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三,北疆已然初涼,長沙的秋老虎則仍然厲害,城西便是湘江奔流,但長沙城沒有一絲涼意,太陽仍然火燒火燎一般,其氣勢一如正舉大軍殺來的岳陽亂軍。
岳陽亂軍的首領名叫張劍淵。原本是孤心閣紫衣劍客之首,也就是“梅一”,紫衣劍客乃是孤心閣高手中的高手,絕對的力量中堅,但孤心閣內亂之時梅一、梅二、梅三、梅四同時叛變,所以纔會出現後來這樣糟糕的情況。
岳陽亂軍一時拿不下林曦重兵把守的岳陽城,張劍淵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自己手下人手雖多,畢竟大多都是烏合之衆,不經過一些戰爭的洗禮是沒有戰鬥力的,所以他十分果斷地放棄進攻岳陽,然後直接揮軍南下進攻湖南首府長沙。湖南的朝廷中央軍全都集中在西南和南線,長沙僅五千多人的正規軍,在張劍淵看來,這不僅正是一個最好的練兵機會,也正是一次壯大的機會,因爲長沙乃是支撐永州和郴州前線的大本營,軍用物資十分豐富,一旦拿下長沙,岳陽亂軍定然是鳥槍換炮實力大增,再說長沙作爲湖南首府,定然存放着大量現銀,這筆財富自然也絕對不能錯過。
但長沙城的堅固遠超張劍淵想象,而且長沙守將吳子儀居然是個很能打仗的人,更讓張劍淵十分意外。岳陽亂軍進攻長沙的進程並沒有他想象中那麼順利,損失了七八千人,幾乎連城門都沒上過,只是消耗了長沙城內不少守城之物如火油、滾石等。張劍淵深恨自己麾下的烏合之衆沒有戰鬥力,可長沙樓高城堅,吳子儀偏又油鹽不進,除了硬攻,別無他法,只好趕造了一批拋石車,進行亂石泥丸的狂轟亂炸。
這一砸就是十天,張劍淵的大軍終於開始對長沙發起了猛攻,經過這麼長時間日以繼夜的彈丸攻擊,外城門城上城下到處都是亂石泥丸,城頭難以立足,城下幾乎堰塞了護城河道,可是那雄峻的、寬達數丈、高達十丈的城池仍然穩穩地立在那。
在這些天裡,各種大型攻城器械早就準備好了,長沙北門前甚至堆起了一座土山,一座比城頭還高出數丈的土山。僅是堆建這座土山,就有上千人因此陣亡,但是這座土山建成,讓長沙城變得不再險不可攀,張劍淵軍卒可以站在土山上據高臨下向城中射箭,阻撓守軍固守城池,還可以將長達數丈的懸梯放下,直接搭在城頭運兵過去。
張劍淵軍的兵力雖多,但苦於精銳極少而長沙城又頗大,是以仍不足以圍城齊攻,於是以已被拋石車破爛嚴重的東門和佔據了一定地利優勢的北門爲主攻方向,向長沙城發動了凌厲的攻勢。這樣又是一連七天,但城池還是沒有攻下,雙方爲了爭奪這兩塊陣地而死亡的士卒屍體已堆積如山。
長沙城中,吳子儀調動了一切力量死守城池,爲了保存實力,他把自己的精兵放在內線,不僅將城中的軍戶全部臨時徵集爲戰鬥軍,而且驅使城中官家豪族攜其家奴、家丁在城頭死守以耗張劍淵兵力。他自己則親自仗劍督戰。對於軍戶他還略爲仁慈,但對於那些官家豪族,他這次可就十分嚴苛了,若有臨戰懈怠,不肯用命的,立即斬殺家主,財產充公、女眷充軍,這一點實際上已經完全超出他一個衛指揮使的權限,但城破在即的時候,他作爲最高軍事長官,權力幾乎是無限的,別人再抗議也沒用。他把這樣的手段作爲竭死效命將士的犒賞,不能不說這一手着實毒辣,逼得所有被驅趕上城做炮灰的人不得不拼死抵抗,即便他們心中痛罵吳子儀入骨,但是長沙城卻是結結實實的守住了。
