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狐族人世代聚居的狐之谷, 有一處成爲禁地的隱秘所在,名爲“火隱洞。”然而數千年來,火隱洞之所在, 一直便是一個連狐族之人都不得而知的秘密。唯有歷代狐帝可知那一處隱秘之地到底在哪裡, 也唯有歷代繼承狐帝之位者, 才知曉那洞中到底有着什麼樣的秘辛。
星稀月朗之夜, 午夜隱含着絲絲涼意的夜風拂過紫衣人烏壓壓的鬢髮, 像一隻溫柔而多情的手,輾轉撫摸着他清俊雍雅的臉龐,留戀不去。
高大頎長的紫衣身影, 手中提了一盞宮紗碧籠燈,動作安靜而迅速地向那日經歷一場惡鬥之後的竹林行去。
往日裡青翠清幽的幽竹林, 如今已是一片狼藉, 幽伢將那盞碧籠燈放在石桌之上, 一隻手不知怎麼便在那石桌之下一掀一按,濃沉的黑夜裡, 便有隆隆的沉重摩擦之聲響起,沉悶而又短暫的動靜之後,那一片片或歪斜或橫倒的竹林,便嘩啦啦地向着同一個方向傾倒而去。
茂密的竹林之後,片刻間便有一個黑黝黝的洞窟顯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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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溼的洞穴裡, 隱隱有流水滴下的聲音。
滴答, 滴答……
那樣的節奏, 竟似有人在黑暗的深處偷窺着進入洞中的幽伢, 惡作劇一樣地故意敲打着同他的腳步同樣的節奏。
甫一踏進那洞窟, 驟然便有陰冷的邪風拂面而來,令人寒意驟起的陣陣陰風裡, 隱約有淒厲瘮人的呼號喋笑之聲傳來,然而那紫袍緩帶的狐帝,卻似乎並不懼怕這樣透露着死氣與戾氣的深幽黑洞,碧紗宮燈透出青慘慘的微茫,將他那張俊臉映出了幾分駭人的意味。
但那雙璨亮如耀陽的黃金眼眸裡,卻有着不可錯認的戒備之色。他在洞中行了約莫有半柱香的時間,耳畔的水滴之聲與哀厲的叫喊之聲便倏忽消失了。異乎尋常的寧靜,卻比方纔的異動更加讓人駭怕。
年輕的狐君伸手探入懷中,摸索了幾番,卻是掏出了一副火刀火石,似乎是十分熟悉這洞中的地形擺設,轉眼之間,他竟是摸黑點亮了牆壁之上的牛油巨蠟。十二支牛油蠟燭,支支足有兒臂粗細,一時之間竟將幽伢所立的這一處洞窟映照得亮敞無比,幽伢所立之處,正是這洞穴的盡頭了。
原來這黑暗而潮溼的洞穴卻是並不甚深邃,幽伢將那碧紗宮燈隨意的地擱置在腳旁,轉首間略略打量了一番——
灰褐色的石壁上,竟然畫滿了彎彎曲曲的詭異符號與圖形,仔細看去,竟是一道道繁複異常的符咒!也許是因爲年代久遠,那一道道塗抹出來的符咒字跡早已發黑,然而充斥在鼻端的淡淡血腥之氣,卻在暗示着,那些符咒……竟是鮮血寫就。
“嘿嘿嘿嘿……”
詭異刺耳的笑聲驟然在洞穴之中響起,與此同時,那十二支粗燭同時齊齊熄滅,就如同有十二隻不懼火焰的怪手,將那一簇簇灼熱燃燒的焰火同時掐滅一般!
