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晦星稀,萬木千枝搖晃似鬼影幢幢。
終於,方青停下腳步,前面是一座山丘,一條蜿蜒而下的土道盡頭是隱約可見的洞穴,深且黑幽。
洞口的亂石白森瘮人,晉元不由打了個冷戰。
方青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對不起!”
“爲什麼?”
晉元心一沉暗道上當了,轉頭看去,方青已不見。
蒼白月色在地上拉伸出幾條扭曲暗影。
——
數小時前。
晉元逛了很久,在這個完全陌生地方。
從開着河蓮的湖畔一路游到大廟,到處是不同往日的面孔和服飾,連景緻都如此新鮮。
步出石道小徑,不覺又走了一大段路,出現一座古城牆,他身體疲累,便挨着牆根小歇。
天色總是霧濛濛根本辨不清夜晚還是白天,行人也寥落,店鋪更是緊閉。
忽感覺周遭一切都透着詭異,卻說不上哪裡不對。
昏暗街燈逐次亮起,反而讓一棟棟樓宇更顯隱晦。
晉元想回家卻一時茫然不知歸途?
遠處出現的光,給他帶來些許溫暖。
定睛望去好像是集市,在矗立着拆了一半老舊房屋的大片空地上,那些配着黑色窗洞的殘樓在夜幕裡,像一個個失去眼睛和靈魂的東西凝視着他。
晉元有些發憷,不過終究抵不過好奇,是古董市場嗎?在父親薰陶下他從小就喜愛書畫古玩。
於是沒多想便擡腿向前。
“呵,這麼熱鬧?”
街市上,挑檐畫棟的店鋪鱗次櫛比一直延展到夜幕盡頭,它們被無數燈火點亮,如鏤刻在一副墨絹上的半透明浮雕。
眼前是座十多米高由青石砌成的牌坊,上懸幾排燈籠。
“居然還是白燈籠?”
燈籠燭火隨風搖曳,光環在上元古玩城匾額上晃動。
上元?晉元沒讓諸多疑慮停留腦際,因爲他看到了古董店。
從牌坊三個門洞望去,街邊兩排的所有店鋪門頭掛着白燈籠,光影在攢動人羣的頭臉上跳躍,居然有好些古董店。
晉元擠入人流開始探寶之旅。
他在街邊鋪滿各色老物件的地攤駐足,看一堆人圍着小玩意報價砍價。
古玩店自然是他必經之地,兜裡沒錢過過眼癮也好。
突然感覺腿痠,也只逛了幾十家店鋪而已啊!
前面出現寫着一鼎世家的古玩店,他才注意到這裡店鋪都用黑白灰配色,是什麼離奇風格?
晉元越來越奇怪,身邊遊客也都面無血色,因爲白燈籠的光線問題吧,他自我解釋。
人們還不願挨他太近,很嫌棄似得都遠遠避開,而且很多人的聲音都是滋滋嘎嘎的,像噪音。
晉元還是沒多想,他的全副心思都在各種稀奇古怪的古玩上。
一鼎世家陳列着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青銅器皿,他直接往前廳走,那是一隻用白布帶圍起來的大鼎。
古青銅色的鼎身呈長方形,四隻長腳穩穩落於地面,兩彎巨大方形鼎耳更顯霸氣。
記得隨父親去龍族國家博物館看到過一隻遠古戊鼎,形制與這個相仿,但戊鼎的四周鑄有精巧的盤龍紋和饕餮紋,而這個鼎身則是看不明白的複雜圖案。
想起戊鼎腹部刻有文字,他不好意思去問店老闆,於是往腹內察看,卻看不清,便乾脆伸手去觸摸。
老闆人到中年,面容清瘦,
細眼彎眉。
他踱步過來,探身詢問,“這位客家您好,對這鼎有興趣麼?”
客家?很陌生的稱呼,而且老闆的口音也很怪。
晉元撓撓頭略帶歉意地說,“哦,對不起,我只是看看,這鼎挺大,外表又看不出什麼鼎,想找找肚子裡有沒有文字!”
“是牛鼎,並無銘文。”
“牛鼎啊,仿製的真好,好像剛出土一般!”
