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話,說得傅城恆先是驚愕,繼而是懊惱,再是悔恨,最後才化作了滿臉的痛楚。他沒有想到,孔琉玥自己竟然也揹着他吃了藥,如此大劑量的藥吃進她腹內,正如她所說“是藥三分毒”,那豈不是意味着,她這輩子都極有可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傅城恆五內俱焚,已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感覺。
偏生又聽得孔琉玥似遠在天邊,又似近在耳畔的聲音響起,“……傅城恆,我們和離罷!”
傅城恆瞬間爆發了,逼上前幾步近乎是野蠻的將她拉進了自己的懷裡,力道大得恨不能將她嵌入自己的血肉甚至是骨頭裡,啞聲嘶吼道:“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我死也不會同意的!”
語氣隨即又軟了下來,“玥兒,就當我求你,千萬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好不好,我已經知道錯了,我已經後悔得恨不能殺了我自己,我求求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我知道我給你吃藥不對,可你也背地裡吃了藥啊,就當我們扯平了,我們把過去的這些都忘掉,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玥兒,我求求你,求你看在我們往日的情分上,就原諒我這一次,不要離開我,好不好,我發誓以後一定會好好待你,任何事情都再不隱瞞你了,好不好?”
活了將近二十七載,傅城恆還從沒像此刻這般卑微的求過人,但只要能留住孔琉玥,只要能讓她收回剛纔那句話,他就是死,也是心甘情願的!
只可惜孔琉玥是真的寒了心。
她掙不脫傅城恆的懷抱,只得任由他抱着,然後冷冷說道:“是啊,你給我下了藥,我也給我下了藥,我們是可以算扯平了,所以,我們和離罷!”
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悲憤的說道,“你竟然還有臉跟我說‘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給我下藥時,可曾有想過往日的情分?我不怪你一開始給我下藥,我說了那是人之常情,換作我我也可能會那麼做,但之後呢?之後那麼長一段時間內呢?你就算做不到跟我把話挑明瞭說,你總可以給我停藥罷?可你是怎麼做的?依然對我下藥!你怎麼可以一邊跟我恩恩愛愛的過日子,一邊卻算計我,給我下藥?你怎麼能夠?你難道不會覺得愧對於我嗎?”
說着忽然想到那次去尹府,知道霍氏有了身孕回來的途中,她還曾跟他感嘆以後要生個女兒,因爲女兒是父母貼身的小棉襖,那時候他一定在在心裡看她的笑話兒,暗想別說女兒,就連個蛋她這輩子都被想生出來罷?枉自她前次見韓青瑤時,還跟她說等過完年她就停藥,以後順其自然,皆因她心裡已經很想能有一個屬於他們兩個的結晶!
如今想來,她當時是多麼的可笑,又是多麼的可憐!
傅城恆被問得說不出話來,是啊,他怎麼可以一邊跟她恩恩愛愛的過日子,一邊卻算計她?她是他的枕邊人,給了他無限快樂和希望的妻子啊,他怎麼可以那樣算計她?他真的是被豬油蒙了心,真的是該千刀萬剮!
又聽得孔琉玥冷冷笑道:“……是不是在你眼中,只有封夫人才是你的妻子,只有大姑娘和三少爺纔是你的孩子,後面的蔣夫人和潔華母女都不是?你算計蔣夫人,害得她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還對潔華那般冷淡,就因爲你怕潔華是男孩兒,會影響到三少爺的前程!你既然這麼害怕,爲什麼又要娶她,爲什麼又要娶我?何不乾脆就再也不要娶妻,那樣不就再沒人能威脅到三少爺了呢?你只當人人都會覬覦永定侯世子之位,何曾想過難道蔣夫人就是真的願意嫁給你,而是又是真的願意嫁給你?既然你原本就不想娶我,而我一開始也不想嫁給你,不如現在就還彼此一個自由罷,也省得以後再兩相生厭!”
