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川貴總督府。
冷翔面色冷峻,望着西邊的目光一動不動,彷彿已經透過千萬堵牆,看見那廝殺着的成都西門。
黎長順的三萬大軍此刻正全力攻打那裡,並且外城門已經告破,至少一萬五千人已經殺入內城門下,而外面的大軍則瘋狂地往裡頭擠進。
總督府在城北,離城西的距離並不近,但即便在冷翔的總督府中,也可以聽見西城那震天的喊殺之聲。只是,如此岌岌可危地形勢,卻沒有讓他的神色出現一絲驚慌,正相反,他那冷峻的臉龐上,還有一絲得計的微笑。
成都城內的局勢也有些不好,一些人聽說叛軍已經殺來,頓時炸開了鍋。隨即謠言四起:有說叛軍來了十萬大軍正在西城攻城,不日就將殺進城內血洗成都的;有說叛軍首領黃小波乃是浮黎元始天尊座下弟子,乃是下界捉拿妖魔的;有說叛軍乃會撒豆成兵,要不然怎麼短短的時間內就聚集了這許多大軍的;甚至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冷家氣數已盡,玉皇大帝特派黃小波前來接管的……
冷翔知道一些,心中很是惱火,但他此刻卻是沉得住氣的,不管有什麼賬,總得等到這羣該死的叛軍被消滅之後纔有功夫去清算。
王巡和衛鬆面色卻很有些緊張,尤其是衛鬆,臉上的焦急之色是越來越濃了。
他沒法不緊張,誘敵入城,以火殲之,乃是他出的計策。原本只是他所獻三策之一,不過此策過於兇險,稍有不慎,則成都失陷,帥府都不能倖免,冷家百年基業將就此遭到巨大的打擊,他本以爲冷翔是絕不會接受的。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冷翔偏偏就選中了這條計策。
西城外城和內城之間,沒有任何一個義軍注意到一件不算起眼的狀況,那就是周圍遍佈了柴薪和不少大小不一的罈罈罐罐,到處都是,多不可數。
冷翔關上窗,面無表情地道:“通知下去,立刻點火。”
衛鬆長長地出了一口濁氣,等待最後勝利的到來。
片刻之後,西城傳來巨大的連環爆炸之聲,夾雜了無數慘叫和哀嚎,漫天的火光把整個成都城甚至周圍幾十裡都照得通亮……
大戰過後,人跡蕭條,道上都長滿了野草,黑黝黝的小鎮上空蕩蕩的,雨點打擊木板發出了嘀嘀噠噠的響聲,不知哪扇門被風吹得嘩嘩作響。
荒涼,寂寥,若不是在鎮上客棧門口還有點燃的燈籠在風雨中搖晃,人們會以爲自己進了一個死鎮。
夜幕中傳來了清亮的馬蹄聲,在這漆黑的夜裡,一隊趕路的人馬來到了小鎮上。
騎手們把馬牽到了屋檐下,推開了客棧的門。
與外面的荒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大堂裡朦朦朧朧坐着不少人。劣質酒味、菸草味、炒肉的香味、汗腥味,人羣聚集的氣息撲面而來,讓風雨中趕路的衆人頓時感到一陣暖乎乎的。
屋子籠罩在如雲霧一般的嗡嗡的談話聲中,當十幾個披着蓑衣的陌生人推門進來,就像一把刀子猛然切下,談話聲頓時消失,各張桌子上的人警惕地望着這羣新來的人。
領頭人眼掃了一通大堂裡的人們,眼神亮得刺人。
接觸到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大多數人不自覺地迴避了,說話聲又重新響起了,不過聲音已經低了很多。
瘦巴巴的店小二上前招呼:“有客來了!快裡面請。”
領頭人徑直到了櫃檯前:“掌櫃的,你這裡有多少間客房?我們全包了。”
同樣乾瘦巴巴的店老闆顯出爲難的神情:“這位客官,客房倒是有,只是已有人先住下了。客官,來往都是客,咱是百年老店了,這大風大雨的天氣,不能往外趕人啊。”
幾個人對視一眼,首領問:“住的都是些什麼人?”
