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安堂裡,蔣氏坐在榻上,拿着一把仕女遊湖圖的宮扇一下一下的搖着,表情有些鬱郁的。
坐在榻的另一邊的小楊氏看了她一眼,問道:“還在生氣?”
蔣氏低着頭,有些委屈的道:“我們楹姐兒有什麼不好,長得漂亮人又聰明。”
小楊氏嘆了口氣,然後才道:“兒女親事,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你看楹姐兒千好萬好,不等於別人看她也如草中看花,這世上又哪有能得全部人喜歡的人。”
蔣氏仍有些不服氣,接着又有些怨道:“那不喜歡我們楹姐兒直說就是,難道我還會求着她不成,還非得繞着彎當着外人的面來拒絕。還有娘也是,嫂子就算了,你可是我親孃,楹姐兒的親外祖母,也跟着嫂子這樣來下我和楹姐兒的臉,你沒看到楹姐兒剛剛的臉色有多不好。你疼不疼楹姐兒的?”
小楊氏道:“這次是我和你嫂子做的不對。”她開始並不知道今日應四夫人和倪姐兒會來,但兒媳婦直接就將她們母女帶來見她,大家都是都是親戚,她總不能不見。這次是兒媳婦做的不地道了,但她卻不能將事情全都推到姜氏身上去,免得女兒恨上兒媳造成她們姑嫂隔閡。
她和侯爺的年紀在那裡,還不知道有幾個年頭可活,等他們一走,說到底女兒還是得靠兄嫂給她撐腰。姑嫂有了隔閡,最後吃虧的還不是女兒。
小楊氏已經道了歉,蔣氏便也沒了話,但心中仍還是有些怨氣的。整個人氣悶的坐在榻上,手指一下一下的摳着扇柄。
蔣氏又道:“楹姐兒雖不能嫁給霈哥兒,但你放心,我以後自會給她找個好人家。”轉頭看女兒時,見她仍還是無動於衷的摳着扇柄,又解釋道:“不讓楹姐兒嫁進家裡來,不是因爲我不疼楹姐兒。只是你嫂子不同意,以後進了門若婆媳不和,害的還是楹姐兒。”
蔣氏道:“娘放心吧,嫂子不樂意就不樂意,難道我還會拿着熱臉去貼她的冷屁股,我們楹姐兒又不是嫁不出去。”
小楊氏點了點頭,又道:“也別爲此怨上你嫂子,你自己選兒媳婦還要挑挑揀揀呢,難道還不許她挑兒媳婦了。”
“知道了,娘。”雖然不能怨,但要像以前那樣與她親近卻是不可能了。
小楊氏又勸了她一會,最後道:“好了,天快暗了,你先回去吧,免得回去晚了又讓你婆婆說你。楹姐兒和檀姐兒留在我這裡住幾天,等她們回去時我自會送她們回去。”
蔣氏便從榻上站起來道:“那娘,我先回去了。”
小楊氏點了點頭。
屋外的燈籠在輕風中一晃一晃的,裡頭的燭火忽明忽暗的跳躍着。
姜氏坐在自己屋裡的一張榻上,榻中間的黑漆小几上點了一支拇指粗的蠟燭,她就在燈下持着針線,手上極快的在錦緞上穿針走線。
過了一會,她的丫鬟從屋子外面走了進來,對她行了禮後,道:“夫人,老爺去了呂姨娘的屋裡。”
姜氏輕輕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但並不說話,手上的動作不停。
丫鬟以爲她這是傷心狠了,畢竟二老爺不是貪色之人,這些年對姨娘更是越發沒了心思,幾乎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歇在了正院。這一下子二老爺又去了姨娘的院子,夫人定是會傷心的。丫鬟心裡自以爲猜中姜氏的心思,便勸道:“夫人,姨娘不過是給老爺解悶的玩意兒,老爺還是看重你的。”
姜氏拿了剪子剪斷手上的線,放下針線筐,然後才與丫鬟道:“我知道了,你去吩咐廚房,讓她們做一桌酒菜往呂姨娘的院子送過去。”
丫鬟以爲聽錯了姜氏的話,哪有送好酒好菜給姨娘好讓她討好老爺的,便猶豫道:“夫人……”
姜氏卻再次命道:“去吧。”
丫鬟這纔有些不甘願的退下去了。
丫鬟走後,姜氏將手扶在小几上,深深的嘆了口氣。心裡卻想,他哪裡又是重新看上了姨娘,他這是爲她今天做的事情不滿,故意給她警告呢。
這些年來,他們夫妻相處融洽,在外給她正室的尊重,在內也沒榮寵小妾來傷她的心,她不想失了丈夫的心,但讓她妥協讓楹姐兒嫁給霈哥兒,她卻也是不願意的。
女人這輩子,靠的不僅僅是丈夫,還有兒女。她做不到爲了攏住丈夫就對兒女的婚事妥協。