“不是的玥兒,我當初或許不想娶蔣氏,但我是真的想娶你的,”傅城恆滿心的慌亂,已經有些語無倫次,“我也沒有算計蔣氏,我只是幾乎不去她屋裡,一旦去了也一定給她喝避子湯罷了,誰知道她竟然揹着我換掉了避子湯,然後有了身孕……我心裡是不高興,但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又怎麼可能算計她?我只是待她有些冷淡罷了,誰知道她就以爲我不想要那個孩子,遲早會讓她打掉,然後不等足月,就早早催了產,我真的沒想到……玥兒,我是真的想娶你的,也是真心想跟你過一輩子的,我知道我這次是大錯特錯了,求你就原諒我這一次,我們再重新開始,好不好?”
孔琉玥神情木然的搖了搖頭,“不可能了,我沒有辦法再跟一個時刻算計我的人同牀共枕下去了,甚至連同處一個屋檐都做不到了!你就放過我罷,反正憑你的權勢,多的是大家小姐願意嫁給你,你就放了我罷,省得我們再繼續兩相生厭,夫妻做不成,連朋友也做不成,只能做敵人了!”
頓了一頓,“不過,還是要給你一個忠告,等你再娶了新妻子以後,記得千萬要事先跟她把話說清楚,要徵得她的同意後,再給她吃藥,不然將來一旦被她發現,估計她就沒我這麼好說話了!畢竟孩子可不僅僅只是孩子,更是一個女人終生的依靠,尤其是到老來之後真正的依靠,不是每個女人都像我這麼好說話的,侯爺可千萬記住了!”
傅城恆心如刀絞,已經不知道該怎麼爲自己辯白,只能一遍遍的低喃,“我不會同意和離的,我不會放你走的,我不會同意和離的,我不會放你走的……”
到了這一步,孔琉玥已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只是淡淡嘲諷道:“也是,和離等同於休夫,堂堂永定侯爺又怎麼可以受此奇恥大辱?既然侯爺不願意和離,那就請賜我一紙休書罷,罪名嘛,當然就是七出之一的‘無子’,‘善妒’也行,其他任何五條中的哪一條,甚至是每一條都寫上也行,只要侯爺肯放我走,我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也什麼都可以不要,包括我自己的嫁妝,只要侯爺肯放我走,我願意帶着我的幾個陪嫁丫頭和陪房們淨身出戶!”
彼時傅城恆已不僅僅是心如刀絞,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心了。他原本還想着,就算沒有孩子,只要有他的寵愛,孔琉玥就會在外是人人尊敬的永定侯府夫人,在內是說一不二的當家主母,他會給她整個世界,他也的確有那個能力!
他惟一沒有想過的,就是孩子對於一個女人到底意味着什麼,不但意味着她在家族中的地位,更意味着她後半輩子的榮耀和依靠,從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孩子纔是女人活一世真正最重要的,比父母重要,比丈夫更重要!
遠的不說,只說將來某一天,一旦他先她而去後,她要怎麼辦?就憑着莫須有的“孝道”二字,就能保障她以後的日子嗎?他是真的做錯了,錯得離譜,大錯特錯!
傅城恆直接略過孔琉玥提出的和離和賜休書之事不談,近乎哀求的小心翼翼與她說道:“才只吃了幾個月,相信不會造成致命影響的,我們從現在就開始治好不好?請了小華太醫來,小華太醫不行就請了老華太醫來,如果老華太醫也不行了,就廣招天下名醫,不管要花多少銀子,不管要用什麼珍貴的藥材,我們都治好不好?我相信一定能治好,我們將來一定會有很多孩子的!就算治不好了,我從族裡找一個新生兒,過繼給你,讓你從小親自將他養大,我也一定拿他當你親生的待,除了爵位,只要鎔哥兒有的,他也一定有,甚至鎔哥兒沒有的,他也一定有,好不好?我相信……”
Wωω¸ ttκд n¸ Сo 話音未落,已被孔琉玥冷冷打斷,“就算我自己不能生了,我也沒興趣養別人的孩子!侯爺有那個時間,不妨寫一紙休書與我罷,費不了侯爺多少時間的!”
