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趙青蓮重新回到翎祥宮,皇宮終於迴歸了往日的沉寂,但是宮人們私下卻仍舊好奇不止,彷彿就算頂着殺頭的罪名,也想好好打探下這蓮妃的過往,尤其是與那瘋後慕雲若。
如來時一樣,在雲若往回返的時候,一路都聽着這些閒言碎語,那些人倒也不知雲若已然清醒,見到雲若當真是連聲音都不帶收斂,甚至還公然討論着皇上是多麼的寵愛蓮妃,甚至親自將她送回宮,彷如手捧明珠,萬不是當年對待慕雲若時候的那樣騸。
三千寵愛集於一身,這是所有人都意識到的事。
因此,對於皇后翻身,衆人皆是覺得不可能。
雲若一路安靜的聽着,冷不丁脣角動了一絲自嘲的笑。
幸好,她已不瞻往日情愛,待她了結了這件事,便也就出宮了,從此她與夏侯靖,也就再沒瓜葛了鉿。
慕雲若的愛,雖執着,但絕不卑微。
正當這時,東邊傳來一聲焦急的腳步,聽來風風火火,倒是一辨便知是哪路神仙。
“慕雲若!”一聲低喊傳來,且見姜鳳貞收回放在王永承腕子上拖着的手,匆匆上前當真如姐姐般望着雲若,道:“你這孩子去哪了!你可知本宮回到若貞宮沒見到你該有多着急,本宮還以爲……”
“還以爲什麼?”雲若淡淡而答,清澈的眸子望向姜鳳貞,那一閃而過的冷靜,使得姜鳳貞心突然就定住了,一雙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雲若,半天擠不出一個字。
雲若輕笑一聲,“姐姐,還不快走?”
言罷,她先一步揚袖走了,落下姜鳳貞一臉怔然,身子突然一抖,差點就癱軟在地。
這這這……這慕雲若好生熟悉,這幅讓她百般想撕開的冰臉女人,這一張口就讓她心總是刺痛的毒舌女人,這這這……
慕雲若,清醒了。
姜鳳貞腦中轟響一聲,再也顧不得禮儀,竟是在宮裡小跑起來,直直追着雲若而去。
“慕雲若,你是不是好了?你好了你還叫我姐姐!”姜鳳貞說道,見雲若僅是挑了下帶笑的眉眼,姜鳳貞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接道,“你,你是想氣死我是吧,究竟是怎麼回事,別什麼都不說,憋死我了!”
雲若不語,腳上卻突然一定,似是看到了正在往這邊走的人,那人似乎也在等她,安靜的站在一側。
姜鳳貞一見,緊忙收了步子,臉上霎時對了雀躍,道:“寧丞相,有個天大的好消息——”
然,話未說完,雲若便倏而開口,道:“哥哥。”
她止住步子,嘴上漾起微微弧度。
而這一聲“哥哥”,叫的姜鳳貞頓時愣在了那裡,半天沒有緩過神來。
慕雲若不是已經清醒了嗎,爲甚還要如此稱呼寧北凡?
難道,她想對宮裡的人隱瞞自己清醒的事嗎?
她停了一會兒,回頭看去,卻見雲若徑自走了兩步來到寧北凡的面前,望着他那有些凝重的臉,她即刻猜出了一個大概,但是卻沒有直說,而是先安靜下來等着寧北凡。
半響,寧北凡苦澀的笑了一下,彎了身看向雲若,“還是看見小云,可以讓哥哥心情放鬆。”他疼愛的輕輕撫過她的長髮,俊美的眸凝視着她的雙眼,“今日難得清閒,可陪哥哥一會兒?”
