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靜謐中緩緩跳動。客棧二樓的房間裡,姬容正漫不經心的看着手中的書。在他旁邊,慕容非則靜靜垂首恭立,沒有絲毫不耐煩的樣子。
終於,姬容把視線移到慕容非身上。
“慕容公子。”姬容的聲音有些低,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慕容非聽着,心頭不由微微一顫。立刻,他欠了欠身,道:“鳳王。”
隨意應了一聲,姬容沉默片刻,才道:“有些事,本王既已應承過公子,便會做到……若是慕容公子有意出仕,只需在河洛靜待數月,任命想來還是能到達的。”
明白的聽出姬容到底無意留下自己,短短時間之內,慕容非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只見他沉吟一會,便笑道:“若說小人沒有半點這樣的想法,鳳王想是不信了……只是小人一無人脈二無背景,就是在官場中鑽營到老,只怕也討不到什麼好去。而——”
“而在本王身邊,你就能討到好去了?”姬容淡淡開口,聲音裡聽不出喜怒。
“小人不敢。只是,既然要賣,小人倒希望挑一個熟悉信任的買家。”慕容非笑道。
“那麼,慕容公子打算留在本王身邊做什麼?”姬容開口。
慕容非微微皺眉,倒不是拿不定要做什麼,而是爲無法猜透姬容的心思。
不過……反正早有打算了。這麼想着,慕容非微笑道:“鳳王不若讓小人貼身跟着?一來充作護衛,二來隨身服侍,三來……”
慕容非的聲音輕了些,他道:“三來……也處理一些其他事物。”
在說到‘其他事物’時,慕容非的語速放緩了些,聽着倒像是一字一字着重念出。
姬容笑了起來,只是不知怎麼的卻顯得有些冷淡,他道:“既如此,慕容公子就留下來吧。”
沒有料到轉折來得這麼快,慕容非微微一怔,但當看見姬容放下書,正準備解了衣袍休息時,他便立刻收攝心神,走到了姬容身前。
慕容非的手指十分修長,更因長期持劍的緣故而帶着微微的薄繭,看上去漂亮而又不乏力量。
此時,這修長的五指正靈巧的解着姬容身上的飾物,從束髮的頭冠到腰間的玉佩,不一而足。
慕容非的動作並不快,處處都透着一股從容的味道,一如他臉上淡淡的笑意。
姬容微微側頭——兩人距離得近了些,他很輕易便能嗅到對方身上乾淨清冽的味道,就像剛剛從水中出來……倒是和對方的心性相去甚遠。
似乎察覺到姬容的小動作,慕容非的動作更緩了一些。他的手指輕輕擦過深色衣襟上的墨綠暗紋,還不小心的和姬容已經放下的頭髮糾纏一會,而後才滑到那同色的腰帶之上。於此同時,像是被手中的動作牽動一般,慕容非的身子亦跟着往下,直至單膝跪在姬容身前。
姬容突的握住了慕容非的手腕。
慕容非微微擡起頭:“鳳王?”
兩人身量差不多,單膝跪地的慕容非的臉正巧對着姬容的腰胯,而做出這一明顯卑微動作的慕容非看上去卻意外的沒有半分卑微,不止沒有卑微,他的神色之中,甚至連半分不自然都沒有。
姬容放開了手。房間的氣氛,突然變得旖旎,便是角落裊裊上升的煙霧,也曖昧糾纏起來。
慕容非解開了姬容的腰帶,深色的外袍散開,露出裡頭雪白的單衣。
姬容瞥了一眼跪在身前的人,漫不經心的開口:“知道去年的龍虎狀元嗎?”
慕容非一怔,手上不由慢了幾分:“是禮部楚尚書家的公子吧?似乎單名一個飛。”
姬容沒有再回答,他隨意揮了揮手。
寬大的衣袖掃過慕容非的手腕,其間含着的暗勁讓他雙手一麻,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
姬容已經抽身走向內室,只有一句簡單平淡的話留了下來:“站不住就自去隔壁休息吧。”
慕容非脣角劃出的漂亮弧線有了一瞬的僵硬,他並沒有立刻起身,只是垂頭看着自己的手。
白皙,修長,以及——穩定。
誠然,姬容方纔並沒有說錯,他確實是站不穩了——雖早些時候知道姬容落腳的地方,但車隊走的不慢,到底時間緊迫,一時半會根本找不到人,而他又是挖空心思了要討好對方……這幾天裡,莫說日夜兼程,就算是幾日幾夜不合眼也是有的——此時,他便是接連奔波了兩天沒有閤眼,只來得及匆匆沐浴,不過……
慕容非稍稍側頭,剛好對上放置在桌面的鏡子。
明晃晃的鏡子倒映出人影,是一個面帶微笑,風采照人的人影。
看着看着,慕容非面上的微笑終於變成苦笑。
雖說是事實,但……反覆看着那雙沒有一絲顫動的手,慕容非呼出一口氣。
但,到底是他哪裡不慎露了破綻,還是……還是姬容委實太過……
……細心體貼?
那一夜的事,自然不會有人再提。
對於姬容而言,那不過是每過一段便會出現、連調劑都說不上的一次睡前插曲;而對於慕容非而言……對他而言,一次失敗了的色誘倒也還不至於讓他耿耿於懷念念不忘。
翌日,姬容同往常一樣早早的上了路——帝都,就在眼前了。
中宮太和殿“容兒,密報前兩天就到了……這次,你做得很好,很好。”太和殿中,坐在寬大書桌之後的皇帝陰沉了臉,“就是還手軟了些,那些人卻是該個個誅滅的!”