傅城恆沒想到自己說了這麼多,孔琉玥卻依然是半點不爲所動,不由有些火了,當然,這火泰半是因爲他覺得自己就要失去孔琉玥引起的,他更多火的是自己。
但語氣依然不自覺帶上了幾分戾氣,“我說了不會放你走的,不管是以和離還是以寫休書的方式,你都休想我放你走!你既然進了我傅家的門,既然成了我傅城恆的人,就一輩子都只能是我傅家,是我傅城恆的人!你休想我放你走!”
狠話沒說完,自己已忍不住先後悔了,他明明不是這樣想的,他明明沒有想過要說這樣狠話的,他明明就是要繼續苦苦哀求她留下,哀求她不要離開他的,怎麼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這樣?
傅城恆後悔懊喪得恨不得死過去。
但孔琉玥卻已然被他激怒,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猛然掙脫他的懷抱,將他推開的同時,已冷冷說道:“侯爺別忘了,任你再有滔天的權勢,死人卻是你管不了的,我就不信你管得了我生,管得了我的自由,還管得了我死!”
傅城恆面色慘白,呼吸急促,很想告訴她他心裡其實不是這樣想的,他只是想讓她留下,但急忙之間,他卻說不出任何話來,最後只能將滿心無處發泄的情緒都化作了一場大吼:“啊——”然後,一掌將旁邊的金絲楠木高腳幾拍了個粉碎。
孔琉玥看在眼裡,卻是絲毫不懼,仍然冷冷說道:“侯爺現在只餘下兩條路,要麼,放我走,要麼,等着給我收屍!”
傅城恆絕望了。他怎麼可能捨得放她走?同樣的,他又怎麼可能捨得她死?他寧願自己死,也不捨得讓她死!
他如困獸一般,開始在屋裡暴躁的轉起圈來,一開始還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到後來卻漸漸控制不住了,開始用拳頭砸起屋裡的擺設來,任雙手都砸得鮮血淋漓的,依然不肯停下。
他就像是瘋了一般,將屋裡的成設大半都砸了以後,才喘着粗氣猛地上前再次將孔琉玥箍在了懷裡,比之前更要重的力道。
“我不會放你走的,我也不會讓你死,你這輩子都休想離開我!不,不止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你都休想離開我!”傅城恆氣息紊亂,語氣急促,既是在跟孔琉玥,也是在跟自己表明自己不會放她走的決心。
他隨即又放低了態度,語氣哀婉的懇求道:“玥兒,我求求你,求你不要這樣對我,不要離開我,我求求你,好不好,你以後讓我做什麼我都聽,你讓我去死我也去死,只求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話沒說完,忽覺懷裡的人動了一下,然後耳朵裡傳來她冷冷的聲音,“不必你死,我死!”
傅城恆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急忙低頭往下看時,就見孔琉玥正拿一支簪子尖尖的簪尾抵着她自己的脖頸,神色間滿滿都是大不畏懼,一副不像是在將簪子對着自己,而是對着別人,隨時都可能會紮下去的模樣。
他嚇得不敢再箍着她,惟恐一個不慎,她就真紮了下去。
孔琉玥見他終於鬆開自己退開了,心裡暗自鬆了一口氣,言辭神色間卻依然冷若冰霜:“侯爺是要現在寫休書,還是遲些再寫?還請侯爺快一些,早些拿到了休書,我也好早些離開,省得再留在這裡礙侯爺的眼!”
