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世貞好久沒有在大半夜出門了,這樣披星戴月就爲了證實心中所想,連轎子也來不及坐就這樣驅馬前行,好像終於要有事做了。
爲官這麼多年,每次回到族中,族中子弟向他打聽,朝廷中有什麼大事,族中子弟讓他指導個前程,他都閉口不談,好像他是一個多麼刻薄的人,其實他是無話可說,不能說他只是個混吃等死的官員,更不能說所謂前程就是結黨營私,做權貴的走狗。
他只有閉緊他的嘴。
誰不願意衣錦還鄉,在宴席上說說自己的豐功偉績,誰又願意讓多少隻眼睛看着,露出失望又懷疑的目光。
“到了。”
不知不覺中前面的葛世通已經停下來,於世貞也勒緊了繮繩。
突然看到眼前的燈籠,他還以爲走錯了地方,這是在京城中?
一盞盞的燈將街面都照的通亮,他這樣端坐在馬上都覺得羞愧,他做了什麼事能這樣大搖大擺地闖進來。
他甚至都不相信楊秉正確然還活着。
“不知道藥夠不夠用?”有人低聲道。
“等着吧,若是不夠,我們就送過來。”
“保合堂萬一用那些新藥,我們也沒法子啊。”
到處都是議論的聲音。
“楊老爺那邊還沒消息,那個常五爺康王妃還要救嗎?”說話的人頓了頓,“那個常家不就是欺負王妃的常家?”
“嘖嘖,若是我定然不會救了。”
對常家的事於世貞也有耳聞,他驚訝地看向葛世通,“常五爺?他們說的是常亦寧?”
聽着口氣也就是常家,葛世通頜首,“我們進去問問就知曉。”
康王妃一個女子,竟然有這樣的胸襟肯救常五爺。
於世貞隨着葛世通一起進楊家,他和葛世通是十幾年的情義,當年進京趕考,葛世通救了他一命,兩個人因此論了兄弟,因爲佩服葛世通的爲人,他特意將自己名諱里加了一個“世”字,所以踏進楊家大門,看到來來往往忙碌的醫生和郎中,於世貞才明白,他不是不信葛世通的話,他是給自己找一個藉口走進楊家,親眼看看。
本朝皇帝在位這麼多年,可真的還有楊秉正這樣的臣子?
“楊大人怎麼樣?可能進去看看?”葛世通上前詢問。
被問到的小郎中皺起眉頭,“不行,外面人不能隨便進去。”
“看一眼就好。”
小郎中聲調高了幾分,“你當這是什麼地方?康王妃剛給楊老爺做完手術,你沒看到連我都不能進去?”
就這樣被頂回來。
於世貞還沒見過這樣厲害的小郎中,完全不看他們的穿着,就這樣挺着腰板做他該做的事。
連個小郎中都知道該做什麼,他們這些官員卻縮在殼裡渾渾噩噩地過日子。
於世貞如同做夢一樣呆呆地站着,看到許多人來來回回端着血水和被血浸溼的布巾。
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鼻子裡不是藥味就是血腥的味道。
裡面診治的真是一個女子?真是一個貴爲王妃的女子?這個女子帶人去軍營,去治那些被傷的血肉模糊的兵將。
他還用進去看嗎?
沒有幾分的傲骨怎麼能養出這樣的女兒,他終於知道爲什麼那麼多人信康王妃,爲什麼那麼多人會不分日夜守在門口只爲聽楊秉正一個消息。
於世貞看向葛世通,“世通兄別問了,我信了,我是真的信了,”見到這些人,誰還會不相信,說到這裡,於世貞道,“康王爺在哪裡,我能不能拜見康王爺。”
他向來看不上宗室,他覺得那些人能看到的就是利益權柄,可是能包容這樣的女子,能夠張開翅膀爲這樣的女子遮風擋雨,可見宣王是個胸襟寬廣的人,康王要接受、理解康王妃的作爲,這樣才能夫妻同心。
阿玖道:“我們王爺在裡面幫忙照應楊老爺呢。”
於世貞立即彎腰,“勞煩小哥通稟一聲,就說御史於世貞求見,我們將奏摺已經遞去內閣,現在還沒有消息,不知接下來要怎麼辦纔好。”他想要聽聽康王爺的意見。
阿玖頜首,“那我就將話傳進去。”
不多一會兒,阿玖去而復返,“於大人,我們王爺說了……”
聽到這裡於世貞的心臟頓時慌亂地跳起來。
“我們王爺說了,若是戰事他還能幫忙分析戰局,若是政事他也能權衡兩句,若是御史言官的事,他就管不了。”
一句話,聽得於世貞額頭上的汗冒出來。
武將能用兵法,文官能用計謀,唯有御史言官不能用這些東西,他差點忘記了這一點,御史監察朝廷和官吏的的失職,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若是不能抱着直諫的心思,就不能稱爲是一個御史言官。
所以康王爺纔會說,御史言官的事他管不了,王爺不願意用權利來要左右言官。
好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話。
就像在寒冷的夜裡喝了一杯烈酒,讓他整個人又辣又熱。
於世貞一把拉住葛世通,將葛世通嚇了一跳。
於世貞的眼睛格外亮,“世通兄跟我走,去我府上,我要連夜聯繫御史言官,我們要接着上奏摺去上清院。”
兩個人說着話向外走去,剛走過青石路,就聽到旁邊的小屋子裡傳來女人的哭聲,“我的兒,我才知道,都是劉家,是我兒要告劉閣老囚禁楊大人,劉家纔想方設法要殺我兒,這是我親耳聽到的啊,陳媽媽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劉家到底和老夫人說了些什麼?”
