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城的天氣總是陰陰沉沉的,到了夏天,尤其感到悶熱,空氣中的水汽籠在身上,黏糊糊的,特別不舒服。
宿舍裡是不能待了,夜宸坐在霧城大學女生宿舍的天台水泥護欄上,雙腿懸於二十多米高空,乘着微風,看向遠方。
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晚霞籠在天際,橙色、黃色和紅色交互融合,好像她在博物館看到的抽象畫。宿舍樓旁邊有一個人工水體,深色的池塘之中,幾尾紅鯉倏忽遊動,如同浮光掠影。微風吹過,旁邊銀杏樹葉子婆娑而舞。
夜宸並不恐高,但從二十多米高的樓上往下看,還是有輕微的眩暈感,甚至有一種想要跳下去的衝動……
跳下去……
以自由落體急速下墜,並沒有想象中飛一般的感覺,強烈的失重感讓夜宸感覺大腦眩暈,心臟劇烈收縮,腦海裡一片空白,想要尖叫,但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有一種說法:任何跳樓自殺的人,從跳下去的一瞬間開始,就會處於極度的後悔之中,然後在悔恨中死亡。不管之前下定了多大的決心,終歸抵不過深深刻在基因序列中的求生本能。
一聲悶響,濺起了一朵血花——絢爛奪目,留下了一具殘破的屍體,一切都歸於了寂滅……
……
手機鈴聲響起,將夜宸從混亂的臆想中驚醒了過來:“喂……好的,我知道了。”
一個快遞到了。
雖然夜宸最近並沒有網購什麼東西,但她並不奇怪。今天是八月十五號,對應的是農曆的七月十五,中元節。從夜宸十一歲開始,每年中元節這天都會收到一個匿名的包裹,好像生日禮物一樣——或者說就是生日禮物。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夜宸並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她就把中元節這天當成了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紀念日。
拿着快遞迴到空無一人的宿舍,夜宸從抽屜裡拿出一個裁紙刀,沿着包裹的縫隙,小心地劃開透明膠帶,將“生日禮物”拆開,態度認真嚴肅,充滿了儀式感——畢竟這算是自己爲數不多的慶祝生日的方式。
不過驚喜倒是寥寥。
和往年一樣,包裹裡是一個簡單的灰色紙盒,黑色的襯絨上嵌着一顆珠子。珠子是乳白色,類似羊脂白玉,摸起來冰涼,裡面有着絮狀的雲霧狀紋路,長時間盯着看,會產生一種這些雲霧在慢慢旋轉的錯覺,挺神奇的。
從十一歲開始,到今年十九歲生日,夜宸已經收到了九顆這樣的珠子,而且這次那位匿名的贈送者還很貼心地寄來了一個灰色彈力線。
好吧,夜宸終於知道自己每年收到的生日禮物是什麼了——一個被拆成九份的手鍊。
夜宸從衣櫃的角落裡取出一個小布包,裡面是之前八年的生日禮物,同樣的八顆乳白色的珠子,她重新用彈力線將珠子串好,打上一個小巧的蝴蝶結,然後戴在左手腕上試了試,大小正合適,而且還挺好看的。
好了,生日慶祝結束。
看了下時間,夜宸換上一條水洗牛仔短褲和白色的字母圖案印花T恤,出門了。
從學校門口坐三站公交車,再走四百多米,就到了夜宸暑假打工的地方——音月超市。這是個有着七十多坪的小型超市,雖然在大學城的範圍內,但位置有點兒偏僻,客流量並不大。
據說超市賺的錢都用來進貨,房租都快掏不起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最近店長確實憔悴了很多,本來保養的白嫩細滑的皮膚,短短几天時間變得灰暗蠟黃,哪怕一大早,都掛着滿臉的疲憊。
這種偏僻的地段晚上不會有什麼客人,但音月超市是個加盟連鎖超市,總部要求二十四小時營業,晚上必須有人值守。沒辦法,他們只好安排輪值夜班。