算了,不管怎麼樣,她的家世擺在那裡,且依着他的教養也做不出寵妾滅妻的事情來。他就算爲了警告她讓小妾生出兒女來又如何,她的兒子都這麼大了,難道還怕了幾個庶出的兒子不成。
另一邊,王楹躺在牀上睜着眼睛一動不動看着黑漆漆的帳頂,不一會兒之後,她就覺得眼睛脹得疼,接着便有一層水霧蒙上了眼睛。
她輕輕的抽了一下鼻子,接着伸手去抹掉眼角的淚,又轉了個身躺着。
值夜的福年聽到動靜,移了蠟燭走過來,撩開帳子瞧了瞧,見王楹眼睛未閉,便道:“小姐,您還沒睡?”接着又見燭光下,王楹頭下的枕頭有一片水痕,連忙又驚呼道:“小姐,您哭了?”說着連忙將手上的蠟燭放到旁邊的長案上,又將牀上的帳子勾起來。
王楹從牀上坐起來,對福年道:“你小聲些,這裡是外祖母的院子,若引了人來,讓外祖母知道了爲我擔憂,反而不美。”且府中許多下人是知道母親想把她嫁回孃家的,今日二舅母剛表示出想與另一家結親,晚上她就在牀上掉金豆子,那些人知道了,還不知道編排出什麼事情來。
福年不說話,站在牀邊有些心疼的看着王楹。王楹見了,便又解釋道:“我不過是因爲眼睛盯着一件東西盯得久了,這才流了眼淚,並不是哭了。”
福年明顯是不信的,看了王楹一會,問道:“小姐,你是不是喜歡二表少爺?”
王楹連忙厲聲制止她道:“你在胡說什麼,你這話要是傳出去,你家小姐還要不要名聲了。”說着又怕她語氣太過凌厲嚇到了福年,便又放緩了語氣道:“這種話不要再說了。”
福年連忙道:“對不起,小姐,是奴婢失言了。”。
王楹又道:“好了,你去絞條手帕來,讓我淨一下臉。”
福年依言去兌了熱水絞了手帕,幫着王楹淨過臉,之後又幫她將牀上的枕頭換下來。等做完這些後,王楹對她道:“你去睡吧,不用服侍我了。”
福年道是,接着幫王楹放下帳子,又移了蠟燭出去了。
王楹重新躺回牀上,想着剛纔福年的話。
喜歡二表哥嗎?
或許是喜歡的,畢竟二表哥對她很好,且母親說想要將她嫁給二表哥時,她並不覺得討厭,甚至是有小小的高興的。可是她流眼淚卻不是因爲二表哥。
她在想,倘若不是嫌棄她的出生,倘若她是正正經經的嫡女,二舅母還會不會這樣反對她與二表哥的親事?
她很明白,不會的,王家雖然比不上威北侯府,但父親是狀元出身,得太子看重,以後前程大好。二表哥要走的是科舉之路,以後要仰仗父親的地方有許多,兩家又是親戚,知根知底,以二舅母的性子,她不會不贊成這門親事的。
但二舅母今日的行爲就像一根刺,挑破了她一直想隱藏的身上最不堪的地方,刺得太痛了,讓她想裝糊塗都裝不了。你看,無論她再如何努力學着做一名端莊嫺雅的貴女,都改不了她的出生其實是見不得人的,改變不了別人看她的眼神裡的輕視。
她想起了小時候,那時候她一直以爲自己是庶女。她養在蔣氏身邊,蔣氏對她極好,她也極喜歡蔣氏,甚至比喜愛自己的姨娘還要喜歡,彷彿她們兩人天生就是親近的。有時候她甚至會覺得愧疚,蔣氏雖然是嫡母,但劉姨娘纔是她的生母,她怎麼會比喜愛姨娘更喜歡她呢。直到有一天,她去正房找蔣氏,偷偷聽到蔣氏對父親說的話:“……我對不起楹姐兒,她本該是嬌貴的嫡女的,現在卻頂着庶出的身份。我生了她,卻沒有好好照顧她,我對不起她……”
她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只覺得晴天霹靂。怪不得她會想要親近蔣氏,怪不得蔣氏會對她那麼好,怪不得丫鬟會說她們看起來就像是親母女……這麼多的怪不得,引出來的也只是這一個真相而已。
她告訴自己,不能責怪,不能怨恨,他們將她帶到這個世上來,這已經是對她無上的恩德。若沒有他們,這個世上甚至不會出現她,她應該對他們感恩和孝順。且她這樣喜歡她,做她親生的孩子,總比做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母女強。
但心放得再寬,她有時候也會覺得委屈,特別是爲了隱瞞秘密,爲了她們的名聲着想,她只能像那些庶女和繼女一樣稱呼她爲“母親”的時候。明明她就是她的親生母親,爲什麼她不能像別人稱呼自己的親母那樣稱呼她一聲“娘”,爲什麼不能堂堂正正告訴別人她們就是親生的母女,甚至爲了隱瞞這個關係,反而要做出各種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