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多燒些紙便是了
衡玉看着她,道:“若彼時有外人阻撓苗掌櫃去細究此事,定會讓苗掌櫃愈發警惕。可若是身邊信任之人加以阻撓,因苗掌櫃潛意識中會將身邊人視作同一立場,便很難意識到自己被蒙了眼。若再有其它事混淆了視線,時日一久,那些疑心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苗娘子眼睫微顫,心中似有一堵佇立多年的迷牆轟然倒塌。
這堵牆之所以會倒,不僅僅是吉姑娘的點破之言,更因近來她那些被顛覆的認知——
從前她信任之人,當下已亮出了獠牙,而這獠牙必非一日長成。
是以,從前種種,也都該換一種視角去看待了……
“那五人當中,第一人是與苗掌櫃成親後不足半月離世,第二人是定親不久即發急症而亡——”
衡玉道:“此時坊間已有傳言苗掌櫃剋夫,世道如此,事關生死,忌諱些乃尋常百姓之常態,可如此之下,其後仍有第三人,乃至第四第五人不懼流言,與苗掌櫃議親定親……這其中會是何緣故?”
“是,我並無傾城之貌,也沒有豐厚嫁妝值得他們冒險圖謀……”苗娘子有些怔怔地道:“思來想去,也只有替人沖喜這一可能了。”
回憶起彼時的一些細節,她後知後覺道:“議親之時,我從未聽說過他們有疾在身,母親他們或是心知肚明的,只是獨獨將我瞞下了而已……聽說有些人家爲了替兒子沖喜,會特意去卜算八字,專挑八字過硬的女子來克災借命。”
由旁人借她的命,眼睜睜看着她揹負剋夫惡名,以此來給弟弟攢家底麼?
母親常與她哭訴,父親走得早,留下她一個婦人苦苦支撐家中,實在力不從心。
又委婉隱晦地表達,家境這般差,若再有一個剋夫守寡的姐姐拖累着名聲,弟弟以後娶妻怕會更加艱難——
她那時竟也很理解母親的處境,且爲之十分憂心,故而即便後面那幾次議親讓她感到排斥,卻最終還是在母親的眼淚中點了頭。
直到她“剋死”了第五個人,決心不再嫁,要憑自己的本領活下去——母親見她態度堅決,也“憐惜”她的處境,便哭着答應了她。
後來她還算爭氣,將小小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家裡的日子漸漸好了起來,弟弟也如願成家生子,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再到當下,一切虛假的認知悉數破裂。
“實不相瞞,我此前也是這般猜測的,或是那些人本就隱瞞了病情,苗掌櫃家中之人明知真相,卻未告知苗掌櫃,看似正常議親,實爲替人沖喜——”衡玉道:“但從今日一些細節來看,或許沒有這麼簡單。”
苗娘子意外地看着她。
“在吉姑娘看來,還有其它可能嗎?”
“動機或都是爲財,但真相未必如此簡單。”衡玉分析道:“今日那苗家老二夫妻的表現略有反常,似怕苗掌櫃的母親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按說已經撕破了臉,鬧到了這般地步,唯利是圖的真面目也已暴露,還有什麼是尤其說不得的嗎?”
苗娘子順着女孩子的話思索着,不由點頭。
是,細想之下,二叔和嬸孃那時的神態的確有些異樣……
“可是,除了沖喜之外,還能有什麼別的內情?”苗娘子一時間想不透。
“我當下也只是猜測而已,或許是多疑了,但總要查個明白纔好。此事到底是苗掌櫃親身所歷,或許可以從舊事中想到些線索——”
苗娘子點頭:“我明白了。”
她會先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衡玉吃了口手中捧着的溫茶。
苗娘子下意識地看向前堂方向,問道:“這些猜測,他知道嗎?”
衡玉搖頭。
“柳主薄尚且不知。”
衡玉嘴角露出一絲笑:“柳先生待苗掌櫃的心意,純粹誠摯,不爲外因所動,或正因不知,方顯得愈發可貴。”
聞言,苗娘子眼中因思及往事而蒙上的陰霾在慢慢散去。
語氣也更加溫和了:“既非他所託,吉畫師又爲何費心幫我探查此事?”
“佳鳶娘子尚且姓齊時,苗娘子又爲何會收留一個素不相識之人來鋪子裡做工呢?”衡玉不答反問。
苗娘子怔然一瞬後,二人相視而笑。
“我知苗掌櫃並非十分在意世俗眼光之人,柳先生也不是,正如我方纔所言,正因無懼世俗流言,而顯得愈發可貴。但可貴之處在於真情,不在於本可以不必存在的磨難——退一萬步講,縱然那些男子當真皆是不幸暴斃而亡,錯也不在苗掌櫃,而在世人愚昧。但若果真有內情在,尚有將真相大白的可能,那麼苗掌櫃也斷無繼續爲他人的過錯而忍受世俗偏見的道理。”
女孩子的聲音輕卻滿含力量:“所以,這公道,是理所應當要討還回來的。”
這世道本就虧欠女子頗多,又怎能再讓女子無條件地一味去與偏見和委屈“和解”呢?
