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234【曉看天色暮看雲】
寶台山,七星幫總寨。
“小姐……”
丫鬟寧翠看着桌上只是簡單動了幾筷子的飯菜,不由得關切地望向坐在窗邊出神的林溪。
七星幫大部分幫衆都生活在山中,這裡其實也是一個小型的社會,像林頡這般身爲幫主又名列武榜第一的大人物,他最寵愛的女兒即便是嬌生慣養也沒人敢置喙。
但林溪其實沒怎麼享受過奢華的生活,身邊只有寧翠這一個丫鬟,兩人情同姐妹關係極爲親近。林溪學有所成之後時常在外面做事,寧翠在山中的生活可謂十分清閒,每個月照樣能從林頡那裡領到一份月錢銀子。
如是種種,她對林溪的關懷自然是發自真心。
“怎麼了?”林溪扭頭問道。
寧翠來到近前,一眼便看見案上放着的那幾張信紙,心中暗暗一嘆。
這封信是大半個月前送來的,應是南邊那位陸都尉的親筆信,林溪這些天已經反覆看過很多次,雖然並沒有很負面的情緒,卻總是會像今天這般出神發呆,顯然有着很深的心事。
想到這兒,寧翠便柔和地說道:“小姐,你最近是不是胃口不好?要不我讓廚房那邊換換口味?”
“坐吧。”
林溪指着旁邊的交椅,目光溫和地說道:“不必去麻煩廚房的人,我只是這幾天沒什麼胃口,不妨事的。”
寧翠小心翼翼地說道:“小姐,是不是南邊出了什麼事?”
林溪會心一笑道:“看來你對這封信的內容很好奇,難爲你憋了這麼久。”
寧翠沒有否認,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林溪道:“既然伱想知道,我便告訴你。這封信是師弟派人送來的,也是他南下之後第一封寫給我的信。他在信中寫了一些回到南齊之後發生的事情,以及淮州邊軍準備開啓北伐之戰。算算時間,他這會子應該在戰場上帶兵。”
寧翠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如此正常的書信緣何會影響她的情緒。
林溪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解釋道:“知道他平安回到淮州,而且各項事務都很順利,我肯定替他感到高興。只不過,他在信中還提到了一件事情——”
她忽然截斷話頭,即便確信面前的少女絕對不會對外吐露消息,還是叮囑道:“這件事你不能對任何人說。”
寧翠認真地點頭道:“小姐放心,我不是那種多嘴的人。”
林溪便道:“師弟在信裡說,有人想和陸家結親。”
“啊?”
寧翠張開嘴,滿臉震驚之色。
林溪望着她嬌憨的模樣,不禁失笑道:“你這是什麼怪表情,師弟如今聲名鵲起,想要讓他成爲乘龍快婿的人家肯定不少,上門詢問親事有什麼奇怪?”
“哦,對喔。”
寧翠輕輕拍了一下腦門,又連忙追問道:“小姐,陸公子馬上拒絕了對方,是麼?”
陸沉和林溪已經定親的消息在山中可謂人盡皆知,七星幫的老少爺們也都將那個來自南齊的年輕人當成自己人看待。
在寧翠樸素的世界觀裡,兩人既然定親了,陸沉理所應當會拒絕別人的提親。
然而林溪卻沒有說話。
寧翠怔怔地望着她,粗粗的眉毛漸漸豎起,不敢置信地說道:“小姐,難道陸公子他沒有拒絕?他怎麼可以這樣!”
“你先彆着急。”
林溪倒是還能保持平靜。
寧翠跺腳道:“哎呀我的大小姐,這種事怎能不急?你和陸公子雖已定親,可陸家的長輩當時並不知情,也沒有立下婚書,只是口頭上的承諾。萬一他在南邊和別的女子走完這一步,將來你可怎麼辦?”
林溪搖了搖頭,擡手按在她的肩膀,安撫道:“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麼糟糕。師弟在信中說,提親的人家是翟林王氏,那女子是王家家主王安的親侄女,算得上名門嫡女。”
“小姐,王家是什麼人家?”
“翟林王氏當年是齊朝境內最頂尖的門閥世家之一,或者說現在也差不了多少。我方纔說過的王安,現在是燕國當朝宰相。”
“宰……宰相?”
寧翠情不自禁地泛起驚愕的神色,她就算再怎麼單純天真,也知道宰相這個詞意味着什麼,那可是當今時代皇族之外的人所能走到的權力巔峰,再加上林溪提到翟林王氏的底蘊,她忽然之間就明白林溪最近這段時間反常表現的根源。
那可是宰相家拋來的繡球,一般人如何能夠拒絕?陸公子雖然看着不像普通人,可他畢竟也只是一個年輕的武將。
寧翠猛地反應過來,凝望着林溪說道:“小姐,燕國不是和齊朝對立嗎?你方纔說陸公子回去後謀劃北伐大戰,兩邊正在打生打死,這樁婚事怎麼能成?”
