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六月,已是大熱,儘管坐在陰涼的屋中,兩旁的窗戶也都大開着,奈何風卻也是熱的,吹在人身上,不單不能消暑,反倒令人更悶上了幾分,尤其是這會兒良渚一身整齊的朝服,那就更是難耐了幾分,滿頭滿腦門的汗珠子就跟斷線的珍珠一般直往下滴落,縱使連換了幾條的白絹子,也擦拭不完,氣惱得良渚直想拂袖走人,奈何他不敢,不爲別的,只因昨兒個簽下的那份條陳還扣在弘晴的手中,沒將這事兒擺平了,良渚的身家性命怕都得就此玩完了去。
三十八萬兩啊,這可不是個小數字,良渚全部的家產加起來都沒這數字的一半,就算是去借,那也沒處借了去,真要是被按條陳清了欠,良渚除了上吊自殺之外,怕是沒旁的路好走了,正因爲此,他昨夜幾乎一宿不曾閤眼,今兒個更是一大早便跑來了驛站,爲的便是能跟弘晴打個商量,儘管明知此事極難,可無路可走之下,良渚也只能是老老實實地等着弘晴的出現。
“喲,良大人來了,抱歉啊,本貝子今兒個起得晚了些,讓您久等了,海涵,海涵則個。”
就在良渚等得都快絕望了之際,書房門外一陣腳步聲響起中,卻見弘晴施施然地從外頭行了進來,滿臉和煦笑容地朝着良渚拱了拱手,陪了個不是。
“不妨事,不妨事,小王爺連日操勞,辛苦了,倒是下官冒昧前來,多有打攪,還請小王爺多多包涵。”
這一見弘晴露了面,良渚頓時有若觸電般跳了起來,手忙腳亂地還了個禮,話兒說得分外的客氣與委婉,沒法子,這就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不低頭不行啊!
“良大人請坐,來人,換茶!”
弘晴起來都有一會兒了,自是早已好生揣摩過了良渚的心思,這會兒一見其如此作態,心中自是暗笑不已,可也沒帶到臉上來,只是笑呵呵地客套着。
“小王爺,您請坐!”
良渚眼下可是再不敢生啥跟弘晴分庭抗禮的念頭了,小心翼翼地將弘晴讓到了上首大位,這才滿臉堆笑地端坐了下來,自有一旁隨侍着的王府侍衛們緊趕着送上了新沏好的香茶。
“喲,良大人昨夜可是沒休息好?唉,這天熱得煩人,想睡個安穩覺都難啊,皇瑪法常說,身體乃是本錢,沒了這個本錢,那可就啥事兒都辦不得嘍,良大人乃社稷棟樑,還須得好生保重身體纔是。”
儘管已猜知了良渚的來意,也有心爲其綢繆一番,然則弘晴卻不可能自己去先提,這便故作不知狀地瞎扯了一氣。
“那是,那是,小王爺金玉良言也,下官自當謹記在心,不敢或忘焉,只是,啊,只是……”
這會兒人在屋檐下,良渚當真是英雄氣短,自然是弘晴說啥都得應着是,原本打算趁勢說說自個兒的難處的,可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分說纔是了,直憋得老臉通紅不已。
“咦?良大人,您這是怎地了?你我甚交情來着,有啥話儘管直說便是了,不必顧慮太多。”
眼瞅着良渚面色憋得有若猴子屁股一般,弘晴險些笑噴了出來,好在城府足夠深,倒是沒失態,這便煞是豪氣地一拍胸膛,就有若跟良渚是生死之交般地扯了一大通。
“那……,下官就斗膽放肆了。”良渚滿臉愧色地朝着弘晴一拱手,而後便即低下了頭,一派難爲情狀地開口道:“下官昨日一宿未眠,盡是愧疚之心,都怨下官疏忽,當初接任時光顧着雜務,卻忘了要銷賬這一正事,以致落得眼下這般難堪之境地,唉,若是下官能有如許多的家財,還了就還了,誰讓下官不謹慎,卻也怨不得旁人,可……,唉,下官本非大富出身,這麼些年來,雖也算是宦海搏浪,卻真不曾存下多少浮財,三十八萬兩之數,下官實是無能爲力啊,還請小王爺高擡貴手,下官自當有後報。”
“這……”
良渚的虧空之來歷是明擺着的事兒,弘晴自是心中有數得很,也確有心幫襯其一把,不過麼,卻也並不着急着說破,畢竟人情要賣總得往大里賣了去不是?
“小王爺若是真爲難,下官也不敢強求,且容下官這就去動本,向聖上請罪,是生是死,下官也都受了去了。”
一見弘晴滿臉爲難狀,良渚的心頓時便涼了半截,他也是宦海老手了,如何不知道事情的緊要處,不說別的,只消弘晴這兒手一鬆,下頭那幫官吏們立馬便敢有樣學樣,一個個都來喊冤,那弘晴昨日的一番心血豈不是全都得白費了去,一念及此,良渚也不想再多浪費時間,苦澀地搖了搖頭,這便起了身,打算就此告辭而去了。
“良大人莫急,此事也不是無轉圜處,且請坐下慢慢說了去可好?”