晉元知道古玩店不會有真鼎,那是國家一級文物禁止買賣。
“嗯,確實,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影鼎而已,難道您不知道麼?”老闆饒富興味地注視着他。
晉元有些惴惴不安,奇怪道,“影鼎?不是牛鼎?”
老闆在湊近了些,恍然道,“哦,有生人氣,是第一次來吧?”
“生人氣?我可沒生您氣啊?”
晉元覺得店家實在有些怪,剛想打招呼走人,見老闆微笑說道,“來,我有件您必定喜歡的東西,進來一看吧!”
說罷他邁步進了內屋,丟下滿屋客人。
咦?這老闆!他不會強買強賣吧?看他面相和善,晉元一咬牙暗道,反正自己又沒錢,難道還敢公開綁票不成?於是也進了內堂。
裡面是間頗有古風的大堂,雖燈光有些暗,但格局卻不小氣。
中間一副六尺氣勢磅礴的山水畫,被鑲嵌在黑棕色的鏡框裡。《一言九鼎爲大信,允諾千金是致誠》的對聯各掛在山水畫兩邊。
一排黑漆木供桌擺一尊財神,兩邊各五張紅木圈椅,椅子中間案几擺着各色小盆景。
這種裝飾和傢俱晉元只在歷史書和園林裡才能得見,內心便覺得舒適親切,這種氣場竟與他內心最柔軟的部分相銜接了。
晉元用手握住圈椅搖了搖,很沉。
老闆喚出一個年輕人來泡茶。
不多會年輕人端來一個黑漆金邊方木盤,盛着一隻紫砂壺和兩隻茶杯,輕輕放在高茶几上,接着便去照看店鋪了。
“小夥子,我能否請教您大名?”
晉元忙收回逡巡的目光,端正了身體,“不敢,我叫晉元。”
“哦,有意思的名字。”中年人摸着下巴笑道。
“請教先生貴姓?”
“不敢言貴,我姓方。”
“原來是方老闆。”
“叫方先生就好。”
“好的,方先生,我能否請教爲什麼牛鼎又叫影鼎呢?”
中年人端起茶杯向他示意,“不急不急,您先嚐嘗我這茶再談不遲。”他自己先抿了一口。
晉元猶豫了下,見茶水碧綠可人。
黑店?不像。他也覺得自己該淡定些,遇事不急,他也忘了是誰告誡的。於是端起茶杯,頓時異香竄入鼻腔。
“嗯,好茶!”他讚歎。
方老闆笑問,“確實還可以吧?”
晉元心有感觸,心緒如水波漸漸平復,幽遠馥郁的茶香慢慢浸潤四肢百骸。
“很多時候吶,我們人啊也會身不由己,原本一顆剔透本心會被境遇扭轉。好人也變成惡人,好好的慈眉善目轉成那種令人厭惡之人,唉!”
方老闆嘆了口氣,接着道,“這時候呢就需要某些助力才得以平衡一下自己,所謂茶文化就是助益之一吧,呵呵。”
晉元不知他何出此言,方老闆的笑還有些苦澀。
方老闆拿起茶壺給晉元添茶,茶水如泉,溫軟淡棕液體流瀉進紫砂茶杯,淙淙有聲。
“爲什麼我們本心就該是玲瓏剔透的?”
晉元素好咬文嚼字,他漸漸感覺腦子有點活泛了。
方老闆抿了口茶,微微蹙眉道,“咦,世人不都這樣說嗎,人生來便純淨如白紙,只待塵世來染的,晉老弟看來另有想法?”
晉元忍不住說,“人乃萬物之靈,靈性也不代表絕對的純淨,何況純淨也只是形容詞,相對的。如果最純淨的靈性代表着無和沒有,那難道有了思想就變得不純不淨了?”
方老闆睜大眼睛,沒想到這位年輕人見識不一般,“人是萬物之靈?這未免自大了點,萬物皆有靈,哪裡輪到人佔盡全部的道理?呵呵!”
晉元天生喜好天馬行空的暢想,見方老闆牽起話頭不免興奮,搶答似的說道,
“啊,在我看來,由人組成的社會是宇宙之神經系統,其他生物雖是不可或缺的部分,但人是萬物之靈亦如人之大腦般重要,我始終堅持這點。所以我們人是可以主宰宇宙一切的!沒有我們人類就沒有世間一切創造!”
