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風雲

九璃盞之再續前緣

一個人若是沒有了心,會變成什麼樣子?

師父常常對我說,我是一個沒有心的人。

他說的是真話,我真的沒有心,感覺不到心跳,也沒有脈搏,我甚至不會做夢,我會笑,但我從來流不出淚來,故此我從不明白什麼叫心痛。

師父告訴我說,因爲我前世流的淚太多了,所以今生今世,上天怎麼也不捨得讓我流淚了。

我不過淡淡一笑,師父一向清冷疏離,但是有的時候,就會變得這麼矯情。

第一次遇見師父,那是在一棵偌大的梨花樹下,漫天潔白梨花紛飛,我從梨花樹下醒來,看見師父一身白衣不染纖塵,自那世界盡頭,一步步踏花而來,三千風景剎那失色。

他問我,要不要做他的徒弟?

我不知道什麼是徒弟,那把白玉柄紙傘舉在我頭頂,浩瀚雨簾隔絕在外,於是我便知道,這個人是來接我走的。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看見師父落淚,也是唯一一次,就在我將手放在他掌心裡的瞬間,淚落滿襟。

我爲他拭淚,他握住我的手對我說,師父帶你回家。

這便隨他離開了幽冥風谷,來到了人間揚州城的墨府居住,師父說,那是他的家,從今以後也是我的家。

我心安理得地住了進去,因爲剛來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見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裡有一種專門用來睡覺的工具,叫做牀,於是庭院裡栽種的那棵梨花樹下,便陪着我度過了在墨府的第一個夜晚。

師父第二天才發現我又睡在了樹下,頓時哭笑不得,親力親爲地教我辨識東西,他花了兩天時間才讓我分辨出茶杯和硯臺,但還是阻止不了我將玉毫往茶杯裡扔的舉措,於是師父的那套姜花青瓷茶具,成了我的專用洗墨池。

我想師父遇上我,是碰到了生平大敵。

在我第四次用手指去碰案臺上跳動的燭火被燙傷指尖時,師父終於不再妄想能讓我分辨出光與火的區別,淡定地將府上的燭臺全部撤成了夜明珠,挽救了被三次點着的房子。

這些事都不過是滄海一鱗罷了,真正讓師父措手不及的是接下來的一連串問題。

那時初初來到人間的我,還不會自己穿衣服,也不會自己洗澡,師父頂着我無辜的目光滿臉窘迫無奈,最後只好匆匆尋了個藉口奪門而出。

也就是因爲這個,師父才徹底恍然大悟,他可以又當師父又當爹,但有些事情上是當不了孃的。

於是第二天,墨府大門便貼出了招丫鬟的告示。

由於月錢開的豐潤,告示剛一貼出來,前來應徵的人便從墨府大門排到了街拐角,我躲在樹後面看着他一個個親自挑選,隱隱覺得委屈。

我想師父是嫌我煩了。

當他千挑萬選的兩個丫鬟被我連杯子帶枕頭給砸出了門外後,我便貓在桌子下躲着不出來,果然不出一會兒,便看見一身白衣的師父出現在了房門口。

直到他說他不再招丫鬟便是,這才把我從桌子下面哄了出來,從此墨府再沒多過一個下人,凡事都要難爲師父他老人家親力親爲,有時候我甚至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

師父是我見過最溫柔的人,我一度懷疑師父沒有脾氣,直到後來一件事讓他徹底吐血崩潰。

自然,還是因爲我。

揚州城自古以來香花美人名動天下,揚州的姑娘們也個個貌美如花,從小耳濡目染的薰陶之下,讓她們對擇偶的標準眼高於頂,甚至一度有女子悽悽滿面,堅持認爲自己此生唯有孤身終老了。

然而師父的出現,在揚州城引起了一陣持續了好一段時間的轟動。

揚州城新搬來了一戶姓墨的人家,這個消息自從上次招納丫鬟一事後便風靡了整個揚州城,傳聞那墨府家底殷實,那墨家公子更是好看得天怒人怨,溫潤如玉,白衣勝雪,最重要的一點,墨府正牌夫人一位暫缺。

揚州姑娘們不由得咬着手帕激動得內牛滿面,在這個只能慷慨高歌一首好男人都死哪去了的繁華都城,那仙姿颯然一笑奪魂的白衣公子從天而降,怎能讓她們不激動,怎能讓她們不向往。

那段時間我在揚州城的大街小巷隨處都能看到師父的畫像情詩,每次都是剛一上市便被姑娘們搶購一空,畫攤老闆賺得滿盆滿鉢歡天喜地,連對面算命的老頭都眼紅琢磨着改行,客棧酒樓裡傳遍了墨家公子大大小小的傳言,從白手起家的茶商絲賈到微服私訪的王爺皇子,各種版本流言滿天飛,聽得姑娘們心潮澎湃,只恨不能衝進墨府大門將那人五花大綁,直接押進洞房。

我聽着各種版本的流言,不由得同揚州城的老少爺們一同扼腕感慨一聲:這個看臉的世界!

若是讓揚州城的姑娘們知道,她們芳心暗許的翩翩公子是個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千年老不死,只怕一顆玻璃心碎滿地。

我也曾似笑非笑地對師父說,師父不如也給徒弟找個師孃回來?

我說這句話的後果是啃了三天的玉米窩窩頭,我傷心欲絕,直後悔自己當時爲什麼嘴欠。

話雖這麼說,但當真在街上看到師父被人家姑娘調戲得萬分窘迫的時候,本着一顆救苦救難的菩薩心,我大義凜然地衝了上去,拉着師父的袖子甜甜道:“爹爹,這個姐姐沒有上次的好看。”

此言一出,震驚全場,隨着師父越來越明顯的嘴角抽搐,剛剛還如狼似虎的姑娘們頓時花容煞白,轉眼扯出一臉尷尬到扭曲的笑,客套地誇讚一句小小姐真可愛,下一刻作鳥獸散,揚州城第二天便傳遍了風聲,全揚州的姑娘們都忍不住爲那似水溫柔的男子惋惜,多難得的夫婿人選,怎麼年紀輕輕就做了鰥夫呢。

看着墨府門前爲他豎起的貞節牌坊,師父終於徹底崩潰,從此以後愈發淡定。

我想,攤上我這麼個徒弟,任誰都會變得很淡定。

忘了說了,我叫墨竹,師父叫我小竹。

我的師父,他說他叫墨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