姬容沒有說話。古往今來的皇帝,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人背叛——無一例外。
“不過河洛年年大水……倒也不該太大動干戈。”很快冷靜下來,羽國皇帝嘆了一口氣,“也罷,這倒是最好了的……容兒,待會你自遣人去國庫拿東西吧,除了銀子之外,其它的珍奇由你挑,挑完之後讓人備個案就好了,不必再回頭請示朕了。”
明白的聽出皇帝結束對話的意思,姬容剛剛行禮,正準備離開,便聽皇帝突然開口:“對了,輝白這兩天的情況似乎不太好,容兒,你沒事便過去看看吧。兄弟之間有競爭固然是好,但儲君的位置既已經定下,倒也沒必要彼此傷了和氣。”
姬容腳步不覺一頓:“父皇,二弟怎麼了?”
“在府中養病。”簡短的說完,皇帝不再留人,揮揮手便示意姬容下去。
心頭徒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情緒,姬容一時沒有動作,直至旁邊的福全輕咳一聲算作提醒,他纔回神向外走去。
只是,在向外走的過程中,一個念頭卻慢慢自姬容心頭升起,揮之不去:在府中養病,卻是病得……如何?
姬容走後,還留在太和殿中的皇帝在出神片刻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神色裡早沒了方纔的陰沉,只剩惱怒:“若不是祖上傳下來要給每一任儲君試煉這種規矩,朕又何至於讓他們猖獗至此?年年虧空治河的銀兩,也虧他們敢!真當朕已經瞎了眼了?!”
“聖上倒不必太過惱怒……容兒不是已經做得很好了麼。”柔和的聲音自屏風之後傳來,卻是早在後面的蕭皇后接了口。
皇帝的神色果然緩和下來:“容兒倒真正做得好。朕本來以爲容兒要發覺至少要再過兩三年,而要處理,少不得要個三五年,倒是沒有想到……朕當年同容兒一般大的時候,是斷斷做不到如此乾脆利落的。”
蕭皇后微笑起來。
瞥了蕭皇后一眼,皇帝輕哼一聲:“皇后倒果然厲害,教出這麼一個孩子來。”
“那不也是皇帝的孩子麼。”蕭皇后眼帶笑意,回了一句。
皇帝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的勾起了脣角。掃了一眼姬容送來的密報和另一份相差沒幾天的密報,他的搖搖頭,語氣卻是愉悅:“那傢伙最近也太猖獗了……眼下剛好連斷他兩臂,就是辛苦容兒,剛剛從河洛回來,便又要再勞心費力了。”
同樣輕瞥了案上的東西一眼,蕭皇后淡淡的接了口:“這點事情卻又算什麼?日後容兒要掌管的是整個國家——與其日後因能力不足而讓整個國家流血,倒不如現在便讓他在帝都把血給流乾——不論是旁人的,還是他的!”
這麼說着,蕭皇后眼中漸漸浮現了凜然冷冽,令人……
觸之心驚!
慕容非已經在宮門之外等了一段時間了。這一段時間其實並不短,但慕容非卻覺得着實不長——不爲其他,就爲那一些個不時上來,攀攀交情的官員——而且無一例外的喊他‘楚縣令’。
楚縣令……慕容非突然明白了前幾夜裡姬容爲什麼會問那麼一句話,也明白最開頭時姬容眼中的驚訝和眷戀是針對誰,只是……
只是,他和對方,真的長得這麼像?
心裡這麼想着,慕容非面上卻不動聲色,只笑吟吟的說了幾句,便讓本來失望的想離開的官員聚集在他身邊聊天暢談,直至——“楚飛?”出聲的是一個騎在馬上的男子。男子身着只有皇族才能穿的赤朱鳳袍,袍上繪五鳳,表示其是皇子之尊,而男子的腰間還懸了一柄重劍……
皇子,懸重劍,好騎馬……轉瞬間,慕容非便確定了來人的身份。臉上泛起較之方纔更漂亮的笑容,他彎腰行了一禮:“小人慕容非見過八皇子。”
聽見慕容非的話,姬振羽明顯一怔。不過當看到慕容非臉上的笑容之後,他就再無疑惑——楚飛若是會這樣笑,那便也不是楚飛了。
不再留意慕容非,姬振羽將視線投向了前方。
只是,姬振羽能不搭理慕容非,慕容非卻是不能不理會姬振羽的。只見他微笑着,恭謙有禮:“鳳王已經進去好一會,大抵差不多該出來了……八皇子若是相見鳳王,不妨稍等一會。”
聽見這句話,姬振羽微一挑眉:“你是跟着皇兄來的?……皇兄什麼時候好這一口了?”
最後一句,姬振羽說得不大,卻正剛好讓慕容非聽得清楚。
明白姬振羽口中的‘這一口’到底是哪一口,慕容非神色不變,心中卻不由嘆了一口氣——姬容卻是不好這一口的,但他倒是希望……
慕容非沒有繼續想下去——姬容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遠處。
“八弟?”從中宮出來,姬容遠遠便看見騎在馬上的姬振羽,不由揚聲喚了一句。
見着姬容,姬振羽當然沒有心思再同慕容非扯些什麼。只見他伸手一按馬背,整個人騰身而起,轉瞬便到了姬容面前。
“皇兄,”姬振羽開口,眉間除了幾不可察的鬱色之外,更多的還是容易分辨得多的焦躁,“你早些去二皇兄府中看看,二皇兄——”
“——輝白怎麼了?!”一瞬間,姬容竟再顧不得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