那如烏鴉夜啼一樣的駭人笑聲尚在洞中徘徊着,陰風驟然吹拂而來,竟是向着幽伢身旁的那盞碧紗宮燈,似乎想要將這黑洞裡最後一絲光亮扼殺一樣,風刃帶着陰冷的氣息,驟然席捲了上來。
“噝”地一聲輕響,籠罩在青色燈罩中的那簇小小燭苗,卻出乎意料地並未熄滅,反而像是藉助了陰風之力,猛地燃燒得更旺了。
一旁的幽伢似乎並未爲這詭異的異象所動,只是緩緩擡起那隻骨節分明的修長大手,接着,便有一點嫣紅的火光在他蒼白的指尖跳耀着亮了起來,金色混雜着殷紅的焰尖,在他的指尖頑皮地冉冉浮動着,而後竟然像一隻小小的火之精魄,跳躍之間重新點燃了那十二支蠟燭。
喋喋地笑聲漸漸消失在這洞穴之中,角落裡忽地升騰起一團紫色的霧氣,那霧香甜無比,宛若這世間裡最最甜蜜而美好的夢境。
那紫霧升騰得極快,不一會兒竟然漸漸地凝結出了一個男子的身形,然而令人驚異的是,那本是虛無一團的霧氣裡,竟然緩慢地顯現出一顆頭顱!那頭顱眉目栩栩如生,即使那雙眼睛緊緊地閉起,卻已然可以看出是個極其俊美的男子的臉龐。
那張臉極美,卻又妖異得讓人心驚。
“呵呵,當真是好久不見了,我的兄長……”
那頭顱發出嘲弄的語聲,說話間口脣居然紋絲不動,那原本緊閉的雙眼卻驀然大睜而開!金光熠熠的一雙眼瞳,與眼前的狐帝一模一樣。
“嗯,的確是多年未見了,嵐煌。”
此時此刻,那朗然昂立於此的狐君,才悠悠地開了口。
這紫霧凝結而成的,只有一個頭顱的男人,竟然便是百年前被新帝幽伢割斷了頭頸的弟弟!前代狐帝的次子——嵐煌。
即便身體已經死去了百年,嵐煌的那張臉卻仍舊美得邪肆而狂妄,只是面上慘白灰敗無比的死氣,與那蒼白毫無血色的口脣,卻叫人瞧來幾欲尖叫出聲。
“我說……尊貴無比的狐帝啊,你來這讓人連骨頭都要發酸的‘火隱洞’,是所爲何事呢?”嵐煌的臉上有着可憎的笑容,然而語氣卻是輕輕柔柔。
“……”
幽伢卻是不答。
“唔……那麼,讓我猜一猜好了。”
嵐煌的面上故意做出了疑惑的神情,然而嘴角那縷幸災樂禍的笑容卻隱瞞不了他的心思。
“怎麼這樣愁眉苦臉的呢?狐帝大人,是不是……我們那惹人憐愛的半妖弟弟,終於死了?”
惡毒而又充滿着期盼的語氣,讓幽伢清頎的身子忍不住動了動,繼而搖頭道:“嵐煌,那日你借我放出‘幽夢瘴’之機故意逃出火隱洞,便是故意放空這洞窟,讓小九得意偷偷潛入這裡,偷走標示了八識塔所的地圖吧……”
“哦~”
嵐煌聞言,拖長了聲音,悠然無比地道:“你真是聰明呀,哈哈哈……”
老鴰夜啼一樣的粗嘎嗓音委實難聽至極,“我便是算準了那個小雜種,肯定會自不量力地前去霜月幻境裡的八識塔,去找那什麼九尾大狐仙的力量!”
“以他那僅有百年的修爲功力,定然會死在那冰雪覆蓋的幻境了!到時他死在那霜月幻境漫天漫地的大冰雪裡……你這疼愛麼弟的哥哥,但這一次一定是連爲他收屍都做不到!哈哈哈……我實在是太開心了!”
嵐煌兀自笑得暢快開心,一顆斷頭在凝聚成人形的紫霧之上狂肆大笑,這樣的情景可怕無比,詭異萬分。
“收屍?”
幽伢重複着嵐煌方纔的話語,忽而重重一哼,那張雍容如昔的臉上隱約便透露出猙獰的迷人神色,“那隻怕,是要讓你失望了……”
“他現在非但不需要我替他收屍,而且業已變得十分強大。”
幽伢答着,身側的大掌卻忍不住攥起了拳來。
“什麼?!”
嵐煌陡然一驚,“莫非……那該死的雜種終於得到了九尾大狐仙的修爲與精元?!”
“不……”
幽伢卻也不瞞他,只是低聲道:“他……現在暴戾無比,變得,很像從前的你。”
語氣之中惋惜者有之,紛亂者有之,更多的卻是擔憂之情。
“……嗯?”
嵐煌明顯地對兄長這樣的回答有些不明,然而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他便倏忽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得意暢快,竟是像得到了什麼希冀已久,盼望已久的心願終於得以實現,又像是經年積怨的憤恨終有一日的得到發泄的途徑,同時流瀉而出一樣,讓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半晌之後,待他笑夠了,忽然擡頭對面前的兄長道:“太好了!哈哈……你真是給我帶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哈哈,那麼前些日子這火隱洞震動得十分厲害,定是那該死的小雜種回來找你報仇雪恨吶!”
