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州軍大營,中軍帥帳之內。
隨着東西兩線的軍情不斷送來,景軍的動向也已逐漸現出輪廓。
慶聿恭沒有選擇在雍丘城外與靖州軍展開決戰,而是另行開闢多處戰場,繼續掩飾自己的戰略意圖。
這一次輪到厲天潤陷入沉思。
他一個人在帥帳內對着各地送來的情報,以及完整詳盡的邊線地形圖,一坐便是兩個多時辰。
沒人敢入內打擾,就連薛懷義想要勸厲天潤稍作休息,也被他的親兵攔在帳外。
話音戛然而止。
王初瓏帶着錦書矮身福禮,然後坐在下首的交椅上。
“王姑娘,請坐。”
她不由得躬身一禮,恭敬地說道:“晚輩這就給朱振寫信,讓他配合我軍行事。”
王初瓏沒有推辭拒絕,冷靜地問道:“大都督有命,晚輩自當盡心竭力,只不知東線守軍要做到哪一步?”
王初瓏心中一震。
如果等慶聿恭率領景軍主力來到正面戰場,朱振在關鍵時刻反戈一擊,必然可以取得最大的收益。
但是現在厲天潤要她協助厲冰雪參贊軍務,她必須要知道厲天潤對東線的安排。
如果攻佔雍丘城,靖州軍必須要派主力駐守,否則耗費人命攻打這座城沒有任何意義,一旦靖州軍主力進入雍丘,他們就會喪失機動的能力,從活水進入死地。
此番她親身趕赴前線,其實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幫厲天潤聯繫如今雍丘城裡的朱振,爲大齊邊軍做出幾分貢獻。
王初瓏稍稍遲疑,鼓起勇氣問道:“大都督,如果我軍攻下雍丘,那大軍主力不就得陷於城中駐守?”
她這樣做當然是因爲陸沉的緣故。
小半個時辰之後,王初瓏帶着錦書離開大營,登上一輛堅固的馬車。
先前厲天潤對她的考校,顯然是在判斷她是否具備參贊軍務的能力。
王初瓏稍一思忖,恍然道:“晚輩明白了,旬陽城若失,雙峰古道就會落入景軍手中。”
在先前的對話中她認爲自己弄清楚了對方的想法,這個時候進攻雍丘不能說沒有好處,但是好處還不夠大。
“聰明。”
厲天潤並不意外她能想到這一點,不急不緩地說道:“王姑娘覺得現在的時機是否合適?”
厲天潤又道:“在你返回之前,我還需要你聯繫城裡的朱振,告訴他一件事,我軍將在五天內進攻雍丘。他不必再刻意隱藏,儘可能協助我軍以最小的代價拿下雍丘。”
雖然厲天潤沒有詳細解釋,但是她已經完全明白了,只要厲天潤親自駐守雍丘城,哪怕他將部分兵力派出去協防東西兩線,最終慶聿恭也會領兵趕來雍丘。
帳內他的親兵們依舊眼觀鼻鼻觀心,唯有站在王初瓏身後的錦書瞪着大眼睛,滿臉茫然不解,不明白這兩人究竟在打什麼啞謎。
厲天潤頷首道:“有勞。”
王初瓏微微垂首道:“不敢。”
王初瓏起身應道:“晚輩遵命。”
王初瓏微微搖頭,輕聲道:“任爾十路來,我只一路去,傷其五指不如斷其一指,厲大都督無愧名將之名。”
當然,如果王初瓏不是女兒身,她也不會來到陸沉身邊。
他麾下不缺衝鋒陷陣的猛將,但是能夠站在一定高度思考戰局的人不多。
厲天潤微微一笑,平靜地說道:“慶聿恭只在意我是否在城裡,只要我在,他遲早會來。”
於是她開門見山地問道:“大都督,是否需要晚輩聯繫朱振?”