土山上,張劍淵和他的智囊劉世德掩身在巨盾之後,從縫隙間觀察着城頭動靜,劉世德道:“淵公,時機差不多了。城中的人都明白,繼續這樣打下去,長沙城城早晚必破,想必吳子儀也是心中有數。他現在只是打着同歸於盡的念頭,在與我們做殊死一搏。
城中百姓異心已生,只是大魏朝廷和吳子儀的積威之下,無人敢於領頭,城中百姓雖衆,卻也無人膽敢造反,只能任其擺佈。這個時候,只要給他們一個機會,這些任人漁肉的馴羊,就會變成噬人的猛虎,把長沙城乖乖送到淵公手上。”
是夜,天清如水。被烈日和戰火烘烤了一天之後,所有的喧囂終於在午夜後沉寂下來,一彎鉤月高掛在幽藍的天穹下。
長沙城頭,守軍巡夜士卒像幽靈一般緩緩移動着,女牆下、運兵道上、藏兵洞內,不時傳出幾聲傷兵的呻吟。
張劍淵軍的攻勢一次比一次猛烈,長沙城仍然牢牢地掌握在吳子儀手中,但是這已註定是一場無望的戰爭,周邊已經全被亂軍佔據,外援全是步兵,沒有一個月根本趕不到長沙,誰也不相信一個月之後長沙仍在大魏朝廷手中,此時此刻,死守城池唯一的結果不過是讓想進城的人也付出更慘重的代價而已。對城中的人來說,卻是毫無希望,每天東昇的太陽,在他們眼中都是黯淡無光的,他們每天都在等待着明天,但是在他們心裡卻已沒有明天,每天都有一羣行屍走肉在那裡活動着,聽不到半點歡笑,人與人之間的交談也沒有幾句,沉默的如同一座死城。
城下,有一處處黑沉沉的地方,就像踞伏在那兒擇機噬人的一頭頭巨獸,那是張劍淵軍的營帳。此外,還有一處處發亮的地方,或曲如蛇,或圓如月,在月光下閃着幽幽清冷的光,那是一處處小湖泊以及湘江支流。
近處,城池之下,燈籠火把處處不斷,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燒着,張劍淵的人馬進進出出,不時還有一隊隊人喊着號子運來巨木,日夜開工建造的巨大的攻城機械正在夜色中一架架矗立起來,那比城牆還要高出一頭的巨大身影,讓城頭守軍壓抑的喘不過氣來。
黑暗中,一個肩頭繫着披風的高大身影緩緩靠近女牆,扶着被石頭砸豁了口子的箭垛向外張望,在他身後,靜靜地侍立着十餘名手按劍柄、身軀挺拔的將領和親兵。向城外默默注視良久,扶牆而立的吳子儀嘴角慢慢噙起一絲森冷的笑意:“張賊如此陣仗,便以爲唬得住本將麼?”
身旁一員將領輕輕嘆道:“指揮,那些身經百戰的士卒自然不會膽喪。可城中士子百姓,萬千庶民,雖然軍戶和大戶家丁有些發付了武器,卻士氣低迷,戰力堪憂,城外攻勢一天比一天猛烈。末將擔心這些守城的人早晚要生異變,此事不可不防。”
吳子儀微微頷首:“本將知道,只要本將還在,就絕不會讓他們膽氣盡喪,屈膝投降。本將更不會讓張賊稱心如意,乘勢坐大!”
他猛一轉身,披風“呼”地一聲隨之揚起,使他那高大的身軀看起來猶如一尊魔神:“嶽鼎新,本將讓你籌備的事情可曾做好?”
方纔答話的那員將領微一遲疑,吳子儀目光一厲,冷冷地道:“嗯?”