一般女孩子不喜歡安排到夜班,但夜宸貪圖晚上清淨,而且比較安逸——儲物間有一個小小的摺疊牀,架起來就可以替換着睡覺,不耽誤她白天的其他兼職。
趁着暑假期間,總歸要爲下學期多賺點兒生活費。
至於安全倒不用擔心,距離超市兩百多米就有個警察局,這片區域的治安還挺好的。再說了,超市有什麼好搶的,無非是些日雜百貨,真遇到危險,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就可以了,總歸不至於爲了這點兒東西傷到性命。
七點五十,夜宸準時走進了音月超市。意外的是,店長並不在,櫃檯後面坐着一個陌生女孩兒,正在玩手機。女孩兒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身材嬌小,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挺可愛的。
“你是……”
聽到聲音,那個小女孩兒站了起來,面帶微笑,自我介紹道:“你就是宸姐吧?我叫唐嫿,是新來的員工,小娟今天來不了,店長就讓我跟你一起值守夜班。”
“哦……稍等,我確認一下。”夜宸拿起手機想打個電話,結果看到就在剛剛,微信上有一條店長髮來的信息:今天新來了一個員工,和你一起上夜班,挺老實木訥的一個女孩兒,好好帶帶她。
好吧,夜宸回了個信息,把手機放到櫃檯上,微微嘆了口氣。看來今天晚上睡不安穩了,雖然晚上一般不會有什麼客人,但帶新人總歸是件麻煩事。
見唐嫿還在那兒站着,夜宸微笑着說道:“坐吧,不用太拘束,這裡工作氛圍挺輕鬆的,店長人也很好。”
夜宸搬了個椅子坐下,誰也沒說話,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尷尬。她的性子清冷,不怎麼喜歡閒聊,但兩個人要熬一晚上,總不能一句話不說吧,之後還會當一段時間同事呢。
“在看什麼呢?”夜宸隨便找了個話題。
唐嫿把手機放下,說道:“我在看小說。”
有問有答就好,可以繼續聊下去了,夜宸問道:“看的什麼小說啊?”
這個話題激起了唐嫿的興趣,她臉上露出興奮的笑,說道:“看的恐怖小說,叫《畫皮》,很好看,特別吸引人。”
“《畫皮》?我聽說過,原本是《聊齋》中的一個故事,後來被拍成了電影。”
“不是那個。”唐嫿搖了搖頭,說道,“雖然名字一樣,內容也有所借鑑,但這是剛剛寫出的小說,據說還是取材於現實案例。”
“取材現實?有點兒意思……裡面講的什麼啊?”
“講的是一個厲鬼,十分邪惡,喜歡將人的皮活生生剝下,然後穿在身上,它就變成了那個人,在人世間活動。但這種人皮只能維持一段時間,隔上十幾二十天它就需要尋找下一個獵物,然後再次剝皮。”
唐嫿講的很簡略,不過大晚上,這麼大的超市只有她們兩個女孩兒,外面漆黑一片,聽起來還有點兒瘮得慌。
唐嫿眉飛色舞地說道:“這個故事寫的很好,讀起來很有代入感。故事中的厲鬼最喜歡女人白嫩細滑的皮膚,剝皮的時候很認真,一點破損都不允許有,被害者也都是……”
眼看着這丫頭眉飛色舞,要開始介紹恐怖故事中的細節,夜宸連忙打斷,說道:“你膽子挺大啊,大晚上敢看恐怖小說。”
“我膽子其實不大,看完恐怖小說,恐怖電影連覺都不敢睡了。”沒想到唐嫿給了這麼個回答,“但越是這樣,我就越喜歡看,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很正常,很多恐怖故事愛好者都有這種心理。”夜宸微笑着說道:“現代的人生活太平淡了,就喜歡找些刺激,這也無可厚非。”
“是啊。”唐嫿靠在椅背上,感嘆道,“生活還真的像杯白開水,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對了,你知道小娟今天爲什麼沒來嗎?”
看着唐嫿一副興致勃勃,渴望分享的表情,看來還是個喜歡八卦的女孩兒。夜宸配合地問道:“爲什麼呀?是生病了嗎?”