傅城恆越發絕望了,尤其當他看清孔琉玥用來抵着她脖頸的那支簪子恰是年前他送給她的時,他忽然後悔起當初他不該送她簪子來,
可是,哪怕到了這個地步,他依然捨不得放她走。他知道憑她的人品才貌,就算是領了休書走出永定侯府大門的,依然不知道有多少男人願意娶她,願意一輩子待她好,將她如珠似寶的捧在手心裡,而他又怎麼能夠忍受她在別的男人懷裡笑?他寧願將她鎖在自己的懷裡哭,也不願看着她在別的男人懷裡笑!
不但不願看着,甚至光是想想,都覺得忍受不了!
傅城恆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再次哀求孔琉玥道:“玥兒,難道你就真那麼狠心?你就真不能原諒我嗎?我是真的已經知道錯了,也已經後悔得恨不能死過去了,你就再給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好不好?我知道你怪我不與你坦誠相待,可你又何曾與我坦誠相待了?你不也對我有所隱瞞嗎?我們難道就真不能忘掉這些不愉快的事,重新再開始嗎?玥兒,我向你保證,我以後一定加倍的對你好,求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對,你說得對,我也沒有跟你坦誠相待!”一語未了,已被孔琉玥冷冷打斷,“但是,我下藥的對象是我自己,你下藥的對象卻不是你自己,而是我!你果真那麼害怕我甚至是任何你的女人有孕,你怎麼不給你自己下藥,徹底從根子上絕了所有後患?你的行徑和我的行徑,其實根本就不能相提並論,你還好意思跟我說‘扯平’,你怎麼說得出口?即便是這樣,我依然承認了你的‘扯平說’,惟一的希望,便是你能放我走!你就放走我罷,我真的沒有辦法再跟你共處一室了,就當我求你了!”
一席話,說得傅城恆連最後那絲希望也破滅了。
他沒有想到自己用盡了畢生所有的卑微和懇求,說盡了一切好話歹話,孔琉玥依然不願意留下,依然一心想要離開他,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他真的是絕望了,排山倒海、無窮無盡的絕望!
孔琉玥能想到他的絕望,因爲她心裡比他更絕望,但她去意已絕,不管怎麼樣,都不可能再動搖,不然,他今日能爲了傅鎔算計她,剝奪她作母親的權利,焉知將來再遇到類似的情況時,不會再舍她而就傅鎔?她賭不起,也不願意再去賭了,她只賭了這一次,便已是遍體鱗傷,生不如死,她要是再賭一次,豈非只有粉身碎骨,魂飛魄散了?!
思忖間,耳邊已傳來傅城恆聽不出喜怒的聲音:“你如果仍執意要走,我即刻就使人將你的陪嫁丫頭和陪房都給賣了,男的全部賣去做苦力,女的全部賣去娼寮;你如果敢死,我就讓他們都下去給你陪葬!”
話說得很平靜,卻飽含了森森的威脅之意,瞬間又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可以操縱人喜樂生死的永定侯爺。
“哈哈哈……”孔琉玥就近乎瘋狂的大笑了起來,笑得連淚都快要流出來以後,才攸地止了笑,冷冷說道:“你要賣便賣,要殺便殺,反正他們跟了我這樣一個連他們人身安全都護不住的主子已經是夠悲哀了,還能再更悲哀到他們去?指不定死對於他們來講,還是真正的解脫呢,我代自己,也代他們先謝過侯爺了,多謝侯爺讓我們主僕一行在黃泉路上能有個伴兒!”
