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花嶺內,河谷之地。
溪水緩緩流淌,一名男子赤裸着身軀,靜坐其中。
他一身血跡斑斑,還有焦黑的皮肉。
男子身後,跪坐着一名紅豔似火的女子,輕輕地爲他擦拭身軀。
漸漸的,武驍背部露出了色澤不一的皮膚。
新生長出來的白嫩皮肉,與原有肌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昭示着他被殺得遍體鱗傷、險些支離破碎。
榴火眼眶泛紅,一次又一次捧起清澈溪水。
在女人溫柔的動作下,一身污跡的武驍,終於有了些人樣。
不知過了多久,榴火小心翼翼地環住武驍,額頭抵在那寬厚的背脊上。
眼淚止不住的向下流淌着。
撿了條命。
兩條。
帝袍青年並未趕盡殺絕。
作爲爭奪神兵領域的雙方,帝袍青年這樣的決策,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就更別提,這裡是危機四伏的聖靈山了。
絕不會有人,放任一個巨大的威脅存在。
榴火後來才意識到,帝袍青年要將武驍納入麾下。
她只是一名弱神弟子。
在這聖靈山界卑微求生,默默追隨着武驍,陪他浪跡山海。
榴火站不到很高的角度去看待人和事物。
也無法理解神秘的帝袍青年,到底是怎樣強大的存在。
她只是知道,帝袍青年很溫柔。
他願意贈予她一隻只回生鯉,去挽救武驍的性命。
也願意跟武驍說上三言兩語,試着去喚回那一顆尋死的心。
也許這一次,
驍哥真的能找到歸宿。
不用再渾噩的活着,在漂泊無定中死去。
“洗好了?”身後,傳來了一道溫和的話語聲。
榴火嚇了一跳,趕忙抹了下眼眶,轉身恭敬行禮:“大人。”
“喏。”
又是這樣的字眼。
一件寬大白袍遞了過來。
“給他披上吧。”
“是。”榴火接過不知哪裡來的精緻衣袍,轉身給武驍披上。
武驍依舊坐在溪流裡,大半衣袍都浸在溪水中,隨波漂流着。
“驍哥。”榴火一邊給武驍係扣子,一邊小聲喚着,“大人來找你了。”
武驍眼神空洞,目光呆滯的望着遠方。
“你去那邊的木屋吧。”陸燃輕聲道。
“是。”榴火見武驍失魂落魄的模樣,鼻子又是一酸。
她不敢違命,只得起身走出溪水,一步三回頭的離去。
河谷之地,曾經歷過一次大戰。
本就破敗的建築羣,沒留下來幾座木屋。
榴火很輕易就找到了燃門幾人歇腳的屋子,又在院內蓑衣女子的示意下,輕輕叩響了房門。
“進。”屋內傳來了一道清冷的聲線。
榴火低頭走進屋內,朝着桌椅的方向行禮:“大人。”
“我們本以爲,你是被奴役的。”
“不是的,沒有!”榴火急忙解釋着,擡頭看向清冷仙子,“驍哥從未強迫過我,是我非要跟在他身旁的。
是他收留了我,是他.”
說着說着,榴火停了下來,眸光暗淡了些許。
武驍收留自己了嗎?
他只是趕了兩次,便不再理會,不再趕自己走罷了。
“沒受欺辱就好。”姜如憶坐在椅子上,打量着神色黯然的女子。
“沒有,他對我很好。”榴火再度確認。
姜如憶起身走到女子身旁,輕輕拍了拍榴火的肩膀:“你的朋友,會跟你解釋一切,去坐着吧。”
榴火面色錯愕。
朋友?
姜如憶已然離去,走出了屋宅。
廳堂內空空蕩蕩,榴火面色迷茫,直至一道魅影出現在身側,寬大的斗笠下,是一張熟悉的面龐。
榴火瞳孔微微一縮:“鍾鍾.”
“好久不見。”二姐鍾柔聲音輕柔,手掌輕輕理着榴火微微卷曲的長髮。
世界很小?
當然不是。
熾血一派弟子的確不計其數,但神明·熾血畢竟是八等神。
這也導致了,天賦高、實力強大的熾血信徒,數量並不多。
有資格進入聖靈山的熾血弟子,更是鳳毛麟角,也必然是門派內精英中的精英!
鍾家三姐妹與榴火一樣,皆來自神明腳下的古城。
且都是內城之中,神明近衛隊的成員。
姜如憶走出屋宅,給熾血弟子們足夠的私人空間,並不打算偷聽。
她緩緩飛起,打量着繁花盛開的千花嶺。
真的很美。
倒是可以修繕一下此處的房屋,偶爾過來小住幾日?
陸燃好像說過
想看她在花海之中舞劍?
姜如憶抿了抿脣,目光放遠,掠過起起伏伏的美麗花浪,看到了湖畔處佇立的帝袍青年。
也看到了溪流之中跪坐的身影。
恰逢此時,一道黑影出現在溪流中,將被劈成兩半的玄鐵槍,放在了武驍的身側。
姜如憶眉頭輕蹙。
是不是有點殺人誅心了?
