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好人,在籠絡了丈夫的心之後,她便將妾室一個一個算計清理到了莊子上去。但就算這樣,她也不曾害了她們任何一個人的性命,一輩子不缺吃不缺喝的奉養她們到了晚年。
沒有孩子的女人就像是沒有根的樹,長得再枝幹強壯,某一天大風吹過來也可能就倒了。
進門的第三年,哪怕她與丈夫的感情良好卻一直不得有孕。她心中焦急,當初她雖用了法子催吐,但嫡母的那碗藥始終對她身體造成了影響。
她用盡了辦法,喝了無數調理身體的湯藥,草蟲樹根飛禽走獸,她幾乎將所有藥材都嘗試遍了,終於在進門第三年冬天的時候早產生下了自己的兒子。孩子雖是隻在孃胎呆了七月便落草,但好在身體還算健康。
當產婆抱着孩子給她看,告訴她是個兒子的時候,也只有她知道她在此時纔算徹底安心下來,她知道他無需再擔驚受怕,她不再孤苦無依,她的孩子就是她的根。
所有的人都在祝賀她喜得貴子,只有嫡母看她的眼神像是能射出毒液來。她還想用姨娘弟弟來拿捏住她,但情勢到底是不一樣了,她用三年的時間在夫家站穩了腳跟,成了得丈夫愛重的妻子和賢內助,便是嫡姐死前曾經安排在內院的人,她也用撤換或收爲己用的辦法,全都變成了自己的人,讓侯府內院牢牢的抓在自己的手裡。
嫡母可以用姨娘和她弟弟來威脅她,她同樣可以用她的親外孫來反威脅她。
她以爲她這輩子都只會有玉英這一個孩子了,但沒想到的是,在六年之後,她會再有了玉蘊。玉蘊是個意外之喜,就像是上天在她期盼之外賜給她的寶貝,所以她纔會這麼寵溺於她。
她自己從小過得不好,便想將自己所缺失的所有都補償在這個女兒身上,讓她快樂無憂平安喜樂,蓋住世上所有藏污納垢的地方,便只讓她看見世上美好的東西,她對她幾近乎於溺愛。
她以爲她能護住她一輩子,但還是讓她在婚事上栽了跟頭。被她溺愛着長大的玉蘊太單純,太容易相信別人,性子偏偏又執拗,在婚事上一路踉踉蹌蹌的走着,但好在上天沒有虧待於她,終是讓她有了一個好結果。
婆婆一直是不喜歡她的,認爲她沒有盡到繼母的職責用心將老大養大,所以到死對她都有責怪。只是她不像王老夫人那樣糊塗,會因爲討厭兒媳便厭及孫子,所以對玉英和玉蘊,她卻還是疼愛的。
這麼些年來,丈夫雖然不曾因她對老大的不管不顧說過什麼,但便如婆婆責怪她一樣,他心底也是責怪她未曾盡到繼母職責的吧。
王楹還在輕聲細語的安慰着小楊氏,小楊氏則從記憶中回過神來,最終嘆了一口氣,對王楹道:“你祖父愛喝點小酒和吃花生糕,你大伯父剛去,雖說沒有長輩給小輩守孝的理,但現在喝酒到底不好。我在小廚房裡做了花生糕,你讓你父親端了給你祖父送去,另外再泡一壺參茶過去。他到底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身子再健朗,不吃不喝的一整天,我怕他身體熬不住。”
王楹也是嘆了一口氣,然後道是
在書房裡,威北侯看着蔣霈端過來的花生糕和參茶時,也不是不動容的。
他撿了一塊花生糕吃了一口,一吃便知道這是妻子的手藝。她做的花生糕他吃了一輩子,便是微小的口味變化他也能一吃就吃出來。
他嘆了口氣。
長子去世,他推開了想要陪着自己的妻子說要一個人靜一靜,然後便將自己關在了書房裡,他知道妻子此時只怕會多想。
這個繼妻是當初元妻死後岳母硬嫁過來的,初時他並不多喜歡她,只是按他當時的年紀總是要娶繼室的,以他們侯府的權勢已無需另結高門來錦上添花,爲着長子着想,他才同意娶了這個妻妹。
他開始時並不覺得她就會比別人更加真心真意對待長子,便是真的那也是裝出來的,只是單純的相信岳母的能力,覺得岳母既然敢將她嫁過來,必是有能拿捏得住她的手段,讓她不敢起其他的心思。
她進門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知道她每天過得戰戰兢兢,手持着中饋,怕自己做得不好讓旁人看了笑話,怕自己禮儀不□□際應酬時會失了禮數,怕籠絡不住他這個丈夫,在夫家站不住腳跟……
只是他知道也就知道了,卻從來不曾憐惜於她,他甚至想,這樣也好,她花在這些事情上的心思多了,便沒精力對玉榮打其他的小心思。說到底,其實初時他並不信任她,且處處防着她。
直到玉榮在她手上生了一場病。玉榮天生不足,時常有小病,這本是不足爲奇的事,只是因爲她是繼母,母親便要多懷疑上三份,急急忙忙將玉榮接到自己的院子來,讓人去請太醫,又讓人將經過她手的吃食衣裳碗筷全都封了起來。