吳子儀這一聲冷哼聲音雖不大,卻如一記重錘擂在嶽鼎新地心裡。吳子儀冷漠地雙眼一投到他地身上。嶽鼎新已雙膝一軟,惶然跪了下去:“指揮,末……末將已按指揮吩咐將物什準備妥當。令兵丁日夜看守。只候……只候……”
吳子儀滿意地一笑,道:“那就好,如此只待城破之日,便給本將點起火來。將那無數地財帛布匹、糧食器物盡皆付之一炬。將大魏地長沙城……付之一炬!本將身爲大魏守將,絕不會留片瓦於賊寇。”
嶽鼎新以額觸地,惶然應道:“末將遵命。”
“走……去巡查一下北門防務。”吳子儀默然片刻。邁着沉重地步子從他面前走過。衆將默默地隨在他地身後。城牆上只傳出一陣鏗鏘雜亂地腳步聲。
吳子儀一走出北門地運兵道,在城頭守夜地數百名軍卒便發現了他。立即紛紛跪倒迎接指揮使。這些軍卒都是剛剛披上戰甲沒有多少時日地城中軍戶和家丁。軍紀訓練還不嫺熟。跪得有先有後。混亂不堪。
“城外張賊人馬有什麼動靜?”吳子儀按着劍向城外那座比城頭還高出丈餘地土山冷冷瞥了一眼。沉聲問道。
“回稟指揮使,城外敵軍今夜很是安靜,小人們不敢懈怠,一直注意着他們的動靜,如有不妥。會立即鳴金報警。”
“嗯!”吳子儀滿意地點點頭。仔細看了看那回話的人,蹙眉道:“你是北門城守主將?”
那人看年紀只有三旬上下。他見吳子儀動問,神色有些慌張,連忙俯首道:“回指揮使,小人是北門副城守。”
吳子儀恍然,他時常巡視各門,北門乃是張劍淵主攻地重要門戶,更是他關注的重點,他記得前幾次在身前應答的盤門城守不是此人,是以有此一問,答案果然如此,吳子儀問道:“此門城守呢?他怎麼不來見本將?”
“這個……”副城守左右看看,面露懼色。吳子儀大怒,厲聲喝問:“說,北門城守何在?”
吳子儀一聲怒喝之下,他手下兩名親兵“嗆啷”一聲拔出利劍,唬得那副城守連忙應道:“指揮使息怒,指揮使息怒,北門城守是長沙縣令鄭大人,鄭大人愛子病重,黃昏時家裡送來消息,所以……趕回去探望一下。”
吳子儀一聽勃然大怒:“混帳!賊軍大軍壓城,長沙危在旦夕,他鄭桓既是長沙縣令又是北門城守,身系重任,竟敢在此危急時刻擅離職守,來人,去把鄭桓給我抓來。”
“不敢勞動吳指揮,本官……本官已經來了。”
暗處,慢慢走出一人,年約四旬,垂然若喪,到了吳子儀面前仍然直挺挺站着,啞聲道:“鄭桓見過吳指揮。”
吳子儀森然喝問:“鄭桓,軍前擅離職守,你可知罪?”
鄭桓垂淚道:“吳指揮,本官之子重病多日,不及救治,方纔……方纔本官急急趕回,只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他……他已死了……吳指揮……”
鄭桓說罷伏地大哭,吳子儀卻怒不可遏,狠狠一腳踢去,正踹中他的胸口,踹得鄭桓滾地葫蘆一般翻滾了幾圈,“哇”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吳子儀並指罵道:“我大魏安寧平靜之時,你等文官稱雄朝堂,坐享安樂榮華,如今長沙存亡之際,正需你等效力,於國同休,於城同命,你身爲一縣父母,理當爲衆表率,棄家而就國,置生死於度外,爲何如此惺惺作態?這城頭之上,每日死者以千百計,哪個不是大人子民,哪個不是你鄭大人子民?本將也是奉吾皇之命庇護一方,難道也要如你一般哭哭啼啼效仿婦人之態不成?”
鄭桓坐地大哭道:“吳子儀,你可知本官只此一子,只此一子啊……”
吳子儀見他此刻還敢直呼自己姓名,頓時寒聲道:“不識大體的東西,哭哭啼啼亂我軍心!國家多難,盡忠效命乃是本分。鄭桓忝爲父母之官,只知一家一姓一事,不知與城共赴國難,身爲城守,大敵當前卻擅離職守,罪當處死,把他給我抓起來。梟首示衆,以敬效尤!”
