的總督區,情況肯定比朝廷好,就說這土地,朝廷要分封功臣,以及各處大地主兼併,所以百姓的土地越來越少。然而邊軍則不是,以我們雲家軍爲例,河北山西因爲有了我們雲家,導致其他大家族比較難生存,就算在我們雲家翼附之下的那些家族,也因爲我們太過強勢而沒能兼併多少土地。我們雲家自己倒是兼併了一些,不過卻是將地和人一起劃分成軍戶的,並沒有收成家族私有……現在侄兒越發覺得先祖傲山公(開國雲國公雲峰,字傲山。)那條祖訓定得好:‘雲家後代只准開山,不得並田’。這樣我們雲家治下的土地問題就比較輕,其他各家,據我所知,至少也比朝廷的情況好多了。”
雲岱點點頭,他是戶部侍郎,這些自然知道,朝廷的官員那麼多,分封出去的土地豈是邊鎮能比?再說邊鎮要靠軍戶保持戰鬥力,又哪裡能剝削過甚?到時候仗打不贏,什麼都完蛋了。所以問道:“那第三點呢?”
雲錚笑了起來,道:“第三嘛,侄兒從不相信邪教能成大事。”他見雲岱微微皺了皺眉,知道不給點理由是不行的。便繼續道:“邪教之所恃者二,一是民衆之愚昧,二是民衆之苦厄。民衆愚昧,故而能相信他們所傳播的那些神神鬼鬼之說;民衆苦厄,故而不得不從賊造反。此二點,皆有可破之法。民衆愚昧,則邪教爲自身造神,讓民衆以爲他們天命所歸。我若欲破之,一是使彼神犯錯,或者揭穿其騙人的小把戲;二是自我造神,他們說他們得了彌勒佛的法旨,我們便說遵了玉帝天令……這個,不難處理。至於民衆苦厄,我等則可順勢懷柔,亂勢一起,其肆虐之處,地主豪強必然被其所滅,待他們將地主們殺得差不多,朝廷一道令下,只追究首惡,脅從不論,並且對彼方反正者予以厚賞,反正那些已經無主的地都肯定是被邪教高層佔據的,朝廷大可以慷他人之慨,給沒地的那些底層教衆分地招降便是……”
雲岱聽得心驚不已,他還真沒想到,自己這以前只關心練武,現在忽然文才大盛的侄兒,談起這種事來居然如此狠辣。按他說的這個意思,不僅是希望青龍教來亂上一下,而且還要亂得不小,不然這“無主之地”哪裡能夠分?可是這一亂一平之間,該要有多少名門世家灰飛煙滅……想到這裡,雲岱心中一動,看了雲錚一眼,有些疑惑:“錚兒,你可是想趁機讓朝廷的力量更損幾分?”
雲錚哈哈一笑,也不藏着掖着,點頭道:“現在陛下覺得手頭實力漸漲,對我們雲家的壓迫是越來越緊了,若是青龍教亂上一亂,少說也能讓朝廷安靜個十幾年……叔父,我們雲家固然是朝廷的臣子,可要是朝廷容不下咱們,咱們不說扯旗造反這等事,必要的自保總不能少吧?傲山公給我們這些子孫留下來的基業,要是丟在我們手裡,那真是連陰曹地府都沒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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