其實在那之前,她一直表現得很好,照顧玉榮無微不至,哪怕明知母親和他不信任她,也還是盡心盡力的做到最好。但在那一次,她看着母親看她時冰冷懷疑的眼神時,卻彷彿瞬間失去了力氣。
在那一刻,他對她終於有了幾分不忍和憐惜。說到底,其實她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身無可依的嫁進侯府,他和母親對她,其實都有些過了。
等太醫看過了玉榮確認他並無大礙之後,他便去了正院,他本意是想要安慰她幾句的,只是他走進房門,看見的卻是她坐在繡架前,一針一針的繡東西,繡架上是已經快要繡好的一雙並蒂蓮。
知道他進來,她也不曾擡頭,只是繼續低着頭一邊繡花一邊道:“這幅並蒂蓮是我在孃家時便開始繡的了,在嫁給你之前母親曾爲我定下一門親事,我曾盼望着成親後,我能與夫婿恩愛白頭,所以繡了這幅並蒂蓮,想用它做自己的嫁妝。後來姐姐辭世,母親退了我的親事讓我嫁進來。侯府家大業大,我不過一個庶女,我害怕當不好這個侯夫人,但儘管如此,進門時我還是將這幅並蒂蓮帶了進來,我期盼着能與侯爺恩愛同心,能得侯爺眷顧憐惜,能與侯爺一生一世過一輩子。我與侯爺同牀共枕一年有餘,我想問一問侯爺,侯爺可曾真心實意的將我當成妻子看待?”
他有些愧疚,他們是至親至疏的夫妻,他們躺在一張牀上睡覺,他們最親密的時候身體相連,但他卻從不曾讓她走進他的心。
他移開自己的目光不敢看她,最終道:“你不要多想,你是我用八擡大轎迎進門的夫人,自然是我的妻子。”
她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有些淒涼的笑了:“是嗎?”接着過了好一會,又接着道:“我知道無論是你、婆婆還是母親,讓我嫁進侯府都不過是爲了讓我照顧姐姐的孩子,只是你們明明都不曾信任過我,又何必迎我進門。”她說到最後,業已有些哽咽,但卻死死的將嗓音忍在了喉嚨裡,便使得她說話的聲音都在顫動。
她那明明想哭卻忍住不願意哭的模樣,第一次被他看進了心裡,讓他身體的某個地方在忍不住的心疼。
他怔怔的看着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她卻又開口道:“並蒂蓮花,恩愛偕頭,或許我沒有別的女子那樣的幸運,能得到丈夫的喜歡,命該如此,我就是繡再多的荷花又有何用呢。”說完便拿起旁邊籃子裡的剪刀,直直的從並蒂蓮花的中央戳了下去,那快得讓他沒有阻止的機會,繡布在花蒂中央裂開,將兩朵原該連在一起的蓮花分開在兩邊。
後面她還說了什麼,那是她進門兩年來他第一次見到她情緒失控聲嘶力竭,她對他道:“……請恕妾身無法再盡繼母之責,妾身以後不願再照顧榮哥兒,請侯爺和婆婆自己照顧吧。”
“我雖是庶女,但我的姨娘是母親親手擡舉做了妾室的,我的姨娘不曾做過任何背主的事,我自小到大,無論是對母親還是對嫡出的兄長姐妹,皆是恭順有餘,沒有任何不敬之處,我自認爲謹守庶女的本分,沒有任何對不起母親和姐姐的地方,身爲庶女不是我的錯,憑什麼要我犧牲自己來成全她們和你們。”
“侯爺放心,我發誓有生之年絕不會害了你的長子,若違此誓言,讓我遭受天打雷劈。”說着又淒涼的一笑,道:“侯爺可知,在出閣之前,母親曾經賞了我一碗湯,或許我此生此世都不會有自己的子嗣,所以侯爺不必擔心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便會對榮哥兒不利。若是侯爺再不放心,那便再多加一碗絕子湯,徹底絕了我的子女緣吧……”
他第一次聽她說出這樣的話,心口處卻無以復加的疼。
他不是不知道岳母對待妾室庶子庶女的手段,但卻不知道岳母拿捏她的方式就是讓她一輩子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他生就是嫡出,他有時雖看不上岳母的手段凌厲,但也從不曾可憐過妾室庶女。但在這一刻他卻深深的爲這個庶女出身的妻子心疼了。
如她所說,身爲庶女不是她的錯,甚至她姨娘也不曾做過錯事,她不該讓他們如此不公的對待。
他將她拉起來緊緊的抱住,道:“不要再說了,以前是我做錯了,我向你道歉,我保證以後會好好的對待於你。”
她像是終於找到發泄的出口一樣,終於在他懷中大聲的哭了出來。
從那一刻開始,他憐惜並喜歡上了這個妻子,哪怕他知道她說這些話的目的不全是因爲委屈而無所忌言,而是故意趁機獲取他的憐惜。