“幾個西邊來的客商,還有些別處的人,咱也摸不清他們是啥子身份。不過看來都不是壞人,客官您就安心地住下吧。瞧,他們都在大堂那喝酒聊天呢!”
首領沉吟着,下定了決心:“掌櫃的,給我們九間房子,我們一共十六個人,把晚餐都送到客房裡去。”
“好勒!客官您稍等——小二!快帶這幾位客官上樓去歇息吧!”
其他人都跟着店小二上樓了,首領卻獨個在大堂裡坐了張桌子,要了壺酒,靠在牆邊歇息下來。他喝了兩口酒,頓時感到一身振奮。
雖然端着杯子一個人獨斟,但他銳利的眼睛卻不住地四處觀察,細細打量着店堂裡的人。
和大多數小鎮客棧一樣,這家客棧也兼營酒館,坐的大多是土裡土氣的當地鄉民,有一桌已經喝得爛醉如泥趴在桌上睡着了,首領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他們夠不上威脅。還有兩個瘦巴巴的行商,他們也不會有危險。
引起他注意的是靠近門口的兩張合併在一起的桌子上,一羣粗豪的男子圍在一起喝酒,談話聲量很高,划拳猜碼聲震得屋頂都在嗡嗡發抖。
大漢們衣衫鼓鼓地凸起一塊,很可能是藏有兵器,再結合他們旁若無人的粗魯舉止,首領不禁暗暗猜度他們身份:“強盜,土匪,或者是叛軍?”
旁邊桌子的談話引起他的注意。一個鄉民問一個行商:“老哥你這次從西邊來,帶來了什麼消息啊?聽說,帥府的兵已經拿下江源了,究竟是不是真的啊?”
頓時,說話聲都低下來了,人們側着耳朵傾聽,關切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投過來。
眼見如此受重視,那商人頓時矜持起來。他捋一下短短的鬍子,拖着腔說:“老哥,這個消息,兄弟我是知道的。不過你也知道,這個亂糟糟的時世,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啊!畢竟人心隔着肚皮,萬一這裡有衙門裡的人在,把我抓去了那可怎麼辦啊?”
“噢!”叫聲裡充滿了失望和懊喪的情感,大家心癢癢的。
自都江堰一聲驚雷以來,川東這一邊與冷家腹地的消息就被冷家故意隔絕了,位於川東的人們,他們最希望聽到戰場的消息,焦慮的心情簡直如沙漠裡渴望清泉一般。
連櫃檯的老闆也坐不住了,他端了壺酒到那桌上:“先生,這是本店的一點心意,給您潤潤嗓子。您只管放膽說,州府衙門駐在鎮上的兵我都是認得的,那些人,我們這裡沒有!有什麼消息,您就放心地給大夥說說吧!誰去州府衙門那邊通風報信的,我第一個不放過他!”
四面的桌子上傳來了鼓譟:“對對!老闆說的沒錯,這位先生,您就給大夥說說吧!”
一個粗豪漢子站起來:“是啊先生,求您了,我們心焦得不行啊!聽衙門裡那些狗崽子們說,江源已經給拿下了,黃首領和黎首領都給他們俘虜了,晁首領戰死了,各路首領都向總督衙門投降了!天哪,聽到那個消息,我感覺天旋地轉,日頭都沒亮光了!”
一個鄉民也出聲哀求說:“州府衙門天天拿着佈告到處帖,我們聽得飯都吃不下了!難道,黃首領他們就這麼被滅了嗎?他們有那麼多的兵馬,那麼多人去投奔他們的啊!難道,我們就得永遠被冷家狗崽子欺負嗎?”
“先生,求您了,求您給我們大夥解說解說吧!您見多識廣,走過好多地方,我們都是些連鎮子都沒出過的土包子,如今各種說法滿天飛舞,我們壓根不知道哪個是對的。冷家衙門說的那些,不會是真的吧?”
開始,商人還帶着矜持的笑容捋着鬍子聽着大家說,但聽下去,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
他神情莊肅起來,把杯子往桌上一擱:“諸位,我許六平只是個走村串巷賣雜貨的商人,軍國大事我是不懂的,但是一件事,我是親眼所見的:江源絕沒有陷落,義軍仍在戰鬥!”