“你!”
幽伢動怒,一語既出卻忽而點頭承認道:“不錯,我幾日前確實同他在這片竹林裡較量了一番,若非我用‘靈召之術’喚得‘六尾’出來相助,定然那日便死在了小九的利爪之下。他……入魔了。”
“哈哈、哈哈!”
嵐煌得意狂放的笑聲驀地響起,在這狹窄的洞穴裡來回翻騰着,迴盪着,令人生厭。然而那笑聲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聽來帶了數分的惡毒快意之感。
“入魔、入魔好哇……哈哈哈!我真是太歡喜了!”
幽伢惱他如此幸災樂禍,飄逸的臉龐上透出猙獰卻又萬分迷人氣質,他忽地閃身上前,動作快速詭異得如同魅影,五指暴長而開,如同一道蛛網一樣巴住了嵐煌蒼白可怖的臉頰!
“你、你做什麼?!”
嵐煌忽然有些慌張,邪美的魅臉上閃過懼怕的神色。
“告訴我,如何才能脫離魔道。”
狐君的臉上襲滿了清晰可見的冰冷殺意。
嵐煌一呆,繼而那灰敗的臉上竟然突然露出了勝利一樣的喜悅笑容,“噢,原來,你還是想要救他呀……”
“不錯,我確是要助他脫離魔道。”
狐帝的話說來字字分明,在空曠的洞穴裡有着隱約的迴音。
“真是偉大的兄弟之愛,手足之情啊……”
嵐煌齜牙笑着,“可是幽伢,你這個蠢貨,當年你明知那個雜種半妖留着養大一定是個禍害,卻仍是一次一次將他救回!當年他谷口的幻界裡迷失,你將他帶回;他在雲夢澤裡幾乎淹死,你又將他救回……如今幼虎長大,反咬一口,你痛也不痛?”
“……廢話少說!”
那從來溫文閒適的狐帝聞言,渾身迸發出的灼熱怒氣,讓眼前的嵐煌微微變了臉色。
“告訴我,如何才能脫離魔道!”
幽伢執拗地問着,語氣森冷無情。
“呵呵呵,你就是捏碎我,讓我再死一次,也沒有用哦……”
死去的頭顱露出得意的笑容,“我便在這不見天日的‘火隱洞’裡等着,等着你最疼愛的弟弟,化爲飛灰齏粉的那一天!”
“不會的。”
燦金的雙瞳裡燃燒着不可忽視的決心,幽伢卻出乎意料地放開了籠罩在弟弟臉上的大手。他轉過身去,一步一步走向來時的黑暗甬道。
“我絕不會讓他像你一樣。”
十二支牛油巨燭齊齊地熄滅了,火隱洞裡再次幽暗下去,那團紫色的霧氣也不知何時消散殆盡,唯有那盞美麗的碧紗宮燈,在石洞冰冷而潮溼的地上,緩緩地燃盡了最後一絲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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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的天色已經隱隱露出了一絲灰白的黎明之色。
幽伢步出那片歪倒的竹林,負手在那石桌之旁定定地站了,緊蹙的眉頭不展。不一會兒,便有輕淺的腳步之聲響了起來。
“君上,您一夜未睡,可要小沁爲您打理房間去歇上一歇?”
侍女詢問的話語在身後輕輕響起。
“不,不用了。”
長指揉弄着眉心,幽伢的臉上有着罕見的疲憊之色,“小沁,蒼梧可已經起身了?”
“嗯,他早已等候您多時了,一直吵嚷着今日出谷。”
“好。”
幽伢短短地應了一聲,轉身向竹林之外行去,行了兩步,卻突然頓住了身形,狹長美麗的眼眸看向跟在自己身後的婢女,輕聲道:“小沁,若是小九死了,你可願隨他同去?”
“……!”
小沁聞言渾身劇震,螓首猛地擡起,那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眼前的君上,似是不解他何出此言。
“呵呵,本君隨便問問,你莫放在心上。”
幽伢擺手,轉瞬間便已消失了身形,然而那獨立在竹林中的少女,半晌之後,才忍不住垂下頭來——
“他的身邊早已有了那最最珍貴的一人,我願意與否,又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