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雲西國不大,方圓三千里,和當初的北國相仿。
阿木展開仙術秘法,幾無停歇。未進黃昏,阿木便已穿過雲西國,到了北國境內。
柳鎮,在北國東部,此時大概不過幾百里的路程。
進了北國,阿木便放緩了速度。一是連日奔波,縱使是仙骨魔身,也有些疲憊。二是阿木想走走這北國的土地。
步行穿過城鎮,看着熙來攘往的人們,阿木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當年阿木也曾跟隨師父王絕走過一些地方,四十年後的北國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山水依舊,風俗依舊。北國人依舊的喝酒、捕魚、唱歌、舞蹈,換得只是國號和麪孔。
但是這一切在阿木眼裡則是另一番感覺,修仙歲月,彈指一揮,轉眼便是凡俗百年。
修士與凡人,已不是同等的存在,阿木已不是當初的阿木!
心中略有感慨,耳朵裡偶爾也傳來一些老人談論當年白城一夜化爲廢墟,大慕容王朝接管北國,白城如今是鬼城之類的前朝舊事。
四十年前,對於凡人,已是很久遠的時間。無數唏噓,無數感嘆!
“看來那兩個行腳商也不都是虛言,那白城似乎真得了鬼城的稱號!”阿木心中暗道。
無意間,似乎也有人提到“鬼鎮”二字,但是聲音極低,而且馬上被別人打住。阿木沒有聽真切,不過卻是眉頭一皺。
“鬼鎮”二字,讓阿木心中一悸,莫名的一種感覺襲上心頭。
“速回柳鎮吧!”心中想着,阿木不再流連昔日的過往之所,再次展開秘術前行。
夕陽落下,黃昏剛至,阿木便到了柳鎮外數裡外的地方。
此時,天色漸陰。遙望柳鎮,有些灰暗。暮春時節,這一夜似要有一場好雨。
“柳鎮!柳鎮!”阿木眼望黃昏中的柳鎮,灰濛濛,但是不改當初古樸模樣。
雖然數十里內,阿木一人未見,有些死寂,但近鄉情怯,阿木似乎渾不在意。
瞬間消失,再出現時,阿木已站到了柳鎮鎮口。長身而立,靜靜地看着柳鎮。
猛然間,阿木雙眸中黑紅的光華大盛,如同末世的火焰,噴射欲出,雙拳緊握,依然蒼白。
可是阿木的面頰緊繃,那兩團火焰,在強大的心神下,漸漸不甘地湮滅。
沒有人懂當時阿木的神情,可是即使千百年後,阿木也不會忘記這個瞬間。
鎮口的那座高聳的石碑還在,古篆的字跡裡透露出一股滄桑——柳鎮。阿木緩步向前,輕撫那石碑,冰寒刺骨。不知爲何,阿木的手居然微微發顫。
王家在鎮子的最東邊,所以阿木從西邊進鎮,要回家,需要橫穿整個鎮子。
阿木沒有施展任何術法,而是如同凡人一般,一步一步。阿木要走過這個帶給自己最溫暖回憶的鎮子,他要那一切永恆地穿過自己的生命。
當踏入鎮子的一瞬間,阿木的眼漸漸有些朦朧,很多景象似乎突兀地出現。
和那小小的雙山村一樣,村口也有不少孩子在嬉鬧玩耍。小孩子們玩得很瘋,滿頭大汗,笑聲不斷。
“阿木哥,你回來了!”其中一個略大的一點的孩子,臉色有些慘白,但仍笑着大喊,同時一閃身,躲過另外一個孩子的追打。
“阿木哥,看我抓住他!”另外的那個孩子看了一眼阿木,險些摔了一跤。
阿木下意識地過去扶了一把,那個孩子太瘦了,因爲有些輕。
柳鎮不算大,鎮上的人,鄉里鄉親的,基本都認識,這些孩子和阿木打過招呼,便跑到別處去了。
嘻嘻哈哈,好不熱鬧,這是一個普通的柳鎮的黃昏。
但其中有幾個孩子還回頭看阿木,眼裡居然有些痛苦和不捨。阿木微微皺了皺眉,似乎胸口有些刺痛。
古樸的街道,四散的木香。雖然,天色已晚,但是柳鎮的長街上還有不少人。
有的家門口已經挑上風燈,風吹燈搖,隱隱綽綽,映着門樓。有的人家歡聲笑語,有的家門裡還傳來,鋸木、刨木的聲音。
吱嘎,吱嘎,嗤嗤,嗤嗤……
棺名遠揚,木屑飄香!
這正是享譽北國的柳鎮,這也是那個平平常常的柳鎮,這更是阿木四十年來魂牽夢縈的柳鎮。
一切的一切,永恆未變。
“阿木,你回來了!”一個瘦高的中年漢子經過,笑着和阿木打招呼。
“嗯!柳二叔好!”阿木笑了笑。雖然,那中年的臉色有些灰暗,笑容有點僵硬,但是阿木還是感受到了溫暖。
“阿木,你回來了!嘿嘿。”這個時候旁邊躥出一個十六七的少年,亦如阿木當初的年紀,“怒殺禁軍,厲害!當初你打架,我爹拽着我,不讓我進去。”
說着,那少年錘了阿木肩頭一拳。
“嗯!柱子!”阿木點點頭,眼中淚花隱現。這少年是阿木在柳鎮最好的朋友。他們曾經一起上山伐木,有一次遇險,柱子還救過阿木。
“阿木,你回來了!”一家豆腐店門口,一個嬸子熱情地喊道,“這兩塊豆腐拿回去,讓羽兒給你們燉了吃!”