這個壞傢伙.
用這種方式來喚醒武驍的鬥志麼?
與此同時,溪流旁。
“我們找個天辰弟子,幫忙修復一下吧。”陸燃看着武驍的背影,“把槍靈再培養出來,我等你挑戰我。”
話雖如此,但玄鐵槍若真能成爲神兵,再領悟的神兵領域,誰也說不準是什麼。
就比如說大夢魘的斬夜大刀。
此時,鄧玉湘與神兵·斬夜刀的主攻方向,是領悟“斷刃重鑄”。
二者感悟的,並不再是之前的那個神兵領域了。
武驍終於動了。
他探手握住被劈成兩半的神兵槍,看着無比平整、光滑的截面,緩緩將二者合在一起。
玄鐵湮滅槍,輕易拼湊了起來。
與之前如出一轍。
區別是,它徹底失去了靈性,不再有槍靈了。
“我無法戰勝你。”武驍緩緩道。
低垂着頭,嗓音沙啞。
他一雙手掌緊緊攥着玄鐵槍,其中攥着槍尖的手掌,掌心已經被劃破,向下流淌着鮮血。
陸燃推測道:“就是因爲那些無法戰勝的存在,所以,你才徹底心灰意冷麼?”
“滴答,滴答。”
武驍低垂着頭,由掌心流淌而下的血珠,一滴滴落在溪流中。
陸燃並未阻止。
反而覺得武驍這樣的行爲,比之前那副麻木的模樣好多了。
“我已經說了,要帶你去做什麼。”陸燃望着男子背影,“你也見識了我的能力。”
武驍默不作聲,不置可否。
“呵。”陸燃笑了笑。
即便親眼見識了一切,也不願意再去相信麼?
也是,
向來都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在神魔統治的黑暗世界裡,在冰冷殘酷的聖靈山中
希望二字,着實殘忍。
“說說吧,朋友。”這一次,輪到陸燃這樣稱呼了,“這樣的機會不多。”
然而武驍並不珍惜:“我沒什麼好說的。”
陸燃微微皺眉:“怎麼,不相信我,不打算跟我走?”
武驍緩緩搖頭:“爛命一條,給你就是了。”
“哦?”
“原本,是打算死在你手裡的。”武驍緩緩鬆開槍尖,低聲道,“但你不收。”
陸燃:“.”
武驍緩緩擡起頭,遙望遠山:“既然你想挑戰神明,我跟你去就是了。”
陸燃意識到,武驍並沒有真正意義上“活”過來。
不管陸燃表現得再怎麼驚世駭俗,武驍也沒有完全相信。
亦或者該說,他不敢去相信。
不敢再有奢望。
聽聞了陸燃的癡心妄想,武驍也只是秉承着“死在哪裡都是死”的態度,選擇追隨陸燃。
陸燃沉默片刻,輕聲道:“我有一尊武生僞神石塑。
我會讓你與石塑綁定,你會與石塑融合。”
陸燃脖間的墨玉虎符暗暗作祟,讓他低沉的話語聲中,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你會繼承武生的一切,取代武生、超越武生,奪走神位。”
剛剛擡起頭、眺望遠山的武驍,已經做出了決策,像是已經走出來了。
然而陸燃的一席話,又讓他低下了頭。
如陸燃所料,
在武驍的世界裡,希望與殘忍這兩個詞彙,是劃等號的。
陸燃仰頭望向天空烏雲:“我們終會殺出聖靈山,殺到天上去。
肅清寰宇,重返人間。”
“陸燃。”武驍聲音嘶啞。
“嗯?”
“你知道,聖靈山有一種魔力。”
陸燃默不作聲,洗耳恭聽。
武驍染血的手,拾着染血的槍尖,放進清澈的溪流中:“在這裡
你心中沒有慾念,便活不下去。
你心中有太多欲念,更活不下去。”
“呵呵。”陸燃啞然失笑,一手捋過自己隨風飄揚的短髮,“說得真好啊。”
話說回來,他的頭髮一直保持在過耳的長度,每次修剪也不會剪太短。
還該叫短髮麼?
陸燃依舊望着烏雲籠罩的天空:“所以,你要跟着我從一個極端,邁向另一個極端麼?”
武驍沉默着。
之前鬆開槍尖的手,再度握了上去。
被撕裂的肌膚,冰冷流淌的溪水,不斷刺痛着他的神經。
只是這一次,陸燃沒有給他太多時間,開口道:“既然是爛命一條,以後就跟着我吧。
你不要,我要。”
武驍手掌一僵,沉默許久。
緩緩的,他轉過身來,沉聲道:“好。”
陸燃低頭看着武驍,雖然看不到他深埋的臉,卻能感受到他隱隱翻涌的心緒。
結果是一樣的。
但那一顆死寂的心,似乎跳動起來了。
嗯,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