這番話恰似壓倒駱駝身上的最後那根稻草,讓傅城恆禁不住猛地倒退了兩步,才勉強穩住身形,但眼裡的悲愴已是找不到任何詞語能夠形容。
孔琉玥將他的神色看在眼裡,知道自己的最後一擊成功了,正想趁熱打鐵再說點什麼,好讓他點頭同意放自己走。
眼前忽然就是一黑,等她再回過神來時,就見方纔還握在自己手裡的長簪,已經被傅城恆奪了過去,抵在了自己的左胸上。
傅城恆的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任何喜怒,“是不是隻有我死了,你才肯原諒我?是不是隻有我死了,才能讓你不離開我?既是如此,就讓我死罷,你不必死了!”說着便將手裡的長簪對準胸口,猛地紮了下去,玄青色的袍子立刻浸溼了一大片,且還有不斷向外擴張的趨勢。
孔琉玥一下子捂住嘴巴,怔在了原地。
片刻,還是手上傳來冰涼的感覺,才讓她猛地回過了神來,這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
孔琉玥的心猛地一酸,怎麼辦,自己還是做不到徹底對他死心,所以做不到徹底狠心,該怎麼辦?
明明剛剛還恨得要死,打定主意以後再也不跟這個人扯上任何關係,好好去過自己的日子,可是真的看着他受了傷,卻還是硬不起心腸來,做不到不在乎,她該怎麼辦?
傅城恆手握長簪簪頭,額頭滿滿都是汗珠,眼見孔琉玥終於哭了出來,他心下稍鬆,只要還願意爲他流淚,那就說明事情還有轉機。
然而他等了片刻,卻見孔琉玥只是無聲的流淚,卻並不上前扶他,他心裡不由又忐忑起來,難道,就真再沒有絲毫回寰的餘地了嗎?她就真恨他恨到那個地步了嗎?
念頭閃過,傅城恆忍着胸口傳開的劇痛咬牙一狠心,將簪子猛地拔了出來,悶哼一聲又朝着旁邊的地方狠狠紮了下去。
這一次,孔琉玥終於哭着上前扶他來了,“你瘋了嗎,玩兒什麼自虐?你以爲你是鐵打的身體呢!你真是瘋子,你真是個瘋子……”說着,已是泣不成聲。
傅城恆雖然痛得快要昏過去了,但心頭一直高高懸起的那塊大石,至此方算是徹底落了地,他終於把她留住了,雖然手段有些卑劣,但爲了能留住她,他什麼都顧不得了!
他反握住孔琉玥的手,白着臉喘息着說道:“玥兒,我真的已經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求你就原諒我這次,不要離開我,好嗎?”
孔琉玥的淚水就像是決了堤的洪水,一旦流了出來,就再也沒辦法收回去,很快便在地上牡丹花開的地毯上,彙集起了一小灘水漬。但她卻固執的不肯發出任何聲音,更不要說再開口說話。
傅城恆見狀,不由有些驚慌失措,“玥兒,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有些艱難的擡起頭要給她拭淚。
孔琉玥卻一偏頭避開了他的手,強忍下一聲啜泣向外喊道:“來人——”同時快速拭去了臉上的淚。
外面樑媽媽謝嬤嬤與珊瑚瓔珞等人早已等候多時了,聞得裡面先是安靜,後是乒乒乓乓,後面又是安靜,——幾人都是早已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估摸着必是自家夫人跟侯爺把話說開了,然後一言不合吵起來到最後甚至打了起來,都是嚇得面色蒼白,恨不能直接衝進去。
但一想到之前自家夫人的叮嚀‘沒叫千萬不準進來,否則別怪我不留情面!’,又有些躊躇,只得在將其他下人都給屏退,又命各自的心腹小丫頭子將該守的門口和通道都守住,免得有人趁機來打探消息後,方折回屋裡,忐忑不安的守在了門外。
如今好容易聽到自家夫人叫來人了,老少四人都是爭先恐後的往裡跑去。
就見屋裡早已是狼籍一片,不但所有陳設被砸了個七七八八,就連桌椅傢俱等大件物品,也是砸了個七七八八,不知道的,還以爲屋裡才遭了什麼大災!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還是侯爺胸前竟然插着一支長簪,只餘下簪頭還露在外面,有鮮血正順着那簪頭不斷往下滴,而那簪子恰恰正是夫人之前還是簪在頭上的那一支!