林溪目光偏向一邊,輕聲道:“師弟說,王家無法忍受燕國和景朝狼狽爲奸,想要重新投到南齊的懷抱,這樁婚事便是他們的誠意。讓王家嫡女嫁給師弟,這樣能確定王家和南齊暗中聯繫的事實,王家便不敢三心二意,只能老老實實地作爲南齊的內應。否則這件事一旦抖露出去,燕景兩方的權貴會讓王家人身死族滅。”
對於林溪所說的世間風雲變幻,寧翠只能勉強理解,但是她能聽懂這件事對於陸沉來說非常重要。
可她不願去想那麼多,起身說道:“不論這件事多麼重要,小姐你纔是陸公子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坐下,莫要胡鬧。”
林溪怎會不知她想做什麼,無非是去找她的父親通風報信,當即不容分說地拉着寧翠的手讓她坐下,繼而說道:“王家歸順對南齊很重要,對淮州邊軍很重要,對師弟本人同樣非常重要。你不懂翟林王氏這四個字意味着什麼,師弟是胸懷大志的人,如果他能得到王家不遺餘力的幫助,很多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寧翠愣愣地聽着,片刻後焦急又難過地說道:“小姐,你未免也太大度了,這種事也能讓嗎?”
“傻丫頭,你真當我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我爲何要在這種事情上故作大度?縱然那位王家小姐是名門嫡女,我林溪亦不會心生怯意。”
“那小姐爲何要幫她說話?”
“自然不是爲她說話。”
林溪微微搖頭,解釋道:“師弟他是人中龍鳳,前程不可限量,將來肯定會有一大家子人。我不想成日裡在後宅待着和其他女子爭風吃醋,更不願陪那些權貴府邸的夫人們虛情假意地談笑,我更喜歡遊歷山川看遍人間風景,順手解決一些江湖中的不平事。可是,又有哪個大戶人家的正室夫人整天在外面待着呢?”
寧翠神色變幻不定,這一刻她心中百折千回,擺在面前的事情過於複雜,她的小腦袋瓜甚至有些發暈。
想了很久,她堅定地說道:“小姐,陸公子肯定不會同意你的想法!”
林溪好奇地道:“你又沒看過這封信,爲何如此篤定?”
寧翠皺起鼻尖道:“反正我印象裡的陸公子絕對做不出這種事情!”
“你對他倒是信心滿滿。”
林溪擡手輕輕颳了刮她的鼻子,然後溫和地說道:“師弟說,出於方方面面的考慮,他不能直接拒絕王家的誠意。但是,他懇請我能相信他的真心,不論將來時局如何變化,我在他心中的地位以及在陸家的地位都不會有絲毫動搖。”
寧翠鬆了口氣,喜笑顏開道:“我就說嘛,陸公子肯定不是那種人!” 林溪忍俊不禁道:“好好好,你最聰明。”
兩人笑鬧一陣,漸漸安靜下來,林溪又道:“爹爹對我說,他和師弟開誠佈公地談過,絕對不允許其他女子影響我的身份,師弟也對我做出過鄭重的承諾。可是翠兒,我真的不想做那個勞什子正室夫人,因爲我不願一輩子拘在深閨之中。”
寧翠犯難地說道:“小姐,可是你要知道,嫡庶之間的區別很大,將來你的孩子……”
林溪擡手捂着額頭,無奈道:“好了,不說這些。”
便在這時,有人在外面出聲詢問,又道:“大小姐,幫主請你去聚義堂議事。”
“知道了,我現在就去。”
林溪應了一聲,又再三叮囑寧翠記得保密,然後走出這座院落,朝着東邊的聚義堂行去。
堂內已是高層齊聚,坐在主位上的林頡面帶微笑地望着行禮請安的林溪,目視旁邊說道:“溪兒,坐下說話。”
“是,爹爹。”
林溪剛剛落座,便聽對面的陰堂堂主齊廉夫說道:“根據兄弟們打探得來的消息,南齊不日前已經豎起北伐大旗。陸兄弟親領三千奇兵雪夜攻取涌泉關,然後又輕鬆收復通山城,兵鋒直指燕國東陽路腹心之地。”
“好!”
喝彩聲轟然響起,尤其是七星軍那些追隨陸沉擊潰燕景聯軍的年輕將領,臉上盡皆洋溢着驕傲和自豪的神采。
山堂堂主董勉趁勢說道:“幫主,如今齊軍勢如破竹,燕國東陽路必然自顧不暇,我們是不是可以出山南下,趁着這個機會在東陽路的後背咬下一口肉?這不僅能擴大我們的地盤,也能和齊軍遙相呼應,助陸兄弟一臂之力。”
餘大均、楚鑄、婁成元等人的眼神立刻亮了起來。
林頡笑容溫厚,轉頭望向林溪說道:“溪兒,你有什麼想法?”
