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西被春夜的話愣住了。
“太后把奴婢四個給了姑娘,就是怕姑娘一時不察,被人欺負了去。大宅門裡,一言一行都需講究,姑娘自己不講究,旁人便會懶得講究,時間一長,難勉懈怠了姑娘。”春夜溫馴垂目道。
林西顯然未曾料到,春夜會有這一番長篇大論出來。細細一思,她的話倒也不差。
雖然她的祖母與侯爺珠胎暗結在先,到底未過明路,因此娘只能算是個私生女,而她不過是私生女的私生女。雖然得了太后的青眼,在長門宮裡養病三月,到底身份不是那麼的光彩。
林西想至此,心下冷笑。合着當她是不謁世事的林黛玉呢,父母雙亡,無枝可依。進那賈府,不敢多行一步多,多說一句話,寄人離下,瞧人眼色。
她若不是念着幫娘盡一盡孝道的份上,不念着侯爺一心尋她,年歲已長的份上,便是那侯府用八擡大轎來擡,她都不會擡一下眼睛。
春夜把林西臉上的神色盡收眼底,笑道:“姑娘不必多心,奴婢說這些話,便是想讓姑娘知道,姑娘並非無依無靠的人,且不說侯爺盼着念着,便是太后那頭,只怕也掂記着。奴婢只是想提醒姑娘,那府裡怕都是有些眼色的人,頭一回見,咱們氣勢得擺得足足的方纔能震得住人。”
林西斜睨着身側的春夜,心下暗歎,真真是個七竅玲瓏的女子。想得不僅周全,而且細緻。有這四個季節在,她在侯府的日子,哪會如林黛玉一般悽悽慘慘。
遂笑道:“放心,你家主子我該擺的譜,該立的威,丁點都不會少,誰若敢欺負我,春夜,拿出些氣勢來幫我擺平!”
春夜捂嘴笑道:“姑娘放一百個心。奴婢自然是要護着姑娘的。”
……
“來了。來了,侯爺,馬車來了!”
侯府管家李峰提着衣角,滿頭是汗的疾步走進來。
正首的李英傑一聽。忙放下茶盞。朝屋中衆人道:“大開正門。迎姑娘入府。你們幾個,隨我一道前去迎接。”
“不過是個小輩,如何能勞父親親自去迎。也不怕折了她的壽。”下首左邊楠木椅上的李鳳津搖着團扇,嘴角微揚,臉有不屑道。
李英傑臉色一沉,正欲呵斥,卻被邊上的錢氏搶了先:“鳳津這話說得對,雖說是貴客,倒底是個小輩,老爺迎出去,怕不合時宜。從望,你代你父親去迎迎你的侄女。”
李英傑一聽貴客二字,心下便有些薄怒,冷笑道:“今日我把話撂在這裡,她雖說是我的外孫女,我卻只待她親孫女一般無二。貴客二字,日後誰若敢在提,別怪我翻臉不認人!從德,從望,你們兄弟二人一道迎出去!”
錢氏一張臉青一陣,白一陣,想着自己嫁到李家二十多年來,頭一回因一個外三路的私生女被老爺呵斥,心頭只是吞下了只蒼蠅,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憋曲的難受。
李從德,李從望對視一眼,不敢有違,只得起身略略行了個禮,裝作未曾瞧見母親微慍的臉,並肩而出。
李鳳津見父親當着衆人的面,不給母親臉面,心下惱怒。
想着這些日子,父親把侯府上下折騰的人仰馬翻,不僅重新翻修了院子,買了傢俱古董,挑了丫鬟婆子,還再三暗示林西的重要性,甚至連一向寵愛的小兒子都靠了邊。這心下的惱怒便又盛了幾分。
李鳳津不敢把氣表露在臉上,只用力的絞着手中的帕子,以泄心頭不滿。
周順英惶恐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生怕惹禍上身。
……
林西感覺到車身一頓,習慣性的想挑起車簾,卻被春夜搶了先。夏風機靈的將凳子放在車旁,秋雨打了傘,冬雪伸出手來攙扶。
有錢有權,被人侍候的感覺可真好啊,林西心中很是感觸。
透過車簾擡眼望去,三間獸頭大門,左右各兩個大石獅子,門前侍立着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爲首的兩個年輕人,身着打扮與衆人不同,一瞧便知是侯府主子。
李從望這廝,林西在醉仙居是見過的。旁邊這位瞧着略大幾歲月的錦衣男子,倘若未曾猜錯,便是侯府大爺李從德。
大熱的天,兩位長輩居然親自迎出正門,林西心下暗暗一笑,比起林黛玉只一頂小轎從角門而入,姑奶奶這個譜擺得夠大。
李從德,李從望兄弟見一個清清然,嫋嫋然的白衣姑娘,扶着丫鬟的手,緩緩而下。那姑娘眼角清極而嫵媚,膚色白皙泛瑩光,似一朵無聲綻放的幽蓮,僅一個無心的姿態,便掩住了這衆生的繁華。
兄弟倆心下一動,臉上血氣上涌,額頭滲出汗意。這姑娘將將十四,便已這般美貌,倘若再過幾年,那是何等的風姿卓絕。可惜啊可惜,竟是一脈相承。
李從德一改心頭的不暢,忙迎上前,笑道:“可算等着了,快把姑娘扶進去。”
春夜在林西耳邊低語幾句。林西忙上前盈盈前道:“勞兩位舅舅親迎,林西只覺惶恐。”
李從德目光落在林西身後的四位美婢身上,久在花叢徜徉的他自然知道這四人的姿色,絕非平常。
他暗下嚥了咽口水,心道那位是小祖宗,老頭子的心頭肉,又是親戚,動不得,這四位……李從德喜笑顏開道:“都是一家人,說什麼惶恐不惶恐的。”
林西見李從德眼睛似餓狼般盯着四個季節,心裡咯噔一下,目光落在李從望的身上,笑道:“兩位舅舅先請!”