四人都嚇得渾身發軟,站立不穩,腦中不約而同浮過一個念頭,不會是夫人將那支簪子紮在了侯爺胸前的罷……要知道“弒夫”可是死罪!
四人正自嚇得魂不附體之際,耳朵裡已響起了孔琉玥的低喝,“還愣着做什麼,還不上前來將侯爺扶到裡面牀上去,再去打些熱水來,還有金瘡藥和紗布,也趕緊去取來,快!”
“……是,夫人,我這就安排去!”四人中最冷靜自持的樑媽媽總算先回過了神來,忙吩咐珊瑚瓔珞,“你們兩個快幫夫人將侯爺扶到內室牀上去。謝嬤嬤,勞煩你去取金瘡藥,另外,再叫曉春和知夏打熱水來,至於我,這就吩咐下去,不得將任何消息傳出去,還有,再叫幾個婆子進來灑掃一下屋子!”
樑媽媽不愧爲是孔琉玥身邊第一得用之人,雖然仍面色蒼白,渾身發抖,但已在短短一瞬間內,將各人要做什麼做了最理想的分派。
衆人也是面色蒼白,正缺個主心骨,聞得樑媽媽的分派,自是無條件服從。
眼見珊瑚瓔珞雙雙上前,孔琉玥便要將傅城恆移給她們。
傅城恆卻靠在她身上不肯動,只是喘着氣說:“我要玥兒你扶我!”另一支握着她手的手也是說什麼也不肯鬆開。
孔琉玥早已自最初的激動和震撼中冷靜了下來,也不打算再提和離休書之類的話了,既是出於對實際情況的妥協,——她一個連孃家都沒有的人,真和離或是被休了,到底要靠什麼過活?尹家的人會放過她嗎?傅城恆又會放過她嗎?被傷了顏面的晉王妃又會放過她嗎?還有她那個陪嫁丫頭陪房們,他們的全副身家性命都系在她身上,她怎麼可能真不考慮他們的死活安危?
也是出於親眼目睹了傅城恆自戕,不敢再刺激他之故,她畢竟還做不到一點不在乎他,做不到狠心不管他的死活,她畢竟還不能徹底硬下心腸來,於是只能選擇妥協留下,然後繼續做她的永定侯夫人。
但她妥協歸妥協,自此卻只會拿自己當永定侯夫人,不會再拿自己當傅城恆的妻子!
因此聽得傅城恆這麼說,她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便順從的扶了他,蹣跚艱難的往裡間走去,那怕他的重量對於她來說,委實堪比泰山壓頂,她依然半個“不”字都沒有說。
將傅城恆扶到裡間放到牀上後,他依然不肯鬆開握着孔琉玥的手。孔琉玥也不掙扎,只是淡聲客氣的問道:“也不知太醫院哪位太醫侯爺最信得過?妾身也好讓人拿了侯爺的名帖即刻去請,妾身瞧着侯爺的傷口只怕不淺,也不知道有沒有傷及內腹,總要請個太醫來瞧過,心裡方能踏實。”
雖是武將,打小時候起受傷流血便如同家常便飯,但那些傷畢竟大多是大兵器或棍棒弄出來的,不比方纔那支長簪,雖然尖細,瞧着沒什麼殺傷力,但真刺進身體時,卻比其他大兵器都要痛,因此傅城恆這會兒滿臉的痛苦狀是半點都沒作假,尤其那簪子彼時還紮在他身體裡。
但傅城恆此時已然顧不得身體上的疼痛了,他才落回去了的心因孔琉玥一口一個的‘侯爺’,一口一個的‘妾身’,復又高高提起了,難道,他們真要回到最初了嗎?
他忍不住吃力的擡起頭,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對上了他。
就見她的眼裡瞬間閃過一抹厭惡和戒備,雖然速度很快,但依然被他捕捉到了。
傅城恆的心口就微微一縮,方纔孔琉玥的那種眼光就像是一根針,瞬間刺進了他的心房,雖然極其細微,卻叫他不由得一顫,忽然就有預感,他們是真的再回不去了!