林溪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說道:“爹爹,師弟他在大半個月前派人送來一封信,提到過這件事。師弟的建議是,我們可以整軍備戰,也可以適當去南邊露個臉,但是絕對不能輕率地和燕軍發起交戰。”
那些青壯派將領本想鼓譟起來,但在林溪將陸沉的話搬出來後,他們便老老實實地安靜坐着。
林頡環視周遭,將衆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幫中老一輩仍然唯他馬首是瞻,但那些年輕人經過戰爭的洗禮後,對待陸沉的態度明顯不同,由此可見陸沉對他們的影響力,更何況陸沉如今依然維持着戰場上的卓越表現,也難怪餘大均等人如此敬畏。
董勉和齊廉夫對視一眼,見其他人皆在沉默,便開口問道:“大小姐,陸兄弟有沒有提及原因?”
林溪頷首道:“師弟說過,這時節山中天寒地凍,我們的生存本就不容易,妄動刀兵很可能傷及自身,再者也要防備着敵人來個出其不意,因此穩妥一些比較好。”
她隱瞞了一個理由,並未對衆人說明。
董勉聽完之後微微動容,感慨道:“還是陸兄弟考慮得周全,不過這也說明他將咱們看做自己人。”
齊廉夫笑罵道:“老董,你是不是睡迷糊了?陸兄弟難道不是我們的自己人?”
董勉猛地反應過來,那個年輕人可是大小姐的未婚夫,他爲七星幫考慮纔算正常,便賠笑道:“幫主,屬下胡說八道,還請恕罪。”
林頡笑着擺擺手,正要結束這場議事,忽見林溪麾下的兩名親信快步走進來,其中一人手中握着一個信封。
林溪忽地有些緊張。
兩人來到近前,稟道:“幫主,陸都尉又讓人送來一封密信,指明要交給大小姐。”
林頡微微頷首,林溪便落落大方地接過信封拆開,取出幾張迭在一起的信紙,匆匆看了一遍,然後交給林頡,口中說道:“爹爹,諸位兄弟,師弟希望我們可以更進一步,往封丘城更近一些,但是依然要堅持不與敵軍發生戰鬥。”
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林溪神出鬼沒般扣下最後那張信紙,同時俏臉微微泛紅。
林頡裝作沒有看見林溪的小動作,將信大致看了看,遂點頭道:“便依陸沉所言,陶保春、席均,你們二人協助溪兒安排此事。”
兩人齊聲領命,林頡便結束了這場議事。
林溪獨自走回自己的院落,沿路表情平靜,只是腳步略有些快。
及至來到臥房,她順手將房門關上,從袖中取出最後那張信紙。
前面幾張都是在說正事,唯有這張是陸沉寫給林溪的心裡話。
“師姐,許久不見,甚是想念。”
先前在衆人面前不敢細看,此刻林溪坐在窗前望着這行字,眼中滿是笑意卻輕哼一聲。
“關於翟林王氏請求聯姻一事,我本想以此拿捏這個第一門閥,不想對方果決如斯,那位王家千金竟孤身跋涉千里趕來淮州,如今便住在咱們家裡的東跨院。”
林溪看到這兒,不由得輕聲嗔道:“誰跟你是‘咱們家’?”
“還請師姐放心,你的師弟靈臺清明守身如玉,絕對沒有行差踏錯一步。當然,王家姑娘是知書達禮的女子,我們之間並未發生不恰當的誤會。此事究竟如何處理,師姐不必擔心,我會找到妥當的法子。”
林溪忍不住笑道:“真不知羞。”
她刻意沒去看和王初瓏有關的文字,只覺得“守身如玉”這四字委實憊懶。
“在我寫下這封信後,北伐之戰即將開啓,我將領兵北上與敵交戰。大戰當前,兒女私情無暇他顧,因此我只能暫時放下一切,但心中始終有師姐的影子,格外清晰且曼妙。”
林溪看到這裡,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道:“怕是也有王姑娘的影子吧?師弟,你莫要以爲這樣就能矇混過關。”
“戰事後續安排,師姐按照前面所謀進行即可,那部分只能師父和師姐看到。至於這張信紙,師姐若是不介意,也可請師父審閱。”
林溪眼中波光盈盈,悄然握緊拳頭,若是陸沉就在當面,怕是要品嚐一下林家祖傳的剛猛拳法。
“近日偶然見到一首小令,恰好可以表達我的心緒,便借花獻佛贈與師姐。雖只寥寥數語,盼能慰卿之心。”
後面便是陸沉附上的半闕詞,林溪不禁喃喃道:“當初在廣陵便和你說過,我不通文墨,萬一看不懂怎麼辦呢?”
話雖如此,她仍舊仔細地往後看見,只見紙上寫道: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
林溪確實沒有讀過多少詩詞歌賦,她在武功一道耗費的時間佔據了小時候絕大多數光陰,但這世間有些文字裡蘊含的情感並不需要太深的文學功底。
“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
林溪吟誦這十四個字,仿若能透過字跡看見千里之外陸沉的身影。
一時間,竟漸漸有些癡了。
書友們好,今天豆苗有點悄悄的事情處理一下,所以只有這個五千字大章。另外,四張地圖已經在做,明天晚上大家就可以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