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內皇宮,太和殿中。
萬昌帝林宥傲然端坐龍椅之上,偌大的太和殿,除他之外,再無一人,哪怕最貼身的太監,大總管薛宗庭也被他打發了出去。
這一刻,他不願有旁人在場。
水猶寒面無表情地走上那高高的臺階,臺階兩旁的御林軍士兵遠遠圍着,卻不再衝殺上去,他們已經得到命令,圍而不殺。話雖如此,但任何人此刻都明白,不殺,不是不想殺,而是沒法殺。
無數的御林軍士兵在水猶寒眼中似乎根本不存在一般,甚至不能讓他些微挪動一下眼珠。他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上臺階,一步一步地接近太和殿,接近這個帝國的心臟,接近萬昌皇帝林宥。
大殿最上面,已經沒有了御林軍的士兵,所有的人都退開老遠,這是陛下的口諭,無人敢於違背。
水猶寒似乎不覺得這裡有什麼尊貴,不覺得這傳說中的金鑾大殿跟其他的地方——譬如廁所——有什麼不同,他很平靜地跨過那漢白玉製的門檻,進去太和殿中。
萬昌皇帝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從大門口平靜走來的水猶寒,等他完全走到玉階下,忽然道:“朕乃天下之君,百官、萬民,皆朕子民,雷霆雨露、生殺予奪,一切皆由朕心,你爲何不顧一切,非要與朕作對?”
水猶寒平靜地看着他,面無表情地道:“你食言了。”
萬昌凝目盯着水猶寒:“朕若不殺雲嵐,他日必被雲嵐所殺。”
水猶寒依舊平靜地看着他,面無表情地道:“你食言了。”
萬昌怒道:“雲家的所作所爲,你就沒有看到,朕迫不得已要殺雲嵐,你卻偏偏看到了,你若是定要與朕作對,又何必找什麼藉口?”
水猶寒終於沒有重複剛纔的話,而是看着他的眼睛:“雲嵐並未食言,而你食言了。”
萬昌怒極反笑,站起來指着水猶寒的鼻子:“你竟然說得如此理直氣壯,難道你敢說,若是雲嵐先反了朕,你會站出來殺了雲嵐?”
“我自會勸他不這麼做。”水猶寒淡然道,彷彿一切理所當然。
萬昌卻冷笑起來:“朕纔是天子,這天下間,只有朕掌握別人的生死,纔是理所當然,餘者皆是反賊。”
水猶寒看着他,似乎略微思索了一下,問道:“你不後悔?”
萬昌大聲笑了起來:“天子,天子,朕既是天子,便沒有什麼可以後悔的事!”
水猶寒搖了搖頭,輕輕嘆氣:“你活不過今日了。”
萬昌冷然盯着他,語氣陰冷:“朕便在這裡,朕今日就要看看名震江湖的劍神水猶寒是如何弒君的,朕會看着你的劍刺入朕的身體,朕相信,弒君者,必遭天譴!”
水猶寒卻又搖了搖頭:“我不殺你,你也活不過今日了。”
萬昌微微一怔,繼而大笑起來,似乎聽見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話,但水猶寒依舊面無表情,只是看着萬昌。
萬昌笑聲忽地戛然而止,森然道:“天下除了你之外,還有什麼人敢對朕下手?還有什麼人能對朕下手?”
水猶寒道:“你早已身中劇毒,此毒乃是長期投毒才能逐漸形成,但一旦形成,則再無解藥,若是你少用心思,靜心安養,或可多得二三年陽壽,但你卻殫精竭慮,整日只顧與你的臣子們勾心鬥角……我本就不打算殺你,只是來勸你迷途知返,但你今日之情形,卻是大羅金仙也難以救回的了……我或可爲你度氣延命片刻,但若要醫治,卻也無能爲力。”
萬昌微微一愣,繼而大笑道:“你當朕會相信你此刻的話嗎?”
水猶寒淡淡地道:“信與不信,自然在你自己。”
萬昌冷然道:“朕自然不信。”
“你每日午時,必然吐血,血中乃有黑痰。”水猶寒道。
萬昌臉色一變。
“每日申時,背後大椎穴猶如針刺,似乎隨時會碎一般。”水猶寒又道。
萬昌臉色又是一變。
“每日子時,最爲痛苦,你眼前會出現無數幻像,有讓你極度開心的,有讓你無比恐懼的,有讓你噁心欲走的,有讓你憤怒欲狂的……最後,你會瘋狂的砸東西,打人……然後發現,只是恍然一夢。”水猶寒繼續往下說去。
萬昌忽然厲聲道:“以你的武功,自然可以潛入皇宮觀察朕一段日子,這些症狀,你如何肯定你不是竊聽來的??”