——只因當初她剛嫁進傅家做媳婦時,便差不多是這個樣子,雖然臉上時時都帶着笑,說話做事也都溫溫柔柔的,但卻對任何人包括他都帶着一絲警惕戒備,有一層保護自己的冰冷外殼,很難讓人接近。
孔琉玥卻已經平靜客氣的再次開了口:“也不知太醫院哪位太醫侯爺最信得過?還請侯爺明示,妾身也好讓人即刻去請。侯爺的傷口還正流血呢,耽擱不得了!”
傅城恆在對女人上面,幾乎從沒有過這般心細如髮的時候,卻是越想心裡越慌,但同時也知道,這種事情是沒有任何人強求得來的,只有靠着他以後一點一滴的彌補回來了。
因強擠出一抹笑意,“不必請太醫了,一點皮外傷罷了,上了藥,隨便包紮一下也就完了,不礙事的!”雖然希望她能爲自己擔心,也知道自己的行徑有些卑劣,但同時又不希望她擔心,免得傷心壞了,真是自己都覺得自己矛盾。
孔琉玥就淡淡笑了笑,“侯爺雖有金剛不壞之身,妾身卻怕擔上‘弒夫’的罪名,最後還是請個太醫來瞧瞧的好!侯爺若是不說,妾身就直接使人去請小華太醫了!”
傅城恆想了想,若是請了小華太醫來,倒是正好可以讓他給孔琉玥把把脈,於是忍痛點頭道:“好罷,就請小華太醫來罷。”
孔琉玥應了,命珊瑚拿了她的對牌傳話給外院,讓外院拿了傅城恆的名帖請小華太醫去。而想着小華太醫要來,謝嬤嬤稍後送來的金創藥和紗布便用不上了,於是又命放了回去。
小華太醫來時,樑媽媽已領着丫頭婆子將外間都清理乾淨了,但那些陳設卻來不及重新擺上,因爲還要去庫房取,因此屋裡顯得有些素淨,倒讓小華太醫有些吃驚,繼而便點頭暗贊起傅城恆來,怪道坊間都傳永定侯爺最沒有世家子弟愛擺排場的習性呢,原來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小華太醫很快就知道自己贊錯了人。
“侯爺這是……”看着傅城恆胸間的簪子,小華太醫有片刻的錯愕,又想起自己方纔進來時,裡裡外外的下人們都面色蒼白,帶着幾分慌張,再見一旁的孔琉玥一直都低垂着頭,小華太醫是經常在大戶人家內院走動的,如何還能猜不着七八分?不由暗想,想不到永定侯夫人看起來嬌嬌弱弱的,氣性卻這麼大!
面上卻不表露出來,若無其事的給傅城恆把了脈,又大略看了一下傷口後,方淡淡說道:“侯爺忍着些,我要先把簪子給侯爺拔出來之後,方好上藥。幸好沒有傷及要害,如今又已開了春了,要恢復起來還是很快的!”
一旁孔琉玥忽然插嘴問道:“敢問太醫,是兩簪都沒有傷及要害嗎?”本來這樣的皮外傷,她也是可以一眼就看出好壞來的,但她已不願意給傅城恆看,因此一直沒有細看過。
小華太醫乍見她擡起頭來,恰似黑暗中的一縷陽光,將整個房間都照亮了,不由怔了一下,方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有些狼狽的答道:“是的,傅夫人。還好兩簪都沒有傷及要害,不然就出大事了。”說話的同時,心裡則在暗忖,怪道近來京城貴族圈的人們都在盛傳韓家侄女兒跟永定侯夫人乃“京城雙美”呢,這位傅夫人的確生得傾國傾城,半點不輸給韓家侄女兒!