偏見與委屈尚無和解可能,至於欺騙和冤枉,就更不必談了。
苗娘子不覺間已紅了眼圈。
她未多言,只是站起身,朝着少女深深福身:“多謝吉姑娘,此事,就煩勞吉姑娘替我費心了。”
她沒有同衡玉客氣。
這個時候,與對方客氣,纔是不尊重對方心意的表現。
而這聲謝,並不僅是因爲對方想要幫她查明真相討還公道的善意——
二人又相談許久。
待自屋內出來時,只見柳荀等在後院內。
“吉畫師。”柳荀忙擡手施禮。
衡玉向他含笑點頭,先回了前堂。
見蕭牧仍坐在堂內喝茶,衡玉有些意外。
“我還當侯爺已經回去了。”
蕭牧面色從容:“方纔在與柳主薄議事——”
王敬勇聽得眼皮直跳。
柳主薄分明早就去後院裡呆着了!
睜眼說瞎話不合適吧!
“那侯爺可還要等柳主薄嗎?”衡玉指了指後院方向。
“不必了,尚有公務需回府料理。”蕭牧放下茶盞,起了身。
王副將面色扭曲。
這下想起來還有公務了?
衡玉笑着問:“那我與侯爺一同回去?”
看着自家將軍點頭“準允”的模樣,王副將逐漸面色麻木。
後院內,柳荀隱隱覺得面前的女子似哪裡變得不一樣了。
彷彿……卸下了許多東西,由內到外都輕鬆了許多。
是因爲和吉畫師方纔的談話嗎?
他頗好奇二人說了些什麼,正猶豫着該不該問時,只聽對方問他:“你打算何時提親啊?”
柳荀有些驚愕地張了張嘴。
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不如待令弟喪滿百日之後?”
然而話剛說出來,自己就後悔了。
他怎麼又……
果然——
“我說了,我沒有道理要爲誰守喪,這也不是賭氣的話。”
“好!”這次柳荀的聲音十分果斷,笑着道:“……那我今日回去安排此事!”
苗娘子望着他,慢慢露出笑意,點頭:“好,那我等着。”
……
衡玉和蕭牧回到侯府後,先去了蕭夫人處請安。
二人到時,蕭夫人正磕着瓜子痛罵道:“苗掌櫃家裡那個做孃的,當真枉爲人母!不,是不配做人!……託生在這樣的魔窟裡,苗掌櫃真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我們當孃的臉,都被她丟盡了!”
“天下女子的顏面,也要被她給丟盡了!”
蕭牧和衡玉默默對視一眼。
消息這般靈通的麼。
二人足足聽蕭夫人罵了半盞茶的工夫。
蕭牧覺着,若非有衡玉在,母親顧及形象,半盞茶必是收不住的,用詞斷也不會如此委婉。
蕭夫人的氣消得七七八八了,再一看坐在那裡的小姑娘,臉上便帶了些笑:“不過話說回來,柳先生真叫我刮目相看呢!當衆表明心意,是條漢子,真該讓府上那些一把年紀還娶不着媳婦的人好好學學……”
蕭牧面上無變化。
這必不可能是在說他吧。
蕭夫人繼續感嘆道:“這下咱們府上又要有喜事了!”
衡玉笑着點頭:“是,柳主薄想必待會兒就要來與伯母商議提親之事了。”
這麼快?
蕭夫人訝然之後,笑得頗開懷解氣:“就該如此的!我待會兒就請蔣媒官過來商議章程!”
全當提前練手了——看着坐在下首的二人,蕭夫人如是想着。
自蕭夫人處離開的路上,蕭牧隨口向衡玉問道:“他們二人的親事如此之快便提上了日程,可是有考量在?”
衡玉點頭。
“苗娘子不願等其弟喪期過,是有着斬斷過往的意義在,從此不再爲不值當的人而活。”
“當然,這只是其一。”她緊接着講道:“其二,如此舉動必會再刺激到苗母——”
關於真相,苗母必然是最關鍵的知情者之一。
而人被激怒時,更容易找出弱點破綻。
蕭牧頷首:“如此一來,苗掌櫃剋夫的說法也會不攻自破,昔日以此來遮蓋的真相,勢必會更多些可突破之處。”
衡玉點頭。
頓了片刻,忽然忍不住問:“可……這剋夫的說法,萬一,若是沒破呢?”
“?”蕭牧看她一眼。
片刻後,將視線收回,繼續往前走着,平靜道:“既是你情我願之事,到時替柳主薄多燒些紙便是了。”
衡玉:“……也是。”
……
衡玉剛回到客院中,便被撲上來的吉吉一把抱住。
“姑娘可算回來了!”小丫頭開心不已。
衡玉將人扶直,捏了捏臉頰:“怎瞧着瘦了?”
“想姑娘想的……”
衡玉取笑道:“那待你成親後,還不得瘦成一片葉子精?”
“那婢子還是不嫁了吧?”吉吉又認真猶豫起來。
翠槐在旁笑着嘆氣搖頭。
蒙校尉也是夠擔驚受怕的,好不容易纔撈着的一個未婚妻,成日想着要反悔跑路。
“那可不成,到時蒙家找我要人,我上哪兒再找個這麼好的來賠他們……”衡玉說笑着進了內室。
四下沒了旁人,吉吉也不再說鬧,取出兩封書信遞到衡玉面前:“姑娘,這是京城來的信……昨日剛到的。”
衡玉換上正色,在桌邊坐下,將信打開來。
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