姜鳳貞聞言倒是慌了,心裡琢磨着慕雲若可是後宮女子,他這般……
可是思及此處,卻也在心口染上淡淡的哀傷。
慕雲若已然不是普通的後宮女子,如今趙青蓮回來了,或許後面的日子也不好過了。
若是能有寧丞相爲她撐腰,或許也會好上許多,況且慕雲若向來是個有分寸的人。
於是她長舒口氣,也不做攔,彎身對寧北凡行了禮,然後便錯身離去。
不多時,便留下了雲若與寧北凡二人,雲若不動聲色,半響,點了頭,可是發間的那一閃而過的溫暖,卻讓她預感到一種更爲涼薄的結果。
想來,夏侯靖是要爲趙青蓮徹查慕家了。
心中冷不丁的還是有些痛楚,眉眼側開,悄然掩飾了其中的心情。
寧北凡又是輕輕撫過她的發,遂帶着她向着宏軒閣走去。
路上確實有人會說上幾句,但是因爲此時宮中幾乎都知道慕雲若是傻了,所以沒人會往異處去想,僅是下意識的認爲寧丞相悲天憫人,幫着照顧着這個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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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軒閣,左丞處理公事之地,沒有重兵把守,卻顯得寧謐,尤其是被寧北凡平日裝點了些花草,顯得倒像是一個林間小院,雖然如此作爲,倒是真的被皇上點名說了幾次。
踏入門檻,雲若許是回憶起上一次來到了這裡。
那時寧北凡強把她拉來,讓她把夏侯靖帶回景隆宮,雖然並沒有過太長的時間,但是總覺得就像做了一場無法觸及的夢一樣。
唯有一句夢囈,清晰,而且銘刻。
朕,會將慕家……
雲若眸子輕動,收了視線看向寧北凡,且見寧北凡正拿出自己珍藏的一罈子酒,然後輕輕塞在雲若手裡,雲若接過,沉甸甸的。
“上好的女兒紅,配傾城絕世的美人。”寧北凡笑開,卻拿了個碗,推向雲若面前。
雲若自覺爲他倒上,酒水偶爾灑開,染溼了一片。
而後寧北凡一個仰頭,將酒喝了進去,再是第二碗,第三碗。
直到酒罈已經下去大半,直到寧北凡的眼神卻越累越沉的時候,他方纔漸漸停住,對着雲若道:“小云,哥哥要徹查慕家了,皇上也要十大老臣回來,許是要封后。徹查的結果,或會讓趙氏不能登上大位,又或許會真的讓慕家滿門抄斬,反替趙氏做了階梯平步青雲,從此一覽天下。也就是說,哥哥現在要去做的,是封后大事中,除了十位老臣外,最後的決策。”寧北凡說着,眼神漸漸有些哀痛,突然間他擡了眸,一把將雲若攬入了懷中。
雲若身子一僵,壓低眸子,卻沒有抵抗。
她感覺的出來,此時的寧北凡與以往不同,有些醉意,也有些不想去抑制的痛苦。
“小云,你或許聽不明白吧,哥哥,很可能會代替皇上,親手殺了你。”寧北凡的聲音有些發顫,然後漸漸垂了眸,因着醉意,有些意識飄渺,而後就這樣輕輕靠在她的身上,如夢囈般低喃,“活着……真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小云,你能明白嗎……不……沒有人能明白我,沒有人……”
漸漸的,他睡着了,身上的酒氣散開一片。
身子一沉,險些倒下,幸得雲若伸手將他那癱軟的身子扶住。
然此時雲若的眼神,卻有着一份特別的沉寂。
正是因爲聽懂了,所以更爲痛苦。
“北凡,做你所做便好。”言罷,她微微落下了些輕柔,然後吃力的將寧北凡帶到一旁的椅子上,將他掛在架子上的披風籠在他身上。
退後兩步,望着即使睡去,也無法安心的寧北凡,雲若的心也時時泛着輕痛。
鳳印之爭,終是要開始了,來不及懷舊,來不及慢慢在查點什麼。
雲若轉身跨出宏軒閣。
然在腳尖落穩的一瞬,雲若卻好似突然感覺到了什麼,似是一種藏在暗中的視線。
漠然垂眸思襯着什麼,然後悄然勾脣,直步向前走,像是故意用腳尖伴在了一塊青石上,然後重重跌倒,弄得一身灰土,極其狼狽。
雲若倒吸口氣,緩緩撐起身子,吸了下鼻子,用手背抹了抹眼睛,然後無助的看向周圍,再是一臉委屈的起身,一瘸一拐的繼續前走,右手撫着一直在沁血的右膝蓋,看起來眼淚幾乎快要奪眶而出。而這樣的狀態,知道身後冷枝似乎被什麼人碰到有些響動後,雲若方纔漸漸收斂。
輕輕瞥了一眼那一方,眸上染過一縷冰冷。
果然,這麼快就有所動作了。
舌尖輕輕舐過脣瓣,脣角亦輕輕扯動一絲輕弧。
先前的慕雲若輸在了仁義,輸在了她在明,趙氏在暗。
如今的慕雲若,作爲謀者,仁義算不上,大義凜然也不至於,因爲天下最懂人心骯髒的,自也是擅長洞悉人性的謀者。
所以,現在的她,不會用大仁大義來懲治趙青蓮,而是始終奉行這一句話。
你有多惡毒,我就會有多卑鄙。
她沉默,憶起最後一眼看到的慕將軍的遺體,憶起桌上慕雲若被人下毒吐下的血,憶起或許會印在那個他身上的,最爲殘忍的事,她淡淡垂眸,啓脣,冷冷閉了眼。
既然你以狡詐,變臉得以將滿朝控於手中,我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看看誰的狡詐,更勝一籌了。
想罷,她低頭看看自己膝蓋上的傷,卻並不在意,哪怕那傷口的痛楚,已經鑽入了心口。
而後她滑過眸看向方纔躲了人的暗處,沒有任何表情,僅是輕輕的眯了下眼。
多疑之人,常常作繭自縛。
對付這類人,等,或許效果更佳。
而且,她有預感,絕不會等得太久。
清眸垂下,第一次,劃過了一縷絕對的冷光,彷彿這一次,是真的認真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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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祥宮。
趙青蓮半臥在榻上,聽着安成、姚福將慕雲若瘋癲後的事情都聽入耳中,不過有兩件事讓她有些在意。
其一,慕雲若期間清醒過,而且還讓衆人大爲震驚。
其二,慕雲若之後離了宮,此番回來不是瘋了,而是傻了,傻得像個幾歲的娃娃一樣,什麼都不懂,只會哭哭鬧鬧。
眼睛微微眯住,白淨的臉上漸漸顯出了一種疑惑。
以她認識的慕雲若雖然有點腦子,但卻不會藏事,很容易就被拆穿,如今慕雲若瘋了又傻,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她是瞭解慕雲若的斤兩的,若是不親眼見見她,她是決然不會就此相信的。
於是趙青蓮向後揚了身子,撐着牀榻,費力的站起身,幾個踉蹌,勉強顫巍巍的站好。
安成緊忙跑到一旁拿了準備好的衣裳替趙青蓮穿上,然後說道:“娘娘有何打算?”