思及此,忽然又想到華靈素三日回門時,曾說過就是這位傅夫人說的韓家二老爺的腿能治好,且近來韓二老爺的腿聽說的確已經有了知覺,要知道韓二老爺可是將近二十年都未曾站起來過,連他父親都說他的腿沒有希望了的,可這位傅夫人卻說可以讓他重新站起來。這就由不得小華太醫不對孔琉玥刮目相看了!
小華太醫並不知道自己的話捅馬蜂窩了。
原本孔琉玥就懷疑傅城恆是在故意以自戕的方式裝可憐留下她,要知道傅城恆可是武將,一身武藝據說整個大秦都難有對手,果真他要自戕,又怎麼可能會連扎兩簪都還屹立不倒,且還一直清醒的撐到了太醫來?雖說也有那簪子太細的原因,但如果真是要害地方,別說簪子,有可能一根線都能要了一條命!
現在聽太醫印證了自己的推測,孔琉玥就忍不住冷笑起來,她就說嘛,以傅城恆的精明,又怎麼可能打無把握之仗?他根本就是在用苦肉計!最可惡的是,她其實當時就約莫猜到了他是在用苦肉計,看見他流血,卻依然狠不下心來,真是有夠沒出息!
傅城恆一直密切注視着孔琉玥的面部神情,眼見她眼裡閃過一抹懊惱,情知她已自小華太醫的話裡猜到了自己是在用苦肉計,不由又暗自慌張起來,也不知她會不會因此再氣得要離他而去?他承認他的手段有些卑劣,但當時他的確有一半是真的絕望了,所以他冒險用自己的身體來作了一回賭注,想的是如果連那樣都不能留下她,那他就真只能放她走了,萬幸,他賭贏了!所以,他再也不會放開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放開!
二人心思百轉千回之間,小華太醫已趁機飛快將簪子給傅城恆拔了出來,並給他止起血清洗起傷口來。
傅城恆因見孔琉玥滿臉冷淡之色,情知她還在生氣,便半真半假的“唉喲唉喲”呼起疼來。
孔琉玥卻依然不爲所動,甚至連眉頭都沒擡一下。
已經自二人神色間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猜了個幾分的小華太醫看在眼裡,就忍不住有些好笑起來,想不到滿朝聞名的“冷麪侯爺”也會有如此近似於無賴的行徑,只可惜傅夫人卻是不爲所動,可真是一名奇女子!
給傅城恆包紮好傷口,又開了一副方子,言明服用方法後,小華太醫便要告辭。
不想傅城恆卻忽然開口說道:“煩請華太醫給內子也看一看,內子她……身子有些弱,也不知道於子嗣一事上……”
傅城恆雖說得含含糊糊,小華太醫卻是聽明白了,點了點頭,便要爲孔琉玥請脈。
孔琉玥卻搖頭淡淡道:“不必勞煩太醫了,子嗣之事原本便講究的是緣法,該有是自然會有,不該有的,也強求不來,一切隨緣罷!”
小華太醫聞言,便拿眼看傅城恆。
傅城恆猶豫了一下,見孔琉玥神色雖淡淡的,眸底卻滿是堅持,只得作罷,——如今的情況是孔琉玥說要星星,他絕不敢給月亮,孔琉玥讓他往東,他絕不敢往西,“既是如此,就不勞煩華太醫了。”命人送客。
孔琉玥便欲掙脫傅城恆的手親自送華太醫去,想着還得請華太醫不要把今日之事透露於韓青瑤知道,以免她跟着生氣難過。
怎奈傅城恆卻不肯放手,偏當着小華太醫的面孔琉玥又不好太掙扎,只得把話索性挑明瞭,“還請華太醫事後不要向任何人,尤其是韓家人提及此事,拜託了!”
小華太醫想起華靈素之前曾說過她跟韓青瑤好得一人似的,估摸着她是不想讓韓青瑤知道了擔心,於是點頭應了,方由樑媽媽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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