旬陽城本身的地理位置不算太重要,南方的江華城纔是靖州東線的核心樞紐,但是旬陽城東邊就是雙峰古道的入口。
眼下靖州軍雖然駐紮在雍丘城外,仍舊是可戰可退的狀態,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中。
對於江北齊軍來說,因爲雙峰山脈的存在,靖州和淮州無法連爲一體,長時間陷入各自爲戰的境地,但是又因爲茫茫羣山之中三條古道,在必要的時候靖州軍可以東出淮州,而淮州軍也能西進靖州。
厲天潤溫言道:“王姑娘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想清楚箇中關節,已然是非常難得了。”
厲天潤肯定理解這個緣由,正常而言他只需要在關鍵時刻讓王初瓏聯繫朱振,不必刻意讓她涉及軍務,而且王初瓏也有自知之明,她不覺得面前這位靖州大都督需要自己出謀劃策。
厲天潤話鋒一轉道:“雖然前線暫時還沒有戰事,高唐城外圍也沒有出現敵軍的蹤跡,但是邊境終究不太安全,你願意主動來邊境相助,我已經十分感激。”
厲天潤臉上浮現一抹淺淡的笑意,這個時候他不禁有些惋惜,如果這位王家千金不是女兒身,大齊邊軍肯定能夠再添一員擁有大局觀的良將。
王初瓏微微一怔。
沉吟過後,她冷靜地回道:“大都督,晚輩不敢胡亂猜測,所以不能斷定慶聿恭的想法,不過從他過往的事例來看,此人用兵極其小心謹慎,在沒有一定的把握之下斷然不會冒險。如果我軍佔據雍丘,他應該不會直接發兵強攻奪回去,多半會是從其他戰場找回——”
厲天潤簡明扼要地說道:“原本我以爲慶聿恭會全力進攻東線,所以讓守軍做好南撤的準備,如今看來他並不打算那樣做,所以東線戰略也要稍作調整。必要時候可以放棄翠亭、莒縣和石泉,但是旬陽城絕對不能拱手相讓。”
她是一個極有分寸的人,哪怕現在邊軍將士都知道她是陸沉的正室,對她報以絕對的信任,她也不會逾越規矩隨意打探軍情。
她略顯歉然地說道:“大都督,是晚輩想得太簡單了。”
車廂內,王初瓏神情怔怔。
戰爭進行到這個時候,隨着雙方的籌碼逐漸亮明,有些細節也難以隱藏。
更不必說以慶聿恭的謹慎,就算靖州軍打下了雍丘,景軍也不一定會立刻趕來。
直到一位年輕女子在一名丫鬟的陪伴下走進帥帳,厲天潤才捏了捏眉心,將視線從已經勾畫多處的地圖上移開。
她原本暫住在高唐城,厲天潤特意讓人將她請來,這個秀外慧中的女子很快便想清楚原委,多半是要在大戰來臨之前,讓她聯繫如今在雍丘城內的朱振,爲勝利增添一些籌碼。
厲天潤微笑道:“再者你要是有個閃失,我沒辦法向陸沉那小子交代,所以讓人請你來此一敘,接下來我會讓人護送你回旬陽。”
王初瓏心中微訝,這句話可是有着很明顯的考校意味。
厲天潤從親衛營中調出三百騎,他們會護送這輛馬車離開前線,從官道前往旬陽城。
厲天潤語調溫和,隨即又讓親兵奉茶。
王初瓏心念電轉,腦海中又有些不解,既然暫時不動用朱振這個內應,厲天潤爲何要將她從高唐城請來呢?
厲天潤遂按下心中思緒,愈發溫和道:“旬陽城就是東線守軍的底線,在這個基礎上,我會給各軍主將充分的自主權。另外,我會讓冰雪將前線軍情抄送一份給你,若有進退兩難的時候,伱不妨幫她參詳一二。”
厲天潤眼中卻浮現讚賞之意。
王初瓏登時醒悟過來。
其實這件事說起來也不復雜。
厲天潤饒有興致地問道:“假如我軍攻破雍丘,你覺得慶聿恭會採取怎樣的應對?”
“請大都督示下。”“如今我朝在東線有盈澤軍和旬陽軍駐守,皇甫遇和蘇章皆是有能之將,再加上小女也帶着飛羽軍在那邊協防,大抵不會出現意外。只不過接下來東線承受的壓力會變大,他們難免會有思慮不周的時候。王姑娘和小女素有交情,你們又是年齡相仿的女子,彼此之間十分信任,有些事可以坦誠相告。故此,我想請王姑娘幫小女查缺補漏,必要時可以提醒她如何決斷。”
厲天潤擺擺手,坦然道:“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勞你費心。”
錦書見狀擔心地問道:“小姐,怎麼了?”
王初瓏稍稍沉默,隨即斟酌道:“晚輩不諳兵事,只有一些淺薄見識,大都督還請姑妄聽之。現在景軍敢於在其他地方挑起戰端,一方面是想借此消耗大都督的精力,另一方面也是因爲慶聿恭堅信以雍丘城的防禦,我軍短時間內無法攻破,所以他才能這樣從容地分散兵力。在晚輩看來,如果出其不意地攻破雍丘,說不定可以打亂慶聿恭的節奏。”
王初瓏點頭道:“多謝大都督照拂。”
似是看出王初瓏的疑惑,厲天潤破天荒地解釋道:“從近來景軍的動向可知,在慶聿恭的心裡,雍丘城已經變成我軍手裡的燙手山芋,強攻會折損太多兵力,撤退又會前功盡棄。故此,他短時間內肯定不會來此,而是要靜待我軍在雍丘城頭損兵折將,他則指揮景軍在東西兩線攻城略地。”
最重要的是朱振會因爲此戰暴露,在往後的戰事中無法起到奇兵的效果,畢竟靖州軍真正的敵人一直是慶聿恭率領的景軍主力,而非龜縮在雍丘城裡的燕軍敗卒。
錦書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王初瓏擡手揉揉她的頭髮,感嘆道:“大齊有此等人物,景軍焉能不敗?”