趙青蓮沉默半響,徑自用力拉好了衣襟,“本宮要設個局,把慕雲若投進去,千金煉化,好好把她那層皮剝下來。也好看看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娘娘還是在提防着慕雲若嗎?慕家勢力已經完了——”
“蠢貨。”趙青蓮輕語,回眸間倏而用力掌摑了安成,安成這一下被打的懵了,即刻跪在地上求饒,姚福倒是有眼力見的先趕到前面來攙着趙青蓮。
“你們給本宮聽好,皇后之位原本就該是本宮的,若非因爲當年慕雲若那賤人,也不會讓本宮等這麼久。如今正主都回了,朝中大臣很快就會聯名上奏要重立皇后,以免中宮無後,久之不祥。皇上必然也是知道此事,當是會安排十位老臣趕回朝中,不久之後關於皇后的勢力之爭便要開始,離我朝大日已經不遠,本宮必要先在皇宮立足,以成我大業。當年本宮在時,皇上與慕雲若相識多年,卻從未有過男女之情,也連女子都不看。若非本宮對皇上先下了我西陵的情毒,再哄着皇上以情蠱忠貞做藉口,暗示了皇上這是情蠱,皇上這不近女色的鐵石心腸,怕是根本不會對什麼女子動心。然,皇上在本宮不在之際,竟能即使無視那蠱毒也要與慕雲若相守,可見她在皇上心中舉足輕重,雖然本宮倒也有些奇怪。皇上怎會吃起舊草,可如今也不是管着皇上喜好的時候。總之,這一次選後,絕對不能有失,尤其提防,慕雲若。”
說道最後,趙青蓮狠狠將手打在桌案,發出了一聲巨響,那傾城純美的小臉,瞬間變得扭曲,甚至連眼神都驟然變了一個樣子,如鬼,如魔。
一陣淡漠的輕笑之後,趙青蓮漸漸收斂了神情,緩聲而道:“能讓皇上也爲之青睞,必然對皇上也是一心傾慕。除非慕雲若突然換了一個人,變成一個連情都能強迫自己割下的狠女人,否則,一定過不了這關。如今真瘋也就罷了,若是她真是以裝瘋賣傻苟活於世,只要她露出絲毫蛛絲馬跡,本宮便有藉口將她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最後一字,趙青蓮說的極狠,而這兩句,安成與姚福也聽了明白,於是一同跪在地上大喊:“娘娘英明,娘娘英明。”
趙青蓮漸漸勾了脣,心中盤算着什麼。
十大老臣歸朝前,她可要好好與慕雲若敘敘舊,權當是……當皇后之前,最後的一場大宴了。
半響,她微微一笑,轉眸間恢復了先前的輕沫,一笑生了漣漪,當真如不經世事的少女般對着跪在地上的兩個太監道:“安成,姚福,今日,太醫會說,本宮身子不適,驚恐多日心緒不寧,要有人陪着方能入睡,明白嗎?”
趙青蓮說着,顫顫巍巍的雙手環胸,輕輕打着寒蟬,“好冷哦。”
安成與姚福對視,即刻明白,迅速在地上跪了安,然後告退出了翎祥宮。
關了門,一陣幽暗遮掩了房中景色。
趙青蓮長舒口氣,扶着桌子站好,解了衣袍,轉身對鏡而看,然後用指尖若有若無的曼妙身軀上那醜陋不堪的傷痕上游走,最後落入脣瓣,輕咬。
“慕閆杉,我趙青蓮就算用不了這具身體了,也照樣能把你和你的女兒松下黃泉。呵呵,很快,你們就能父女團圓了。”
一陣癲狂之笑襲上,聲聲迴盪在翎祥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