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而陌生的街道,漆黑無色的世界之中少見的亮光。她已經有多久沒有見過這樣熙熙攘攘的街道,沒有見過這樣臉上帶着笑容和紅潤的人羣了?部隊,她爲什麼要說多久,她不是經常來到這條街和唐驥約會的嗎……
陸雅潔輕輕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那裡就好像被人用大錘錘了一下一樣,暈暈沉沉。但是無疑,她現在所在的這條街道就是距離學校只有兩個街區的神垂街,一條充分詮釋了美食街含義的街道。
神垂街,一個很有意思的名字,意思是就算是神在這裡,也會抽下頭來嗅一嗅這條街上散發出的香味。
當然,這個名字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就有的,但是名字爲什麼是這樣,這個解釋卻是現在的人想出來的。畢竟,誰知道這條街上世紀三十年代是不是美食街。
一個個簡陋的棚子和裝着竈臺的小車在街邊隨意擺放着,那些看上去小小的蒼蠅館裡吊扇上綁着的紅綢子不住地旋轉着驅趕蒼蠅;人羣熙熙攘攘的走過,周圍的滷味和烤製品,還有各種煮品全都在大庭廣衆之下展示,等待一個對它們有興趣的食客走過來品嚐。
輕輕嚥了口口水,陸雅潔感覺自己餓了。是的,自己在放學之後就一直等着唐驥,至今爲止還沒有吃晚飯。那麼,要不要買點東西吃?
就在這一刻,她突然感到了一種異質的違和感從她的身後傳來。她慌忙回頭,卻沒有看到任何東西,只有熙熙攘攘臉上帶着笑意的人羣。
怎麼回事……
“小姐,來兩份烤蠍子?或者來上一條考蜈蚣,焦脆焦脆的,可好吃呢。”
一個小販帶着笑臉湊了過來,頭頂上還拴着白色的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這裡的風俗。但是這幾年來見的多了,也就習慣了。
陸雅潔輕輕擺了擺手,她不像唐驥對於所有食物都趨之若鶩,儘管能夠接受螺螄粉的味道,但是如果讓她去吃烤制爬蟲,她還是有些接受不了。
知更鳥停在那鋼鐵的棚架上,閉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睡覺還是在觀世音。不過如今這片天下,即使是慈航也不能觀世音,一隻知更鳥又能如何?
路邊一個男人轉過頭來,似乎看到了這個略帶惶恐的少女。然後,那張沒什麼特點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沒有什麼言語,轉過頭去又繼續前進。
陸雅潔勉強的笑了笑,她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的身後總是有一種鬼鬼祟祟的感覺,但是身後卻什麼都沒有。這條街她也經常來,但是沒有一次感覺如此怪異。
神垂街。
她還記得,自己在學校之中和唐驥共同經歷的一切,但是那一切都彷彿泡沫一樣,那記憶是如此的不真切,彷彿幻夢一般。而夢醒之後,就會很快的被遺忘。
她是怎麼到這裡的,她早已不記得了。只有右手的中指,還傳來微微的痛感,告訴她之前的一切都不是夢境。
腦袋昏昏沉沉,也不知道爲什麼,她走進最常和唐驥一起吃的那家螺螄粉店,要了三兩粉,加酸筍、大頭菜、木耳、花生、腐竹,辣子少要,又加了兩個爐悶陸壓掌,端着碗放在了略顯骯髒的桌子上。
陸雅潔輕輕呼出了一口氣,強行壓下了自己心中的不安感。但是,當她吃到一半的時候,忽然心有靈犀一般的擡起頭來,在小店當中環視一圈,那一剎那就好像有人用一桶冰水兜頭蓋臉的給她從頭到腳澆了下來一樣。
小飯館裡,有吃包子的,有吃螺螄粉的,還有來打包酸筍的。但是這些人,飲食男女們,高地胖瘦,髮型各異,神情四遍,卻都……長着一張臉。
然後,她隱隱約約聽見,那個剛剛結賬出去的女人,手中拿着手機,隱晦的說道:“死了多久的人了,還提她做甚麼?”