眼瞅着良渚要走,打算賣上個大人情的弘晴自是不能坐視,這便也起了身,壓了下手,笑着寬慰了良渚一句道。
“哦?真的?小王爺有甚吩咐,且請直說,但凡下官能辦得到的,斷不敢辭!”
良渚本都已是絕望了,可這一聽弘晴如此說法,先是一愣,接着便是驚喜交加地表了態。
“不敢言吩咐,只是有些想頭,還請良大人看看可不可行。”
弘晴施施然地落了座之後,還是沒急着點破事情之關鍵,而是帶着明顯猶豫之色地開口道。
“小王爺有話儘管直言,下官聽着便是了。”
良渚此際只盼着能得救,自是客氣而又恭謙得很,並不敢落座,就這麼躬身站着,一派恭聽訓示之模樣。
“良大人無需如此,您的事,本貝子還是知道的,也就是個疏忽之過罷了,真要您賠付汝福那賊子之過,實也太過了些,若是換了個時節,補上張文,找人說合一下,說過也就過去了,只是眼下這節骨眼上,唉,本貝子也是難啊。”
弘晴就是個賣關子的老手,不急着先說解決的法子,光說些自個兒的難處,當真將良渚急得額頭上的汗珠子再次狂涌了出來,卻又不敢出言打斷弘晴的怨言,生生憋得個夠嗆。
“是難啊,下官也知曉箇中頗有礙難之處,可……,唉!”
弘晴在感慨,良渚自然也得跟着感慨上一番,只不過他的感慨是真,而弘晴的感慨有幾分真意卻是難說得很了。
“良大人放寬心,此事就算再難,本貝子也要爲良大人爭取上一回,斷不能讓老實人吃虧的,只是這節骨眼上,若是漏了行藏,下頭那幫狗才們怕就難服管束了的,良大人若是能守密,本貝子倒是可以謀劃上一番的。”
弘晴擺完了困難之後,話鋒陡然一轉,開始提要求了。
“小王爺放心,下官斷不敢胡言的,還請小王爺爲下官拿個章程。”
事到如今,就算明知弘晴會有些非分之要求,良渚也已是顧不得那麼許多了,也沒問弘晴如何運作,滿口子便先行應承了下來。
“好,有良大人這麼句話,本貝子也就放心了,此事說來不難,本貝子此處有份摺子,良大人一看便知究竟。”
關子賣也賣夠了,再多繞將下來,那可就過猶不及了的,這一點,弘晴自是拿捏得極爲到位,一見火候已至,也就不再多囉唣,手一抖,已從寬大的衣袖中取出了份已蒙上了黃絹的密摺,慎重其事地遞到了良渚的面前。
“這,這,這叫下官如何分說纔好,小王爺援手之恩,下官自當永生不忘!”
摺子並不算長,也就寥寥數百言而已,說的也就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爲良渚之事開脫,將所有虧空盡皆掛到了已然身死的汝福頭上,要求刑、戶兩部將已充公的汝福家產併入河漕衙門的虧空上,事情不算礙難,只是走些手續罷了,可對於良渚來說,卻不啻於救命之稻草,當真令其感動得無以復加。
“良大人且慢謝,此事須得保密,萬不可走漏了風聲,本貝子此本章縱使要上,也須得遷延些時日,少不得要良大人督促下頭那幫狗才先行完了虧欠方好。”
弘晴向來不做無用功,此番爲良渚開脫,除了是要賺上一個大人情之外,更爲要緊的是要良渚親自出馬去壓那幫河漕官吏們儘快還虧空。
“小王爺放心,下官知曉如何做的,只是我河漕衙門積弊日深,真要完全填上虧空也難,下官昨夜略算了一下,縱使下頭那幫狗才全力爲之,這半個月下來,能湊足一半已算是多了的,至於餘額,就恐非下官催逼所能爲也。”
良渚爲了保住自己,倒是真的很樂意去幫弘晴當這個打手的,可對於任務的完成度卻並不是很看好,唯恐到時被弘晴責怪,這便緊趕着先將醜話說在了前頭。
“唔,一半怕是不夠啊,良大人須知本貝子此番不單要清欠,開封那頭的固堤一事也壓在本貝子的身上,我父王如今還在洛陽等着結果,不瞞良大人,滿算下來,這趟差使沒個百萬兩銀子,怕是不敷用啊,這樣好了,良大人只管盡力去追欠,就以一百萬兩爲底限,至於所差之款項,回頭本貝子再細細分說,如此可成?”
原就一百七十餘萬兩的虧空,扣掉了良渚身上的公債三十六萬餘,也就只得一百三十五萬左右,若是隻得一半,不過才六十餘萬兩,而這,顯然不能令弘晴感到滿意。
“也罷,那下官就勉力一試好了!”
左右都是死,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貧道了的,這個覺悟,良渚還是不缺的,眼瞅着弘晴都已將話說到了這麼個份上,他自是不能再不知趣地討價還價個沒完,這便咬着牙關應了諾,話裡頭的煞氣當真濃烈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