於世貞詫異地看向葛世通。
葛世通頜首。
沒想到劉閣老會做出這樣的事。
於世貞停下來聽着裡面人說話的聲音。
陳媽媽的手臂被常大太太緊緊地攥着,常大太太的手指彷彿要陷進她的皮肉裡。
常大太太眼睛通紅,早已經沒有了平日的模樣。
“陳媽媽,你也是看着五爺長大的,現在五爺說不定就會不明不白的死了,你怎麼忍心?你怎麼忍心眼睜睜地就這樣看着?”
陳媽媽嘴脣哆嗦着,她是眼睜睜地看着老夫人將毒藥放進杏仁羹裡,又看着老夫人用剪子傷了五爺,她早已經嚇得失了分寸,她都不記得到底怎麼陪着大太太來到這裡,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想着留在家中服侍老夫人。
她究竟還是不能承受老夫人這般作爲。
五爺傷的重,身上的血幾乎都淌完了,就連康王妃這樣的神醫都可能就不回五爺……她現在是不是還要替老夫人和劉家隱瞞。
陳媽媽的嘴脣嗡動了兩下。
到底要怎麼辦,怎麼辦纔好。
常大太太撕心裂肺地痛哭,目光倉皇、害怕,彷彿要從她那裡得到一點點的安慰,避開楊家的人,她忍不住要問個清清楚楚,到底是爲什麼,自從亦寧受了傷,她只要想起常家的宅院,就好像是一隻野獸張開大大的嘴巴,等着將她一口吞下去,她連回常家的勇氣都沒有,現在她只想亦寧能好起來,她們母子遠遠地離開京城,遠遠地離開常家那個地方。
“大太太,”陳媽媽哆嗦着開口,“是劉家……都是劉家的錯,老夫人也是被騙了,有些事您是不知道,就連奴婢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到底是什麼事?”常大太太驚詫地看着陳媽媽,“到現在你還瞞着我?您是知道杏仁羹裡有毒,你是不是也幫着老夫人要害死亦寧?”
陳媽媽急忙擺手,“沒有,沒有,太太千萬不要這樣想,奴婢哪有這樣的心思,奴婢也是偶然間才知曉老夫人將毒藥藏在一隻鐲子裡,老夫人要那隻鐲子,奴婢就起了疑心,所以五爺要將杏仁羹吃下,奴婢纔會開口阻止。”
原來早就準備好了毒藥,常大太太想要轉頭看向背後,看看是不是有一雙冰冷的眼睛在盯着她,“爲什麼老夫人會那麼狠,要害死自己的親孫兒。”
陳媽媽臉色一陣青一陣紫,好半天她才咬牙道:“因爲老夫人覺得,大老爺不是她親生的兒子,劉閣老纔是。”
常大太太驚愕地睜大眼睛,外面的於世貞也詫異地和葛世通對視。
沒想到還有這種事。
陳媽媽道:“當年老夫人和劉老夫人一起生子,老夫人生下了先天不足的大老爺,劉老夫人卻剩下了個康健的孩子,可是誰都知曉劉老夫人懷相不好,一直在楊家開方調養,就連太醫也說,孩子生下來也會先天不足,讓劉家有所準備……沒想到最後生下先天不足孩子的卻是我們老夫人。”
“大太太也知曉,大老爺身子素來不好,我們家中才會人丁單薄,老夫人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還說當年明明看到自家包裹孩子的襁褓到了劉老夫人手上。”
常大太太算是聽明白了,老夫人是懷疑楊老夫人幫着劉家換了常家的孩子,她嫁進常家這麼多年,竟然沒有聽到一言半語。
“怪不得,”常大太太絮絮叨叨,“怪不得,我們老爺死了,老夫人一點都不着急,反而讓人去打聽劉閣老有沒有受牽連,原來……原來在老夫人心裡,我們老爺和亦寧都……都不是常家子孫。”
於世貞第一次聽到這樣荒唐的事,難道劉閣老也覺得他是常老夫人所生?所以纔會指使常老夫人殺孫?
如果劉家長輩知道這件事會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