這句話,不是衝着她來的,卻勾起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懼。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恐懼,但是一陣莫名的恐懼就這樣侵襲了她的身心,讓她在一瞬間顫抖不停。
就在那一刻,似乎是無心之舉,她的胳膊碰到了筷子,筷子又碰到了醋瓶子,那瓶子跨拉一聲摔在了地上,碎成一地渣滓,濺了一地的醋。
餐館裡的人,目光全部聚集了過來。一模一樣的眼睛,一模一樣的面孔,一模一樣好奇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陸雅潔,就像是要把她剝光一樣。
陸雅潔如墜冰窟,她甚至一動都不敢動。她完全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而且直到這一刻,她的腦袋才清醒過來。自己爲什麼突然放下了警惕,竟然走進了這樣一家詭異的餐館?
再看去,房樑上掛着的吊扇上繪製着猛虎鬥夜叉,牆壁上是妖靈食山桃,腳下是一塊塊的天圓地方磚,磚縫當中青草扭曲而繁盛的生長着,這裡根本就不是自己常和唐驥一起去的那家店!
但是,那家店究竟是什麼樣子的……陸雅潔的頭在那一瞬間又疼痛了起來,她一直以爲這家店就是他們常去的,現在察覺到這裡並不是,但是那家真正的小店又長得什麼樣子?
頭好疼,完全想不起來,什麼都想不起來,能夠看到的,眼前全是赤紅的血色!
她捂着腦袋衝了出去,從小店當中衝了出去,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奔跑,只想要快點逃出這詭異的地方,因爲在這裡呆的越久,她就越覺得自己正在被這裡同化。
爲什麼,街上的紅紙燈籠上寫的大字是【兇】和【殺】,爲什麼路邊的行人臉上永遠帶着詭異的微笑,爲什麼他們手中打的傘把手下方永遠有一隻人類的腳,爲什麼剛剛跑過去的小女孩手中的棉花糖不斷地蠕動……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我到底是什麼,我是陸雅潔?還是別的什麼?爲什麼我會記得我死了,但是那不是我,爲什麼我以第三人的視角看到我死了?爲什麼?
就在這時,她仰起頭來,看向天空,突然啞然失笑。這裡那裡是神垂街啊,看那天空,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連烏雲的反光都沒有,漆黑一片,就像一塊黑布一樣遮蓋着一切。
多麼,令人感到痛苦!
突然間,她身邊的一個人一拳砸在了她的臉上。她整個人歪着栽了過去,趴在地上,左臉青腫一片,鼻血順着臉頰歪歪斜斜的流下去,滴落在地面上。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旁邊另一個女人,一腳踹在了她的小肚子上。緊接着另一個人走過來,對準她的後背猛地踹了一腳。
陸雅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就又被人一腳踹在了心窩上。她只能蜷縮在地上,緊緊地抱着自己的腦袋瑟瑟發抖,然後被人踢打的遍體鱗傷。
當衆人散去的時候,地上躺着的陸雅潔已經渾身青腫不堪,在沒有半點抵抗的力氣。她美麗的臉頰上滿是血污,甚至一隻眼睛都被青腫的眼皮遮蓋,睜不開眼睛。
但是突然地,她周圍就變得空空蕩蕩,一條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陸雅潔在大街的正中央不知道躺了多久才起身,一隻手扶着牆,走了兩步,卻又跌倒,她已經沒有繼續行動的力氣了。
然後,她在地上嗚咽了起來。她的鞋子已經不知所蹤,上半身的衣服也已經撕裂,裙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掛在胯骨上搖搖欲墜,能夠看到她雪白的皮膚在水泥的地面上呲的沒一塊好的。
輕輕的喘息着,那軀體的小腹微微鼓動着,或許少女還活着這件事也只能從這裡得到印證。她實在是沒有力氣動彈了,即使是移動一寸也不行。
