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386【一步不退】
“朕要你的命!”
李端這句話殺氣騰騰,端誠殿內一片肅靜。
羣臣無不震驚。
這位天子自登基以來,給人的印象便是溫和寬仁,面對朝堂上錯綜複雜的勢力格局,他既有耐心也懂得迂迴,無論做什麼決定都會考慮到各方的利益。
縱然過程有些坎坷,但他終究憑藉足夠的忍耐將觸角伸向四面八方,一點點收攏當初讓渡出去的權柄。
江南世族對此並非沒有察覺,只不過李端採用循序漸進的方式,同時又不會過分損害下面人的利益,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根本無法形成合力,再加上世族之間本身便存在爭鬥,所以這十四年來李端的溫和手段沒有遇到太多的阻礙。
此刻看到天子爲了維護陸沉如此強硬,很多人情不自禁地生出豔羨和嫉妒的情緒。
陸沉心裡明白,天子之所以會一改常態,是因爲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出現問題,必須要在他還能堅持的時候解決朝堂上存在的問題,否則後繼之君的處境會更加艱難。
故此,強硬是他唯一的選擇。
退一萬步說,哪怕是出於對邊軍軍心的考量,天子也要保住陸沉在朝堂上的地位,所以他這樣的反應乃是必然之舉。
然而人類終究無法完全脫離情緒的影響。
即便對這一切細節瞭如指掌,陸沉望着天子昂然屹立的身軀,聽着他擲地有聲的話語,這一刻他不禁想起被人構陷繼而冤死獄中的楊光遠。
同樣的處境,不同的結果。
陸沉腦海中浮現“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這句話,他不由得輕吸一口氣,神情愈發沉肅。
二十餘位彈劾陸沉的朝臣現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造成這種尷尬局面的根源,在於他們手中確實沒有陸沉的把柄。
陸沉這幾年都在邊軍打拼,得益於陸家雄厚的家資以及蕭望之的照拂,他既不需要走捷徑謀求晉升,也不需要靠喝兵血斂財,在個人操守上同樣站得穩,可謂渾身上下毫無破綻。
這些朝臣不過是仗着天子的一貫仁厚,想用這種羣起而攻之的方式改變天子的心意,他們又怎能想到天子今天如此強勢,甚至有一種爲保護陸沉不惜與世爲敵的魄力。
兵部尚書丁會此刻的處境極爲尷尬,他是這些人當中唯一的尚書級別高官,儼然便是衆人的領袖。
倘若早知道天子的態度這般強硬,丁會肯定不會出頭。
如今火苗已經點燃,天子和江南世族的對立徹底形成,丁會這個時候再退縮,必然會成爲其他人的笑柄。
若只是嘲笑倒也罷了,丁會在官場上廝混這麼多年,不缺少唾面自乾的能力,他只擔心寧潭丁家因爲這件事遭到其他門閥的聯合打壓。
就在丁會躊躇不決之時,不遠處忽然響起一個充滿悲涼意味的聲音。
“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循聲望去,只見是方纔他第二個批駁的御史中丞韓暢。
御史中丞位在御史大夫之下,乃是御史臺的二把手,一般皆設兩名,大齊亦是如此。
韓暢乃是先帝朝元康六年的二甲進士,河洛城失陷的時候他擔任湖州漳平府霍寧知縣,後來因爲薛南亭的舉薦被召入京城爲官,歷任吏部考功司員外郎、翰林院直學士和御史中丞。
其人性情耿直,與薛南亭略微有些相似,這也是他當初能得到薛南亭舉薦的原因。
他出身於耕讀世家,但是韓家距離那些頂尖門閥世族有些遠,所以李端剛開始對他的彈劾稍感意外。
望着這位臉色泛紅的御史中丞,李端漠然道:“講來。”
韓暢深吸一口氣,擡頭迎着天子的注視,凜然道:“陛下,臣彈劾山陽侯並非無中生有。兩年前他初入京城,便有以下犯上之舉,此謂之驕橫霸道。先前他領兵攻克河洛,臣當然敬佩他的軍功,可是臣還想問一句,山陽侯有沒有在河洛城中大肆斂財?若有,戶部和樞密院可曾收到一兩銀子?”
李端雙眼微眯,陸沉當然不會錯過在河洛城搜刮財富的機會,他也知道那筆銀子去向何處。
韓暢似乎知道天子不會回答這個問題,繼續說道:“自從山陽侯入京之後,朝堂便無一日安穩!他仰仗着身後有數十萬邊軍的支持,蠱惑陛下動搖朝廷根基,名義上是忠心爲國,實則是在挑起中樞和邊疆的矛盾!”
李端心中冷笑,寒聲問道:“你說完了嗎?”
韓暢面無懼色,朗聲道:“臣人微言輕,無論說什麼陛下都不會相信。正如陛下先前所言,臣委實不配做這個御史中丞。既然如此,臣請陛下罷免臣的官職,允臣白身歸鄉!”
御史中丞雖然只是正四品,還未真正進入衣紫重臣的行列,但是依靠御史臺在朝堂上的特殊地位,這個官職實際上不弱於各部侍郎。
李端定定地看着韓暢,並沒有直接回復他的請辭,只是擡眼環視殿內,緩緩道:“還有沒有人和他一樣,想要請辭離朝?”