“噢!”與剛纔截然相反,這次的嘆聲充滿了激動和欣喜的感情,各個桌子上的人一下子圍了過來。
老闆親自給這位自稱許六平的商人倒酒:“許先生,您喝口小酒,潤潤喉嚨,然後把那邊的好消息給我們說說,詳細說說!只管放膽說,沒事的!江源真的沒事嗎?還在義軍的手上?”
許六平以斬釘截鐵的口吻說:“我親眼所見,絕不會有錯!我親眼看到的,江源城頭飄的仍舊是黃字大旗!總督衙門的兵沒能攻進去,沒攻進去啊!”
衆人七嘴八舌地問起來了:“許先生,你看到黃首領的軍隊了嗎?人馬多不多?”
“多!多得如山上的草根一樣數都數不清!”
“是冷家的兵馬多還是黃首領的兵馬多啊?”
“自然是黃首領的兵多了!那還用問嗎?”
“幾位首領沒事吧?聽衙門那些狗崽子說,大敗張煥之的晁首領都戰死了呢。”
“冷家狗崽子說的話你們也信嗎?他們是在胡說八道!冷躍攻來的時候,江源城的那些原本投靠了黃首領的大官、地主通通被嚇得手腳發軟逃掉了,但是幾位大首領卻各自率部出戰,迎戰冷家軍去了!如今,幾位首領都好好地在自己軍中,幾時就要打得冷家崽子們鬼哭狼號!”
“那黃首領什麼時候發兵過來救我們啊?現在冷家要平亂,又是要錢又是要人,我們被冷家崽子盤剝,活得很艱難啊!”
這時,許六平含糊其辭了:“快了,快了,黃首領的人就快來了,不在今年就明年,不會遠了。”
但沉浸在興奮和幸福之中的人們誰也沒有計較,淳樸的鄉民們,他們只要知道義軍依舊在抵抗,依舊有不屈的戰士在戰鬥,那就足夠了。
不管是多渺茫的希望,只要給他們個盼頭,他們就能堅韌地忍耐世間一切苦難。
提問的人越來越多,問得越來越快,許六平一個接一個地回答,在鄉民們眼裡,這位見多識廣的行商無所不知,權威得猶如義軍首領黃小波親自許諾。
在衆人崇拜的目光裡,兩口酒下肚,許六平飄飄然起來,越來越信口開河:“……說到那晁適黎四首領與冷家軍猛虎章定的一戰,那我是親眼所見!哎呀,那一戰當真是驚天地泣鬼神,日月無光,山河變色!兩人大戰三天三夜,那章定氣焰囂張,但我們的晁首領卻是強中更有強中手,使出了絕技‘怪蟒出林’,一招就將章定打得吐血三升,若不是冷躍見勢不好連忙來救,那猛虎章定當場就要一命嗚呼!冷躍更不搭話,上來就是一招開天闢地大碑手,這時我們的黎長順大將軍搶前一步使出開窗見月架住,立即更還以一招乾坤烈火拳,那冷躍慘叫一聲栽倒落馬……”
那行商口若懸河,口沫飛濺,衆人聽的心馳神往,大呼過癮,忽然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噗哧笑聲,頓時打斷了衆人的興致。
鄉民們怒目以視:“誰在那笑!”
靠近牆邊獨斟獨飲的首領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是我。”
鄉民們看這個人,孤身一人坐在牆邊,一身黑衣斗篷包裹了頭面看不清面目,形跡十分可疑,大家大起疑心。
靠近門邊的那一桌上,有幾個壯漢起身走過來,聲色很不善:“你,幹什麼的,從哪裡來的?來我們烏木鎮幹什麼?”
那位首領很鎮定:“我是過路的,在這過夜住一宿。各位,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我不管你們的事,你們最好也不要來惹我。”他不卑不亢,言語間隱然透出種凜然不可犯的感覺。
幾個壯漢對視一眼,都覺得這人不好對付。
領頭的粗豪漢子粗聲說:“朋友,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識相的,自己把頭罩解下來,讓我們瞧瞧閣下真面目,看看是不是冷家那些狗日的改扮的!”