晉元興致一來全忘了基本禮數。
方老闆頗錯愕,這小夥子未免太狂了,卻也狂得可愛,“唔,有意思有意思,看不出您竟是如此別緻的思想,甚好!繼續飲茶!請!”
晉元猛然意識到失態了,猶豫着該不該抱個歉。
方老闆卻一疊聲叫道,“阿青,阿青!”
“來來,給我們換一壺翠子!”
隨後進來的年輕人滿是疑惑。
“去啊!愣什麼呢?”方老闆催促。
“玉翠子啊,是我最好的影茶嘍!”
待阿青走後,方老闆轉頭對晉元笑着解釋,眼底卻始終縈繞某種情緒。
“玉翠子,影茶?咦,請問這影茶又是什麼?還有影鼎?”晉元實在抑制不住好奇,方老闆示意稍安勿躁。
阿青端來一壺茶,更小心地在高几上放下。
“呵呵,這便是玉翠子了,實話說吧,就是生長在古鼎附近的叫做玉翠子茶葉烤制的。它浸潤了千年古鼎釋放的氣場。這種茶放入枕頭僅僅幾片都能養魂安魄。這壺茶也只用了一片,就足夠泡一整天了!”
方老闆這麼解釋。
晉元問,“很貴吧?”
方老闆一笑,“何止貴,還非常稀少,從來是有緣人才品享到的稀罕物嘍!”
晉元更受驚若寵,“那影茶?影鼎?是一樣的?”
“聰明!”方老闆點頭笑道,“影器指的是人制造出的東西,它如果埋於地底經過一段漫長歲月後,在機緣巧合之下它就可能會在原地形成自己的影身,這個便是影物了,這就是我們這裡買賣的稀罕物。懂了吧!”
方老闆又往晉元茶杯裡添了些,金黃液體與先前的茶葉水混在一起,濃淡幾無二致。
“影物與真身,是一對相輔相成的事物吧?”晉元沉吟着。
“對,就像善與惡,也是相輔相成的事物,而且您認爲的善有時候也不等於真的善,而您認爲的惡也不等於真的惡!”
方老闆幽幽道。
晉元接話道,“就如這茶一般有好壞之分?”
“拿茶來比人,並不合適。”
晉元突然想起鼎,“那牛鼎方老闆能說說嗎?”
“哦,不早了,以後再聊吧,您也要趕緊回了!”
方老闆看了看腕錶,端茶送客。
好奇心一旦減弱,晉元便不自在,全身雞皮疙瘩爆了出來,“您剛纔說塵世?影器?那這裡是什麼地方,不是現實世界嗎?”
他忙看看周圍,不由緊抓扶椅,扶手溫潤堅實怎可能只是影子?他的緊張舒緩了些。
“唉,我們這裡是鬼市!”方老闆透着遺憾。
“鬼市?我們?那,你們?什麼?鬼?”
晉元全身緊繃,頭皮發炸。
“我死了?”這不可能,怎麼會?
他思緒飛旋,努力搜尋着極不尋常今天的每一個細節。
“別急,小夥子,您也沒死!”方老闆還是很淡定,晉元盯着他,又摸了摸身體,好在和平時沒區別,“好像我的身體真的沒事!”
“您現在的也不是肉身只是靈體,但感覺是一樣的。普通人看您是看不到的,只有我們這種陰魂鬼物纔看得到您。”
方老闆的嘴一張一合,晉元打了一激靈,腦子竟像過電般被激活。
水,很多水。
他終於想起來。
一個很大的湖。
堤岸垂青柳,海棠嵌其間,湖色應莫愁,碧波盪心懷。
這些詞句隱隱飄入腦際。
眼前到處是生機盎然所在,他和幾個同學遊玩,炎日下,他們又去野泳,嘴裡還殘存着野地烤豆的香味。
晉元記得湖水的涼意,完全沒入水中的愜意,彷彿靈肉都融進了碧波。
耳邊傳來岸邊佳人的淺唱慢彈,婉轉似夜鶯,語聲如水波縈繞流轉。
蠢笨的鯉魚和溜滑鯽魚以及其他認不得的魚兒,在飄渺的水世界蕩起片片光影,時光靜止,無盡溫暖和倦意包容住他......