水猶寒嘆了口氣:“到了這個時候,你仍然不肯相信自己錯了,仍然堅持一條路走到底嗎?”其實他知道萬昌的脾氣,他性子堅忍,但也十分執拗,若非再無一絲出路,他定然萬無悔恨之意。只是,水猶寒想起當年老皇帝臨終前拉着自己的手,懇請自己幫萬昌穩定皇位的情形,再一看萬昌此時的臉色,已然病入膏肓,又實在有些不忍。他雖然已經幾乎超脫出人類的境界,但畢竟也只是幾乎,七情六慾,仍然存在。
萬昌卻忽然面色一鬆,出現一絲追思往日的表情,長長地出了口氣,幽幽道:“朕這些日子經常想起當年你在父皇身邊,爲父皇誦讀《莊子》的情形。你們南華派……當真是莊子之後麼?”
水猶寒沒有說話,萬昌自然知道,《莊子》號稱南華真人,南華派便是莊子嫡派。
萬昌忽然道:“無論是你要殺朕,還是朕已經天年已盡……你還能像當年爲父皇誦讀《莊子》一樣,爲朕也念一念嗎?”
水猶寒微微蹙眉,但又嘆了口氣,開口道:“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
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爲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揹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萬昌的目光已經逐漸迷茫起來,望着門外的秋雨,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水猶寒繼續念着,但萬昌忽然接過他的話頭,道:“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爲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爲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爲!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猶寒,朕想問一句,天下可當真有許由這等人?天下真當有這等將天下權柄拱手送出的人嗎?……朕不信!”
水猶寒沒有說話,萬昌卻又再次站了起來:“男兒志在四方,權之一物,豈有人可以如此視之無物?天下權柄在握,則可隨心所欲,對任何人生殺予奪,這等滋味,只有那些未曾掌過權柄之人,纔會生出無視之心,若是有朝一日,讓他們也掌一掌大權,朕絕不相信他們還能放得下來!”
水猶寒忽然正視萬昌,道:“若說生殺予奪,林宥,我是不是也算可以對任何人生殺予奪呢?”
萬昌頓時一愣,目光銳利地看了他一眼,但水猶寒只是淡淡地與他對視,毫無退縮之意。萬昌哼了一聲,沉聲道:“就算是吧。”
水猶寒很難得地微微一笑:“我卻並不覺得這感覺如何美好。”
萬昌盯着他,似乎想看穿他的心思,但最終一無所獲,只好別過目光,道:“父皇早就說過,你是個怪物,怪物自然不能以正常人的心思揣度。”
水猶寒便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萬昌忽然低沉着聲音問道:“我真的是中毒,而不是太醫們說的油盡燈枯?”
水猶寒搖了搖頭:“你五十不到,平日也算勤政,並非荒淫之君,何至於有油盡燈枯一說?”
萬昌面色一沉:“如此說來,朕果然是中毒?”
水猶寒再次沉默。
萬昌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忽然道:“朕知道是誰了。”
水猶寒仍然沉默。
萬昌也不管他,繼續道:“朕……朕雖然要殺雲嵐,但是……猶寒,先帝在時,對你不薄,朕若今日必當身死,你能不能幫朕一個忙?”
水猶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若要我去殺你次子,我卻是不願的,先帝駕崩之時我便說過,我不介入你皇室內鬥。”
萬昌苦笑一下:“朕知道,朕並不是要你去殺了那個不孝子……朕想着,既然那孽畜連弒父之事都做得出來,只怕這京中禁軍和御林軍已經被他收買得差不多了吧?朕如今還在,他或許不敢輕動,朕若果然今日便將身死,那他必然趁機自立登基。如此孽障若成了九五至尊,實乃我大魏禍胎……猶寒,朕即刻手書一封詔書,立曦兒爲帝,請你將此詔書送往湖廣軍中,萬勿有失。你可願意答應?”
水猶寒嘆了嘆:“此事……我答應你。”
萬昌鬆了口氣,又看着水猶寒:“重山那裡……”
水猶寒再次嘆氣:“我且去與你分說一下吧,只是你今日竟然欲至他於死地,縱然他不追究,我那徒兒卻是性子剛烈之人,屆時……”
萬昌微微笑了起來,道:“你先見十三丫頭一面,如此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