“你們這麼放肆,膽敢稱呼冷家人爲狗日的?鎮子上就有冷家的差兵駐紮,只要我高聲一呼……你們就不怕死嗎?”
幾個壯漢對視一眼,爆發出一陣狂笑。只聽噌噌噌拔刀聲連續不斷,屋子裡竟有一半人拔刀在手,一時刀光灼亮人眼。
那粗豪漢子把刀往桌面上一插:“小子,你算是走對地方了!我們全都是鎮上的差兵,我就是駐紮隊的隊率!”
那個行商頓時面白如紙:“你們都是鎮上的差兵?饒命啊,諸位大爺……饒命啊!剛纔我喝多了,胡說八道……”
“呸!什麼胡說八道!”一個本地鄉民打扮的粗豪漢子笑道:“許先生,你就放心吧。我們雖然是衙門的差兵,但我們也是窮得過不下去了纔去幹這個差兵的!許先生,您這樣的人我們是最敬重的,絕不敢有得罪,我們殺的是落單的冷家狗!”
說到冷家狗的時候,他陰惻惻地瞄向了在一旁端坐的黑衣人:“朋友,招子放亮點,自己把斗篷解下來吧,老子最恨的就是冷家狗!若不是他們,我們大好蜀中怎麼會窮困如此!凡是把冷家狗叫做老爺們的傢伙,老子逮住機會殺一個是一個!……你自己交代後事吧!”
在衆多惡意的目光注視下,帶着斗篷的首領毫不驚慌,他慢條斯理地從包袱裡拿出一個小冊子,翻開了輕聲讀着:“自黃賊起事攻佔江源以來,川東震動,民心不穩。爲震懾民間隱亂,渝州府自良民之家加徵衙役數千,以百人爲隊,分駐各鎮,以維持局面穩定。”
合上了本子,那位首領以饒有興趣的口吻問:“各位差兵好漢們,冷家是你們的主子,主子交託給你們的任務,敢情各位就是這樣完成的嗎?你們太不稱職了啊!”
屋子裡人人面面相覷,給他旁若無人的鎮定氣勢震住。
隊長臉色紅一陣青一陣,反手從桌上拔出了佩刀:“狗奴才,回家見你的冷家主子去吧!”
他兇猛地一刀橫斬,厚背軍刀在空中劃了一道黑色的弧光,呼嘯着斬向那人的頭腦,氣勢凌厲。
忽然,刀子一顫,滯在半空中:那神秘人兩根白皙秀氣的手指在刀鋒上輕輕一搭一夾,頓時,無論隊長如何用力,刀子再也無法進退分毫!
有人倒吸一口涼氣,差兵隊長大爲驚駭,鬆開了軍刀向後一躍,顫聲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神秘人沉默不答。
衆人心裡越發的恐懼,有個士兵失聲叫道:“難道,是冷家宗室?”
傳說中,冷家宗室以武藝高強和殘酷跋扈聞名,衆人臉色發白:若真是冷家的宗室子弟到此聽了這些話,客棧連一個活口都不會剩下的!
在衆人恐懼的注視下,黑衣人擡手解下了斗篷,現出一張秀麗的臉孔。
“啊!”衆人無不失聲叫起來。
“他”赫然是個女子,一頭秀髮優雅地盤着,眉目秀麗如畫,臉部輪廓如青巒般秀氣,神情裡卻隱然透出了剛毅之氣,顧盼之間,凜然生威。
這女子天生有一種凜然正氣,一看就知不是奸邪之輩。在這鄉野小鎮,何時見過這麼英氣逼人的出色女子?鄉民們和差兵們看得目瞪口呆,可以聽得有人吞嚥口水的聲音。
這時,樓梯上傳來了急促的腳步,女子的同伴們聞聲從樓上衝下來了,看到下面人人拔刀的場面,一聲:“保護小姐!”騎士們翻桌跳凳地躍過來護在那女子身周,閃電般列好了陣。
十幾個人同時拔刀,一股凌厲殺氣透出,顯出他們訓練有素且技藝精良。
差兵隊長驚疑不定地後退一步:“你究竟是什麼人!”
那女子走前了一步,凜然道:“西門無霜。”
火器、唐門、西閣,前面這些都不是白寫上去的,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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