也是從那時開始,他們夫妻的感情才慢慢深切了起來。一年多之後,她懷了玉英,同年冬天,她生下了孩子。
孩子出生時,正是他對她感情濃烈的時候。對於玉英的出生,他是欣喜的。
她算不上多麼善良的人,但卻也不是壞人。等他喜歡上她時,她漸漸的找了理由或錯處將他身邊的妾室都打發到了莊子上,但她所做的卻也僅止於此。她履行着她的諾言,對玉榮不聞不問,但卻也從來不曾對他動過其他的心思。
反而是他……或許真如許多人所言,男人的心天生都是長偏的,他的心向着長子時,便滿心滿眼的防着她,等他的心偏向她時,卻又忽視了長子。
他雖最終還是請封了長子爲世子,但他心裡隱約知道這幾十年來這個長子過得其實並不舒坦。他想要得到父親的關注,但偏偏他更看重的是次子,他想要身體力行的證明給他這個父親看,但身體卻不允許。
除開玉英是小楊氏爲他生的兒子,從其他方面看,比起才能平庸身體病弱的長子,他確實更心喜自小聰明懂事的次子的。更何況每次看到長子殘弱的身體時,他心中便要難受一次,這種難受令他迴避去見這個長子,久而久之,這種迴避就成了父子間的生疏。
他不曾怪過小楊氏沒有對長子盡到繼母的職責,若說怪,他或許更多的是在責怪自己。他不該在還有機會的時候忽略於他,他該好好對待他的,一切都是他這個父親的錯……
威北侯從回憶中回過神來,重新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花生糕和參茶,最終再次深深的嘆了口氣,對站在旁邊的兒子道:“我去看看你母親。”
蔣二老爺心中終於鬆了一口氣,任誰都能感受到這一天父親和母親之間不平常的氣氛,只是無人敢攤開了來勸罷了。此時氣氛消融,再好不過。
威北侯出門去了素心堂,進了正院,然後便看到小楊氏正坐在榻上做着針線,繡的還是跟從前一樣的粉色並蒂蓮。
低首垂眉,神情安詳。
其實她也已經過了花甲之年,早已色衰容顏不再,但此時他卻像是看到了她年輕時的樣子,每晚挑燈坐在榻上,一邊做着針線一邊等着他歸來,那種時候,總是他覺得最溫馨的時候。
或許是在閨閣時做針線做得太多的緣故,她的針線雖好,但出嫁之後卻不常做,唯一喜愛的就是繡着一朵一朵的並蒂蓮。
聽到腳步聲,她停下針線擡起頭來看着他。
他對着她笑了笑,然後一步一步向她走來,道:“送來的花生糕都已經涼了,味道都沒了,你這裡還有熱的沒有。”
她像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道:“有,都給你留着呢,我去廚房給你端來。”說着就要站起來。
他卻將她拉回榻上坐下,道:“你別忙了,讓丫鬟去端來吧。”
小楊氏不再說什麼,只是轉頭吩咐丫鬟去將小廚房竈上熱着的花生糕端來。
威北侯一天未吃東西,也的確是餓了,這一下子就吃了大半碟的花生糕。
等他吃完,小楊氏將泡好的參茶端給他,然後道:“我想過了,上次老大媳婦說想從族裡過繼一個孩子給老大繼續香火。老大這一支是要傳承爵位的,若是過繼了別人的孩子總是不好,我看就讓霆哥兒過繼過去吧。”
威北侯不由愣了一下,小楊氏是一直都不願意將自己的兩個親孫子過繼出去的。
老大是世子,若他過繼了孩子,按照長幼傳承,爵位是要傳到這個繼子身上的。老大媳婦未必不知道他不會同意她過繼族中其他的孩子,但卻仍這樣說,不過是逼着他表態,想要從二房過繼一個侄子,好讓爵位繼續在長房傳承罷了。
他不願意長子沒了香火傳承,但同樣不願意爲難小楊氏,爲此他一直處於兩難之中。他甚至想過,若實在不行,便按着老大媳婦的要求,在族中過繼一個孩子在老大一房,而爵位則傳到二房去。只是他沒想到的是,小楊氏會同意將霆哥兒過繼。
彷彿是知道丈夫在想什麼,小楊氏開口道:“我也想通了,霆哥兒過繼出去,難道就不是我的孫子了,他生來孝順,就算去了二房也一樣會孝順於我。至於香火不香火的,死後的事又有什麼好計較的。他是長孫,他過繼到老大一房,以後爵位還是從長房傳承下去,這便不會亂了長幼之序。至於老二和老二媳婦,我會好好跟他們說的。”
威北侯鬆了一口氣,伸手握住小楊氏的手,道:“得賢妻如此,夫復何求。”
小楊氏道:“好了,都老夫老妻了,也別說這些肉麻的話了。”
她轉頭又望了望桌子上放着的那副未繡完的並蒂蓮。
並蒂蓮花,恩愛偕頭。
她這一輩子,苦過累過也痛過,但老天終是對她不薄,給了她該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