城頭守軍聞言盡皆大驚失色,在朝廷直轄諸省,文官地位原比武將要高,吳子儀不過一個衛指揮使,雖然此時掌握長沙安全,但要殺長沙縣令未免越權,立即紛紛叩首爲鄭桓求情。吳子儀鐵了心只是不理,鄭桓被兩名吳子儀的親兵抓起,拖向城頭旗杆,鄭桓掙扎不得,不禁破口大罵:“吳子儀,你自稱忠君,卻視吾皇之子民如芻狗,倒行逆施,你不得好死……”
“殺了他,給我殺了他。把鄭桓給我寸磔而死!”吳子儀怒聲大吼,那捆綁鄭桓的士兵生恐鄭桓真受寸磔之刑,熬盡酷刑方死,連忙搶在吳子儀之前抽出利劍,一劍刺入鄭桓的心口。鄭桓罵聲未絕,便已止息,只是那雙眼睛,卻仍死死瞪着吳子儀,猶自飽含恨意。
火光映在他的眸中。微微有光閃動,恍如仍是活人一般,吳子儀雖然鐵石心腸,見了心頭也不禁一寒,不禁惱羞發狠道:“給我梟其首級,挖去雙眼,懸屍示衆。鄭家家產全部充沒以爲軍餉,女眷發付教坊充作營妓!”
吳子儀腳下匍匐了一大片瑟瑟發抖的守城士兵,吳子儀走出幾步,回首厲喝道:“再有不盡心守城者。鄭桓便是榜樣!”
衆兵士把頭伏得更低。無人敢應一聲,吳子儀冷哼一聲。轉身走下城頭,到了城下回望烏沉沉地城樓,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嶽鼎新見狀湊近了道:“指揮有何吩咐?”
吳子儀沉吟道:“城外張賊攻城日見猛烈,只使這些官家豪族家丁家奴,還有那些幾乎不曾經歷過戰陣的軍戶防禦於城頭一線,本將着實有些不太放心,可本將麾下的精銳乃是守城主力,又消耗不起……”
他原地踱了兩圈,吩咐道:“嶽鼎新,你速從我衛精兵中挑選忠貞機敏之士赴城頭一線,按每百名新兵之中,置督戰兵士兩人的比例安插,督戰執法,以防不測。”
嶽鼎新聞言猶豫道:“指揮,每百人之中,只安插兩人督戰,是不是少了一些?”
吳子儀不屑地冷笑道:“足夠了,長沙百年未經戰火,城中之人膽小如鼠,如今在本將酷法嚴刑之下,敢生異心者已然寥寥,這些人莫說一百人,便是一千人,一萬人,也都個個馴如綿羊,有一支生殺予奪的督戰執法隊在,足以震懾他們,本將不虞他們敢造反,只是擔心他們不肯竭盡力量,用心守城而已。”
“是!末將這就去辦。”嶽鼎新一拱手,匆匆離開。
“杜成嚴。”
“末將在。”
“你立刻回長沙知府衙門,根據長沙府戶藉名冊,安排守城丁壯。從即日起,不管名門豪族還是士子庶民,每日使城中五分之一的人家全家男女老幼盡皆上城備戰,這些人雖然毫無鬥志,但是他們的父母妻兒盡在城頭,諒他們爲了自己也不敢不盡心竭力,若是他們的家人親眷被城外張賊軍兵殺死,更可激勵士氣,使我全城子民與本將同仇敵愾。”
“末將遵命!”杜成嚴臉皮抽搐了一下,但不敢多言,向吳子儀一抱拳,也返身離去。
吳子儀微微吁了口氣,仰首向天,喃喃道:“本將這麼做,是倒行逆施麼?”
蒼天自然不會回答他,四周地將領更不敢回答他,吳子儀靜默半晌,忽然古里古怪地一笑,自言自語地道:“這天地、這江山,乃是我大魏朝廷的,是吾皇陛下的,大魏的子民,生或死,存或亡,全在吾皇一念之間,吾皇就是大魏,就是天下,爲吾皇效命盡忠,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何來倒行逆施之說?你們說……是不是?”
衆將俯首,低聲應道:“指揮……說的是!”
吳子儀仰天大笑:“陛下乃是天子,吾爲陛下盡忠,談何倒行逆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