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陣連番被破,整片戰場的走勢,已然無人可以預料且控制,但與之相反的是,如今處於最前面,或說對整片戰場來說,已等於是最後面的第四陣,地火陣中的方貴,卻還一直老老實實的呆在陣裡,仍然在承受着那地火陣時時刻刻逼過來的熊熊烈焰,勉力支撐着。
這時候,最先被破的反而是後面那些大陣,方貴急不得。
因爲地火陣被破,整片戰場,便等若是打開了一個口子,裡面的北域修士,反而會不顧一切的逃將出來,所以最前面的地火陣,倒成爲了一時無人顧得上的一方遺陣……
而從一開始,方貴便知道太白宗主的用意,這時候便也只能忍着。
他破不得陣,便只有強行鎮住這一方陣,給其他的北域修士機會,讓他們破掉十門鬼神陣裡的其他大陣,直到最後,這一方戰場奠定了勝局,然後他們纔會來助自己破陣,在此之前,方貴無法爭些什麼,也無法改變些什麼,除了忍耐,還是忍耐,忍耐大陣之威!
轟隆隆!
隨着越來越多的大陣被破,關州羣山之下,地脈之力反而更爲集中,皆向着地火陣與最上首的萬神陣涌去,無法形容的強大地火,節節暴漲,焚燒着地火陣中的一切……
而此時的方貴,則已平靜了自己的心神,靜靜盤坐於陣中。
他這時候,還不知道自家宗主在做什麼,他只是在得到了宗主的傳音之後,便非常有耐心的等着,宗主既然讓自己鎮住這一方大陣,那自己就鎮住這方大陣,他相信太白宗主一定會有自己的安排,在破掉了其他的大陣之後,一定會騰出手來,幫着自己破了這地火陣。
陣外,是修羅戰場,血氣盈天。
陣內,是烈焰滔滔,焚燒着他的肉身,法力,五臟六腑。
誰也不知道這時候方貴一直被地火陣燒着,是什麼樣的滋味,更不知道連續被燒了三四天,是個什麼樣的滋味,他們只能隱隱的去猜測,以這地火陣的威力而論,普通的修士,或說元嬰,大概最多撐得盞茶功夫,便已飛灰煙滅了,但方貴,卻足足撐了好幾天時間……
而且,他還在繼續撐下去!
也因爲他一直在撐着,反而讓人覺得,或許他多撐一會也沒什麼……
他的法力,都已耗盡,甚至連他的大道遺寶之力,也已漸漸耗盡了神威,不過也好在,這時候方貴便開始動用了那九顆九轉造化丹的藥性,他將這些藥性,盡數化入了自己的血脈之中,滋生法力,然後再繼續對抗着那地火陣的焚燒,時時刻刻,對抗地火之力……
這是已經遠遠超過了極限之後,又不停的推向新的極限!
九轉造丹化裡的仙源之力,無盡藥性,在這地火的威力之下,正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揮散,滋養着方貴的肉體,並在這地火的鍛造之下,與他的肉身生出非同一般的變化!
烈火煉真金,神焰鍛寶身。
在這過程之中,九轉造化丹的藥性、青木仙靈、魔山怪眼、陰陽燈盞,甚至是那些北域修士的願念,魔山汲取來的邪氣,都正在發生一種奇妙的變化,他們或與方貴的神識相織,或與他的法力相融,或與他的肉身相合,便如不同的材料,正在煉成一種前所未有的仙金。
時間一分分過去,變化一分分出現。
一天,兩天,三天……
而在此時,陣外的戰場,也已經經過了數日的廝殺,即將進入尾聲。
戰場之上,可見隨處狼藉,屍臭盈天,遍地殘肢碎屍,地上的血流乾涸了再鋪上,一層一層,大地被轟得破裂,然後再填上,山勢地形,變了一回又一回,北域的修士,死去了一批又一批,但也有新的加入進來,在這樣一片浩大的戰場之中,隨波逐流,忘卻了生死。
這同樣也像是一片洪爐,在煉出一種異樣的氣質。
沒人敢與這樣的北域修士廝殺,因爲他們看到這些北域修士已經成爲了瘋子。
亂山陣被陣,流光陣被破,妖月陣被破,鴆風陣被陣,暗雷陣被破……
率領着鬼神侵襲北域修士的霧島鬼王,在與太白宗主一場酣戰之後,終於是心下怯懼,選擇了退讓,而散亂的鬼神,也像是失去了所有的主心骨,開始拼命的後退,而那些在各州尊主的率領之下,集結成大陣的情況下絞殺北域修士的尊府神衛軍,也選擇了後撤。
他們不能不撤了。
原本他們以爲絞殺北域修士,只要這些人的傷亡超過一成,北域仙軍便會潰散,可結果卻是,這些沒有了退路的北域修士,皆瘋狂了,他們的傷亡,甚至已經超過了七成,但他們還是沒有退,因爲沒有退路,倒是尊府神衛軍,傷亡越了三成,卻已有了崩潰的跡象!
“都住手吧……”
忽然之間,愁雲慘淡,死寂悲涼之中,有一個聲音,傳遍了偌大戰場。
這戰場之中,有無數沉浸在殺伐之中,幾乎失去了神智,或是一些本就已經身受重傷,幾乎陷入了昏迷之中的人,皆擡起了頭來,看向了那個聲音傳來之處,目光竟似呆滯。
此時的關州羣山,戰場之中,已只剩了兩座大陣門戶。
一座,是最前首的地火陣,一座,則是位於最後首的萬神陣!