就在這時,一隻蒼白無色的手,抓住了她的脖子,在上面套上了繩索……
與此同時,唐驥正在漆黑的學校樓道當中潛行,他不知道前方等待者自己的是什麼,但是凡是有光的地方都已經探索過,要麼就是空無一物,要麼就是被鎖住。
本來唐驥想要用手中的電鋸打開那些被鎖住的大門的,反正都是木質大門,打開它們輕而易舉。但是當唐驥切實的看到大門當中的事物的時候卻打消了這個念頭。
本來,不管是什麼生物被隱藏在其中,他都不會畏懼。唯獨如今,那玻璃上看不到任何色彩,只有無盡的漆黑,甚至連外面的燈光都照不進去,唯有在這黑暗面前,唐驥瑟縮了。他知道,那不是他能夠或者應該染指的東西。
走在黑暗當中,唐驥每往前走一步,就有一根蠟燭被點燃,就好像那些蠟燭是聲控燈一樣精準。但是唐驥閉着眼睛,就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這裡還有光線一樣,徑直往前走去。
然後,能夠清晰地看到,唐驥慢慢的,距離右側的牆壁越來越近,慢慢的就走進了那牆壁之中。一瞬間,蠟燭全部熄滅,周圍的空間扭曲起來,彷彿一張被吞進碎紙機的餐巾紙一樣碎裂。
就在那一瞬間,唐驥睜開了眼睛,一雙紫金色的瞳孔閃閃發光,照亮了周圍紅水晶一般的眼白。他的眼睛的外貌已經接近於某種礦物,而不是血肉之軀。有着某種東西,很久以前就在這雙眼睛當中開始孕育,今天它終於破土而出。
“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唐驥忽然之間有了一分明悟。他的眼睛當中所孕育的,是珍珠,是歷經磨礪之後所誕生的力量,能夠幫他看透一切幻象,讓他眼中的世界,真實不虛。
就在剛剛,他的眼睛幫他看透了走廊上的一切幻象。在那時,干擾他的,反而是視覺,他原本的視覺正在不斷地誘導着他走上錯誤的道路。
“所以說,人類的五感,真的是沒有用啊……竟然會把主人引向死亡,這雙眼睛,真的是不要也罷。”
唐驥一邊嫌棄着自己的原裝眼睛,一邊閉着眼睛潛行。這雙黃金瞳的力量,不會被眼皮所遮蓋,不會被物體所遮蓋,不會被幻象所遮蓋,只要唐驥希望,就能幫唐驥看到真實不虛的世界。
對於唐驥來說,作爲調查員最害怕的事情排第一位的自然是遇見高維生物,比如眷族什麼的,甚至是外神。而第二位,就是層出不窮的幻覺,那些能夠矇蔽五感的幻覺,是調查員最大的死因之一。
但是現在,唐驥獲得的這雙眼睛,能幫他看穿一切虛妄,對於一個調查員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禮物了。他現在走在這學校當中甚至可以說是暢通無阻,因爲沒有什麼幻象能夠阻擋他,他能夠輕而易舉的找到任何一扇暗門。
“奇怪,有種熟悉的感覺,就好像……這一切我都經歷過一樣。”唐驥微微揉了揉眉心,一步踏出去。他有種預感,奇怪的預感,這一步走出去,他就會和過去割裂。但是這種預感的來源是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此時此刻,他就站在學校的大門,也是唯一一處沒有沒有黑暗包裹的通往外界的門扉。其他的窗戶和大門,外面全都是無止境的黑暗,唐驥甚至不敢打開那些門窗。
下一刻,唐驥已經踏出了教學樓的大門,看到的是壓抑的赤紅色的天空,還有一片片灰黑色的雲朵。一朵朵灰色的雪花飄下,唐驥將它們皆在手中,卻沒有任何寒意,雪花也沒有融化,只是化作更小的粉末。
那不是雪花,那是飄零的骨灰……
遠目眺望,所有的建築都彷彿漆黑的燒焦的橡木一般殘缺的聳立着,沒有一絲燈光;火焰在城市當中燃燒,明明散發着難以言喻的光和熱,卻又沒有燒燬任何一棟建築。
這座城市處於黃昏,永遠的黃昏。太陽就那樣被釘死在天邊,一動不動,一切都是那樣的虛幻,又是如此的令人感到恐懼,就好像自己被世界拋棄了。
然後當他回頭的那一瞬間,他看到,就在學校的外牆上,密密麻麻的懸掛着一個個人形物體……那就是人類,是他的同學們,一羣青春年少的學生們。
所有人的頭上都套着一個黑布袋子,所有人的雙手都被反剪在背後,光着腳,脖子上套着一根繩子,把他們吊在外牆上不知怎麼釘住的釘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