李從望見林西的目光向她看來,微微一呆。發亮的水眸,玉白的臉,淡紅的脣畔,雖比不上小南美豔絕倫,卻自有一段風流。想着那一直未曾到手的人兒,李從望眼中流露出幾絲笑意。
老天憐他,知他相思已起,便從天而降了一位妙人兒,到這府上,替他牽線搭橋。美哉!妙哉!
李府的兩位爺各自打着算盤。走在前頭。未曾留意到身後林西,悄然而變的臉色。
……
侯府的宅子與相府相比,多了一份華貴,少一份精緻;多了一份張揚。少了一份低調。
一個是腰纏萬貫的商人;一個是繫着柏帛麗雨衣式領帶。穿衣着白紋黑底衫的紳士。細品之下。不難看出兩府差異甚大。
林西坐在轎上,從紗窗中往外瞧了半晌,心中漸漸明朗。
轎行垂花門落下。春夜扶着林西,穿過穿堂,卻見逍遙侯已立在檐下靜候。
林西心下一暖,忙疾行數步迎上去,喚了聲:“外祖父!”
逍遙侯見久盼的人已嫋嫋立在前眼,微胖的臉上頗有幾分動容,忙道:“好孩子,外頭暑氣大,我們祖孫倆進屋再敘。”
……
李太后懶懶的斜靠在彈花軟枕上,推開春陽遞過來的蓮子羹,輕道:“這會子,人該到了吧?”
春陽放下玉碗,拿過身後小宮女手中的團扇,邊替太后扇,邊笑道:“接腳程,這會子應該入了侯府。”
李太后心下泛起苦澀,望着案几上一盆白玉雕琢的百合花微微出神,半晌才鳳眼半闔道:“一晃,三個月便這麼過去了。這日子過得真是快!”
春陽陪笑道:“往常倒不覺得,小西姑娘一走,方纔覺得這日子確實過得極快。太后也別惦記着,何時想了,便把人叫進宮來,陪着一道說說話也是極方便的。”
李太后紅脣輕動,終是沒有答話。茫茫四野,天地之間,居然讓她尋着了那隔了輩的親人,偏偏這親人又不能放在身邊,李太后這心中酸澀苦楚,似那盛夏的日頭,悶熱得讓人心中難受。這偌大的長門宮,頭一回覺得空曠寂靜,半絲人氣都沒有。
許久,李太后幽幽籲出一口氣,慢慢的闔上了眼睛。
春陽不敢再說,只輕輕的搖着扇子。
許久,李太后輕聲道:“前些日子,岐國進貢了幾盆蘭花,過幾日派人送到侯府,那盤最名貴的墨蘭,就指給那孩子罷。”
春陽一一應下。
……
內廂房裡,臨窗靠牆置放着一張四方大臥榻,鋪着細織蓉覃,堆着錦緞薄綢。錢氏手撫着兩個太陽穴,哼哼唧唧的躺在臥榻上,兩個小丫鬟守在榻邊的小杌子上,輕輕打着扇子。
竹簾被掀起來,紅衣小丫鬟端了溫茶送到錢氏手裡。
錢氏飲了一口,似水溫有些燙,劈頭蓋臉的把那茶盞砸向小丫鬟臉上,怒罵道:“黑了心的小娼婦,你是想燙死我?”
小丫鬟頂着一頭茶葉末子跪在地上,身子輕輕顫着,連呼不也。
陪房顧二家的輕輕嘆了口氣,朝外頭丫鬟們低語了幾聲,片刻,丫鬟們進來清掃了地面。顧二家的幾拿起塌上的錦煙薄毯,細心的替夫人蓋上,等屋裡衆丫鬟離去,方纔彎腰低語。
“大熱的天,夫人何苦動怒?”
錢氏撫着心口道:“這讓我如何不動怒,不過是一句‘貴客’便忤了他的龍麟,當着孩子們的面,不管不顧的呵斥我,我嫁到李府這些年,何時受過這等冤枉氣。”
顧二家的哄勸道:“夫人別惱,老爺他也不過是一時興起!”
“一時興起?”
錢氏一把掀了身上的薄毯,滿臉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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