一片靜謐。
“陛下,臣年老體衰,近來愈感精力不濟,恐不能勝任職事。臣乞骸骨歸鄉,還請陛下允准。”
此人乃是國子監祭酒吳恆。
李端默不作聲。
當吳恆帶頭之後,頃刻間便有十二名官員上奏辭官。
何謂逼宮?
這便是真正的逼宮。
陸沉眉頭微皺,隱隱有些擔心。 朝廷終究需要官員來治理,而且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勝任各個衙門的職務,如果短時間內出現大規模的動盪,對於大齊而言有百害而無一利。
或許他們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用這種以退爲進的方式逼迫天子。
右相薛南亭面色冷峻,他剛要邁步出班,卻見天子朝自己看來,同時朝他微微搖頭。
薛南亭當即明白,天子不希望他在這個時候出面,不希望他成爲百官的敵人,因爲他還要承擔治理朝政的重任,需要下面官員們的配合。
無法用言語來形容薛南亭此刻的心情,他幾乎是用盡一切力氣讓自己保冷靜。
左相李道彥注意到身邊的動靜,老者心裡忽地輕嘆一聲。
李端站在御階之上,冷眼望着殿內站着的以吳恆和韓暢爲首的十四名官員,同時也注意到兵部尚書丁會不知何時悄然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無暇去嘲諷丁會的明哲保身,因爲此刻他臟腑之間的劇痛再次襲來,那種刮骨一般的痛楚如成千上萬只蟲子啃噬着他的身心。
李端的右手攥緊成拳,指甲刺入肉中,藉此來讓自己繼續保持清醒。
他望着那些辭官的朝臣,緩緩道:“朕登基十四載,有幸得到諸位卿家的輔佐,才能讓風雨飄搖之中的大齊再度站穩腳跟。朕知道,你們當中一些人是出於公心,或是對朕感到失望,纔會當朝提出辭官之請。”
“臣不敢。”
衆人聽到天子的話鋒有所鬆動,連忙躬身請罪。
下一刻,李端說道:“大齊的朝堂歡迎所有能臣幹吏,但也不會勉強你們繼續爲朝廷效命。既然你們想要請辭,朕准奏。”
語調很平靜。
然而端誠殿內的氣氛瞬間凝滯到令人無法呼吸。
十四名官員一起請辭本就是史書上都難得一見的場面,更關鍵的是天子當朝允准,壓根沒有挽留他們!
死寂之後,便是騷動不止。
李端深吸一口氣,高聲道:“國子監祭酒吳恆。”
吳恆心中一緊,連忙應道:“臣在。”
李端道:“愛卿爲國操勞數十年,如今告老歸鄉,朕豈能不嘉賞之?朕授爾禮部尚書銜,賜《孝經》一部並百金,準爾榮歸故里。”
吳恆此刻仍舊不敢相信,天子居然會直截了當地同意他們的請辭。
要知道這十四名官員不是阿貓阿狗,他們都是能參加朝會的實職京官!
可是天子金口玉言,滿朝公卿見證,豈能容他出爾反爾?
吳恆滿懷苦澀地行禮道:“老臣謝過陛下隆恩!”
當弄清楚李端的態度之後,其他請辭的官員當中不免有人生出悔意,要知道他們寒窗苦讀一二十年,爬到如今的位置實屬不易,如今卻一天之間淪爲白身,誰能接受這個落差?
李端沒有給他們反悔的機會,除吳恆之外,餘者皆有嘉賞,總之沒有讓這些人太過丟臉。
端誠殿內的氛圍越來越緊張肅穆。
十四名官員神色各異地行禮告退,既然他們提出請辭而且天子已經允准,他們自然不能繼續留在殿中。
望着這些人後退接着轉身離去的身影,李端不等其他重臣對此事提出異議,加重語氣道:“國子監學政,沈萬章。”
“臣在!”
一位年近四旬的文官當即出列。
“侍御史,汪鼎。”
“臣在!”
“鴻臚寺典客丞,孔清文。”
“臣在!”
……
片刻之間,李端連續念出十四個名字,其中有五人是身處殿內的京官,其餘九人皆是江南各州的中下級官員。
羣臣不知所以,只有少數幾位重臣剎那間領悟天子這番舉動的深意。
李端擡眼看向大殿外面,隱約可見那些請辭官員的身影,以及殿外無比明媚的陽光。
他平靜地說道:“方纔有十四位朝臣辭官,他們離去自然需要繼任者,否則朝廷的運轉會出現問題。朕決定由這十四人接任空缺的官職,中書和吏部在三天之內將他們的履歷和生平昭告朝野上下。朕要讓天下人知道大齊不是沒有人才,只是很多時候他們缺乏上升的渠道。”
羣臣心中五味雜陳。
此時他們如何不明白,天子對朝廷百官和下面州府的官員瞭如指掌,所以即便那些人公然逼宮,他也能毫不猶豫地將他們趕出朝堂!
至此,無人再敢提出辭官之說,殿內迴盪着百官整齊的呼號聲。
“陛下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