而這聲音,正是從萬神陣之中傳了出來,那大陣之上的神光流轉,可以看到此時的萬神陣上,元辰子靜靜的盤坐於高空之上,與這戰場之上所有的人都是一身血氣,傷痕累累不同,他甚至沒有被濺到半點的血污,周身靈光,都沒有受到一點影響,滿身靈蘊,如同仙人。
“何必要做到這麼狠?”
他的目光,正看向了這片戰場,低聲說着:“你們想將整個北域葬送於此嗎?”
這聲音裡,竟似有些心痛與質問的味道。
但戰場之上,所有人都在看向了這位曾經的北域七聖之一,霧島最強的陣師,甚至隨着這一戰結束,他也有可能會成爲如今的天元,最負勝名的陣師之一,沒有人回答他的話,因爲被這戰場之上的血氣蒸騰,廝殺數個晝夜,已有太多人暫時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無論是殺或是被殺,都已經有些麻木了。
“十陣還未全破,這場大戰,自然還是要……持續!”
有一個聲音回答了他的話,迎着無數人的目光,便看到了此時的太白宗主,只見他這時候已是一身的血污,身上滾滾血氣,已經如淵如海,瀰漫天地,而他的肉身,也盡數纏繞着血污,乍一看去,這時候的他,像是整個人都沉浸在了血氣之中,像是地獄鑽出來的冤魂。
此前的他,一身白袍,如今的他,則是一身血衣。
漸漸瀝瀝的血液,還在從他的衣袍之下,向下淋落,身形過處,像是灑着血雨。
“需要做到這一步嗎?”
元辰子看着險些認不出來的太白宗主,聲音低低的問道。
太白宗主揮動大袖,慢慢踏着虛空向前走去,距離萬神陣的門戶越來越近。
“你覺得呢?”
他反問着元辰子,普普通通的話裡,像是蘊含了無窮魔意。
“我沒想過你敢做到這一步!”
元辰子低聲開口,目光復雜的看向了太白宗主,低聲道:“這一戰與我想的也不同,在我看來,這一戰甚至不應該出現,即使出現,也不該以這種形式出現,北域本就不值得拯救,所以就算心有不甘,離開便是,修行中人,超然於世,又何必被這狹隘之念所困?”
“以前的北域或許不值得,現在呢?”
太白宗主掏出了一塊手帕,慢慢的擦掉了臉上的血污,笑着向元辰子問道。
元辰子擡起目光,看向了這片戰場,只看到了無數或麻木,或沉默的提着手裡的兵器,一言不發,看向了自己,或是看向了這萬神陣後,那驚恐而瑟縮着的鬼神與尊府修士。
“現在的北域,確實與我想的不一樣,但你也不會成爲他們的英雄!”
元辰子目光轉回到了太白宗主的臉上,道:“他們甚至有可能會找你復仇!”
“如果他們敢來找我復仇,便說明他們已經成爲了我希望他們成爲的人!”
太白宗主笑了笑,道:“那還是成了!”
元辰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但是你這個代價太大了!”
“不付出這樣的代價,又如何能爲北域改天逆命?”
太白宗主笑了起來,道:“閒言莫講,只剩了最後一陣,該破掉了!”
一邊說着,他已然來到了萬神陣前,準備一步踏入。
“且慢!”
但在這時,元辰子竟似不忍,揮手止住,死死的看向了太白宗主,看着他身周瀰漫的血海,與那繞身而飛的冤魂,低喝道:“這最後一陣,本是我專爲你佈下的,你擅神字法,我便以神字法爲基,你散神字法於天下,我便盡收諸方道統神字法爲己用,我本想借此陣與你較量,看誰纔是北域真正通曉神字法的人,可是這時候的你,確實還要入我這萬神陣麼?”
太白宗主沒有回答,只是看向了元辰子。
倒是元辰子的眼中,竟似已露出了些同情之意,沉聲厲喝:“你的神識,已經達到了極點,你煉化無盡血氣冤魂,遠遠的超過了你的承受極限,這時候你只要踏入我萬神陣半步,便會是神魂崩毀,飛灰煙滅的下場,你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沒有,只會成爲萬鬼之食!”
“這……”
冷不丁聽得這番話,遠遠近近的戰場之中,古通老怪也好,息家家主也好,四十九劍蕭劍淵也好,甚至還有那半空之中,如今尚未出手的仙殿中人也好,盡皆大驚,死死的向太白宗主看了過來,這才發現太白宗主的身形之詭異,肉身都已開始了崩裂,傷口遍佈全身。
他身上的血,不只是別人的血,更多的是他自己的。
太白宗主修煉魔功,成就血河,借自己對神字法的擅長,借血河之力爲己用,屢次對抗強敵,這一次,他更是借這一片戰場上的無盡血海,化作己身之力,大戰霧島鬼王,別人看來,這一切都是順其自然,卻不知道,實際上他已然爲此承受了無法形容的反噬之力。
神字法終究是有限的。
他修煉的歸元不滅識再強,但也有極限所在。
如今,便已遠遠超過了那道極限……
所以元辰子才問他要不要入陣,只要他一入陣,神念碰撞,便會徹底崩潰。
“我自然要入陣!”
太白宗主在無數人的目光交織之中,則忽然笑了一聲,像是已經變得無比輕鬆,然後他擡步邁入大陣之中,沒有分毫猶豫,反而望着元辰子道:“其實北域也不比東土差了,人都是一樣的人,北域所缺的,只不過是有人來告訴他們一個最爲簡單的道理而已……”
“你不肯死,我不肯死!”
聲音慢慢飄在了戰場之中:“那麼,大家便只會一起,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