說着,那嬸子把兩塊鮮嫩的豆腐包好,讓身旁的秀美少女送來。
那少女忸怩了一下,架不住母親的連說帶推地催促,纔來到阿木身前。
“給!阿木哥。”臉色一紅,那少女不再多說,偷看了阿木一眼轉身跑了回去。
那嬸子笑看着嬌羞的女兒,臉上洋溢着幸福,然後什麼也沒說,仍舊忙着那豆腐攤子,有幾個鄉親正好來買豆腐。
“謝謝!”阿木託着那感覺極重的兩塊豆腐,喉嚨有些乾澀。
阿木記得那少女便是叫小玉,只不過當初紅色的頭繩,如今變成了慘白的顏色。
師父曾經笑着說,她姑娘俊俏,過兩年給阿木當媳婦。爲了這事,羽兒還三天沒和師父說話。
想起當初的羽兒的樣子,阿木不由會心的一笑,只不過看着那善良的母女,阿木的笑容裡有太多苦澀。
仙有仙的痛苦,凡有凡的幸福。這母女的模樣,阿木永不會忘記。
空着的左手,阿木緊緊攥着拳頭,手指的關節隱隱發白。
阿木繼續走着,走得很慢,走得很辛苦。
四十年,柳鎮的一切似乎從未變過,一如往昔。
“阿木,回來了!快走吧!羽兒在門口望你呢。哈哈!”
“阿木,回來了!明個兒有時間,幫我把那口棺的漆塗了吧!城裡李大戶催得緊,忙不過來了!”
“阿木,回來了!對了,明個兒也幫我一下。到家裡來再說!”
“阿木,回來了!當心呀!你殺了北國禁軍,你這孩子太莽撞了!”
“阿木,回來了!快點走,免得王老丈打你!”
“阿木,回來了!……”
柳大家的老爺子,柳七哥和柳七媳婦,還有鎮上的每一位鄉親,都在和阿木打招呼。
有問候,有打趣,還有責備、催促……
柳鎮的街不長,但是阿木走的很慢很慢。走走停停,一定要和每個人說兩句,應下大家的幫忙要求,聊聊家長裡短。
夜色裡,雖然天色微陰,要下雨了,但柳鎮倒是很熱鬧。
“我回來了!鄉親們!”阿木站在長街,噙淚的雙目有些血紅,“可惜,阿木遲了……”
白衣如雪,阿木走在有些灰濛濛街道上,極爲緩慢,背影有些落寞,白衣在昏暗的上街上,極爲有些刺目,似乎這是一件葬袍。
“阿木遲了——”阿木乾澀地喃喃自語。
此時,一路風塵而來的阿木似乎不急於回家。
“走吧!阿木,快回家看看!”
“是呀!羽兒,都着急了!”
“快點吧!小心王絕老丈又打你,嘿嘿!”
青磚灰瓦,兩重院落。阿木終於走到了鎮子的東邊。這裡便是王家。
阿木回望走過的一路,大家似乎仍在街上,各做各的。不知不覺,阿木眼中的噙淚滾落而下。
然後,轉身,扶着自家的門,阿木輕輕摩挲了一下。
“吱嘎-——”一聲,阿木輕輕推開門。
院中,散亂着各種做棺的工具及各色木料,依舊飄着熟悉的木香味。這似乎是阿木離開前的那個夜晚。 Wшw_ тTk Λn_ ¢ o
四十年如夢,一切未改。
“師父-——”
“羽兒——”
阿木進了家門,聲音微微發顫。
穿過前院,後院空空如也。
原來放着九口殘棺的地方什麼都沒有,自然也沒有那個站在九口殘棺中間的拿着黑藤條負手而立的沉默的黑衣老人。
“師父-——”
“羽兒——”
阿木再次顫聲喚道。雖然當踏入柳鎮的一瞬間,阿木就知道了這裡不會有師父和羽兒,也不希望真的看見師父和羽兒,但是阿木還是不自主的呼喊。
茫然四顧,然後,阿木靜靜地退出王家。
回望長街,阿木任淚水落下,身爲靈聖中階的大修士,阿木卻幾乎不能自已。當初便是北寒大戰,紫玉死在自己懷裡,阿木都沒有掉一滴眼淚。
那塊豆腐,在阿木手中漸漸化爲白氣。
灰暗的天空,不見星月,濛濛的一片。耳邊還回蕩着剛纔孩子們的歡笑,相親們的問候,閤家的歡笑。
“都死了——都死了——”
阿木的淚流着流着,就盡了,面色漸漸在變。
“哈哈哈——”阿木面目有些扭曲,有些悽切癲狂的笑聲響起。
然後,柳鎮的一切聲音,瞬間戛然而止。
隨即,一陣陣淒厲的叫聲響起,那是近千口柳鎮老少及四十年間誤入柳鎮被吞噬的冤魂的嘶叫。
無數的白煙,在夜色中,升騰而起,妖異而詭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