“您確定我沒事?”
“對,您應該還在醫院,如果肉身死了,相信我,您應該和我們一樣成陰魂了!”
“那你們真是?”
白燈籠,
黑白字,
一張張蒼白人臉,
天哪!他一直遊蕩在鬼界,所遇皆是鬼魂。
“呵呵,我們自然都是些陰魂了,遊蕩在凡間無家可歸的孤魂而已!”
方老闆的聲音滿是幽怨。
他也理解晉元這種生魂出竅遊蕩的人,方老闆安慰道,“放心,我不會傷害您,剛纔的玉翠子對生魂也很有助益!”
難怪精神好了很多,腿腳也不痠疼了,“謝謝方老闆!”晉元振作了點,覺得有必要再問問,“您爲何幫我?”
“眼緣,算也是緣分吧!”方老闆解釋。
“我這就讓小方帶您回去!”方老闆喊來兒子。
“哦,真是謝謝您!”晉元看着善良的方老闆和有點侷促不安的小方。
“他叫方青,我兒子,叫他方哥吧!”
好年輕的人!晉元爲他惋惜。
“走吧!”
方老闆催促道,“快天亮了!”
小方沒做聲帶他就往外走,晉元向方老闆拱了拱手這才轉身離開。
走過五六個店鋪,晉元不經意回望過去,卻見方老闆依然在店門口駐足觀望,晉元覺得他似有很大心事。
方青寡言,腳步飛快,晉元在後緊趕慢趕。
突然發覺遠處出現一座大山,“方哥,您是送我回醫院嗎?這那兒呀?”前面的方青還在埋頭疾走,晉元只得緊走幾步趕上。
“方哥,方哥,我們是回去嗎?”
“哦,是,不過我們要先到一個地方纔能回得去!”方青解釋道。
“去哪兒?”靈體也會累,晉元喘着氣問。
“先見一個人,他認識你身體被搶救的醫院!”方青聲音很快被夜風蕩散。
生魂和遊魂一定程度上會被現實世界所左右,尤其是低階靈體。
“哦,原來這樣!”晉元也沒多想。
路越走越荒涼,城市燈光早已消失,廣袤野地在兩人身後延展拉長,不祥感覺急速躥升。
山在暗夜中愈加沉重龐大,猶如蹲伏在不遠處的巨獸,曠野的刺骨冷風在周身肆意流竄。
終於走進山腳, 這是一片無垠竹林,晚風沙沙擊打竹海,腳步聲應和着昆蟲在暗黑處的合鳴。
晉元有些慌,“方哥啊,怎麼跑墳堆來了啊?”
方青寬慰道,“放心吧,沒事的,這條路我常走,不遠了!”
“爲什麼他要住在這麼荒涼的地方?”
“唉,我們又不是人,靈體屬陰,失去肉身保護,只能住在陰氣旺盛地方呀!”
方青繼續說,“唉!我們很想回到從前那種日子,所以我和父親都拼命做事,期待找到解脫的法門,到時候我們一家就能解脫了!”
“哦,我懂了。”
晉元覺得很合理,鬼市開在郊區,方便各路人鬼集結,因爲很多術士和生魂也要到鬼市做交易,選一個大家都合適的。
郊區既不遠又不近,既不熱鬧又絕不冷清的地方。
但他總感覺方青第二句話有其他意思。
他們一前一後又走上一條曲折土道,兩旁黝黑處是無數小小的青光在飛舞,原來左右兩邊都是墳塋荒丘。
後面的晉元突然停下,定定站了會,卻往墳堆處一躍而下。
......
短暫回憶在幾聲不似人音的嘶嘶嘎嘎聲中被打斷,一個狹長的半人半鬼狀的灰影飄近,走姿詭譎。
它的身後不遠又升起幾條怪異黑影。
晉元呼出一口氣,靈氣似能在這暗夜裡凝結成霜。
霜又如何?凍又如何?
寒意凌冽又如何,都擋不住他臉上拂過的一絲笑意。
此刻唯一要做的就只是等。
怕就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