小娟的身體不好,有着先天的心臟病,做過好幾次手術,雖然病症緩解了很多,不至於影響正常生活,但身子還是有點兒虛弱。這件事超市的其他員工都不知道,夜宸也是偶然看到了小娟胸口略顯猙獰的刀口,才瞭解到的。可能是因爲很少在戶外運動,不會曬到太陽,小娟皮膚很好,白嫩細滑,如綢緞一般,這一點倒是很讓人羨慕。
唐嫿站了起來,身子趴在櫃檯上,湊到夜宸跟前,神秘兮兮地說道:“因爲她……失蹤了。”
“失蹤?怎麼會?昨天晚上我們還一起值了個夜班。”
“是啊,就是值夜班回家的路上失蹤的。”
夜宸鎖住眉頭,問道,“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不知道,還沒消息呢!”唐嫿拿起手機看了看,“我加入了咱們超市的八卦羣,一有消息就會有知道。”
“八卦羣?咱們超市什麼時候有了個八卦羣?”夜宸驚訝地說道,另外還有一句沒說出口,自己在這兒兼職打工快一個月了,怎麼不知道?
“就是分享八卦的羣啦,沒什麼意思的。”唐嫿擺了擺手,不過看她按耐不住的笑意,看來對這個羣分享的消息很滿意。
“哦……也不知道小娟現在怎麼樣了。”夜宸感嘆了一句,那是個很文靜的女孩兒,因爲經常搭檔值夜班,兩人的關係還不錯。
“不知道……也許死了。”唐嫿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死?”這個字讓夜宸心裡一震,說道,“不會吧,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唐嫿反駁道,“一個年輕女孩兒失蹤,無非是被害、遭拐這幾個原因,總不至於是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了吧?”
“怎麼可能?光天化日的……怎麼有人敢?”下班的時候已經早上八點了,整個城市都開始忙碌起來,又不是深更半夜,偏僻小巷,怎麼可能遇害?
“也許不是人呢!”唐嫿故作神秘地說道。
“什麼意思?”
“也許害死小娟的是鬼,一個喜歡女孩兒白嫩皮膚的厲鬼。”
夜宸微微顰眉,說道:“你看書走火入魔了?那只是故事。”
“這本書的作者說了,是依據現實案例改編的。”唐嫿給了個看似不容反駁的理由。
一個編故事的,說的話能信?夜宸在心裡吐槽了一句,說道:“現實世界怎麼會有鬼?另外,按照你那個故事的說法,小娟就算遇害,厲鬼也會頂替她的身份,來上今天的夜班,怎麼會無緣無故失蹤。”
唐嫿想了想,說道:“也許……剝皮需要時間,一整個白天的時間。”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唐嫿的故事影響,一想到原本陪自己上夜班的小娟可能會是個鬼,夜宸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自己在瞎想什麼呢!夜宸平緩了下心情,說道:“好了,別說這個了,小娟現在生死不知,我們這麼聊有點兒不合適……”
話說到一半,夜宸放在櫃檯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唐嫿瞥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小娟!她嘴角上揚,露出一個詭異地笑,說道:“看來剝皮結束,‘小娟’要回來了。”
“你別瞎說!”夜宸瞪了唐嫿一眼,接通了電話,“喂……你跑哪兒去了?……好的,好的,我知道了……那就好,那就好……”
等到夜宸掛斷電話,唐嫿連忙問道:“怎麼了,小娟到底怎麼了?”
夜宸眉頭皺起,說道:“她說回家的路上遇見老同學,就一起出去玩了。沒注意,手機沒電,自動關機,所以沒接到電話。”
“很牽強的理由。”唐嫿說出了夜宸心中之想,“就算自己手機沒電,她那個老同學手機也沒電嗎?還是說一整個白天的時間都找不到充電器?怎麼不能跟家裡說一聲?”
“誰知道啊!”夜宸含糊地應了一句。
唐嫿看了夜宸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我是個新人,並不適合值夜班,小娟‘沒事’的話,你明天還是和她一起上夜班。你會害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